28

陳簡這一晚過得渾渾噩噩。

天已經黑透了,二樓卧室開着燈,暖黃的光灑在潔白的牆壁上,沒有一絲陰影。顧青藍站在門口,眉眼皺成擔憂的模樣,靜靜地看他。

沒來由地,陳簡忽然覺得眼前的一切非常具有諷刺意味,這間豪華奢侈的房子,這個愛過的人,這條已經死去的狗……命運似乎冷眼旁觀許多年,終于在今晚把他的前半生做了總結。

所以呢?他無力想太多,腦子是麻木的,身體是僵硬的,痛苦的感覺反倒不清晰了。其實也并非痛苦吧,是一種割舍不下的情結,舍不得,舍不得,但凡真正屬于自己的,總是舍不得。

而如今,除了這條狗,還有什麽是真正、純粹、真實——完全屬于他的?

陳簡心如刀絞,濃重的孤獨感淹沒了他,惶惶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好像一瞬間回到了十五歲那年夏天。

那年他把自己鎖在一個封閉的世界裏,不敢向別人敞開心扉,而顧青藍單純無害,成了他狹小內心裏唯一能容下的人。他表面堅強,聰明,優秀,什麽事都能做到最好,實際上驚慌,脆弱,膽怯,必須要有一個依靠才能支撐下去——顧青藍是他唯一的寄托。

其實那時候的感情是盲目的,好像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在對的時間,愛情不會很複雜,一切都順理成章。

而今晚,與那時的情形何其相似,出現在他面前的人依然是顧青藍,可惜時間已經不對了,人也不對了。陳簡從櫃子裏翻出煙和打火機,抽出一根點上,對顧青藍說:“太晚了,你早點回去。”

顧青藍不放心,不肯走。陳簡沒有多餘的精力和他拉扯,話只說一句,再多一句都喘不過氣似的,呼吸困難。陳簡用力抽了口煙,突然被嗆到,喉嚨疼肺疼,五髒六腑都翻攪起來,亂作一團。

後來顧青藍說了什麽陳簡沒記住,他的意識又困又乏,已經提前睡去,空餘一身軀殼閉不上眼,機械地坐在那兒抽煙。他看見顧青藍皺眉,嘴唇有動作,實際內容一個字都沒聽見。

他已經不渴望安慰了,他早就長大了。

……

第二天天剛亮,陳簡把他的狗抱進車裏,準備回外婆家的小鎮埋了。顧青藍聽見動靜從樓上下來,正巧看到陳簡彎下腰,撿起地上的衣服,拿着手機看,神情有些怔怔地。

那感覺很奇怪,之前顧青藍從未對陳簡死心,說交了新男友周賀也是假的,他一直覺得他的愛情還沒結束,吵架時沒有,離婚時沒有,搬家時沒有,甚至看見陳簡帶江硯回家時都沒有——可此時此刻,當他看見陳簡對着手機失神,顯然在想誰的樣子,忽然明白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越來越遠,遠到再也無法靠近了。

還要如何不死心?

“不打個電話嗎?”顧青藍走下樓梯,聽見自己過分冷靜地說,“我先走了,不用送。”

“……”

陳簡依然把他送到大門外。

顧青藍道了別,走之後又回頭,說“節哀”,又說“再見”,正式得不得了。陳簡一一應了,回去之後,第一時間給手機充了電。

連上充電器,屏幕亮起來,沒多久能夠開機。

手機裏五十多個未接來電,還有微信消息,最後一條是淩晨三點,江硯的口吻從最初的“陳先生您堵車了嗎”,帶各種亂七八糟的賣萌表情,變成後來冰冷的純文字,問他,“陳簡,你還來不來了”。

陳簡把消息逐條看完,在微信裏打字,打了一行,又删掉。他拔掉充電器,拿好手機和鑰匙,出門去了。

江硯的住處離他有些遠,但他走得早,開車又快,沒多久就到了。一開始敲門沒人理,江硯不知在不在,很久都沒反應。陳簡的手機沒充幾分鐘,這會兒又沒電了,打不了電話,只得繼續敲。

将近有七八分鐘,門內終于有動靜,腳步聲漸近,門開了。

江硯的臉出現在陳簡面前,面無表情的,蒼白,有不太明顯的黑眼圈。穿戴也整齊,不像剛換好的,顯然是昨天沒脫衣服睡覺。

陳簡進去,反手帶上門。

他們兩個的臉色都很差,江硯先問:“為什麽才來?”

陳簡說出了點事,說完頓了幾秒,補充,手機忘記随身帶着。江硯并不懷疑他會撒謊,他不是那種花言巧語愛撒謊的人,而且知道陳簡說出事,就一定是比較重要的事。

可理智上能理解,感情上,任誰被放了一晚上鴿子心情都不會好。江硯恹恹地說:“就這樣嗎?你沒有別的話要說了?”

陳簡說了句抱歉。

江硯沉默片刻,問:“昨晚你是一個人嗎?”

陳簡遲疑了一下,點頭說是。江硯立刻擁抱他,說我相信你,說完趴在陳簡肩頭嘆氣,反過來安慰他,“出什麽事了,看你這張喪氣臉,破産了?以後要我養你麽陳總?”

“……”

“我養你也不是不可以,可到時候你得每天哄我,給我做飯,給我暖床,幫我洗衣服,我叫你什麽你都不許生氣,行嗎,嗯?”

“……”

江硯的懷抱很熱,陳簡僵硬的四肢重新流通血脈,全身漸漸暖了起來。原來他也不是不渴望安慰的,難過時想被安慰,是人類再正常不過的心理需求。

陳簡擡手回抱江硯,輕聲說:“你能陪我去一個地方麽?”

“去哪兒?”江硯問。

“很遠,你沒去過的。”

“……好。”

時隔數年,他的狗死了,仿佛切斷了他和過去的最後一點聯系。而與過去道別之後,餘下的生命還很長,長到足夠他從自己的世界走出來,進入新的世界。

無關過去,無關家庭,江硯就是一個全新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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