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又一年，梨花開滿枝，空中暗香浮動，白绛坐在樹桠上，有些焦急地晃着雙腿，似在等待什麽。少傾她眼眸一亮，幾下從樹上爬下來，興沖沖打開了門。

她太激動，結果左腳絆倒右腳，直直摔在地上。

這時聽到木門聲咿呀，她勉強擡眸，只看到湛藍色的衣裳，而後鼻間一股溫熱，鼻血已經流了下來，痛得眼淚已經出來了。

正當她淚眼婆娑掉着眼淚，少年蹲下了身子，聲音清冷些，語氣頗有無奈：“怎麽這麽不小心？”

白绛被林璟雲扶起來，鼻血還一滴滴落下，她趕忙仰起頭，一瞬間日光晃了眼，她看到一雙清冷又柔色的眼，少年眉眼間多了幾分成熟。

林璟雲遞過一張墨色手帕，白绛接過後，捂住了鼻子。

她有些好奇，不再哭泣，又朝林璟雲看了兩眼。

“你在看什麽？”林璟雲問，白绛依舊瘦弱，一雙眼又大又圓，他去年留下來的衣裳穿在她身上，顯得空空蕩蕩的。她似乎沒怎麽變。

“你怎麽又長高了？”白绛踮起腳尖來，神情疑惑，用左手比劃了一下，“去年你才比我高出一丢丢。”

林璟雲聞此，微微一笑。他曲指在她額頭彈了一下：“去打些水來，洗洗臉去。”

白绛依舊為林璟雲留了很多珍寶，還有梨片，她把秋千重做了一遍，因為舊的秋千被她玩壞了。可當她熱情邀請林璟雲再蕩秋千時，林璟雲卻搖了搖頭，坐在廊下看着書。他對她的寶貝沒有興趣，也對她的秋千沒有興趣，白绛郁悶地坐在秋千上，林璟雲見她低頭百無聊賴，翻過一頁書後，對她揮了揮：“要不要過來一起看？”

白绛對讀書寫字沒甚興趣，但她對林璟雲有興趣，遂跑到他身邊，嗅着他身上淡然的墨香。

林璟雲喜書，于是同她看了許多書，白绛不太懂書中意，翻開書好奇地問他：“書上說，人死而身滅，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受盡折磨，若我死後，會受到怎樣懲戒？”

林璟雲抽過她手中的書，是本野史志怪，講的是某帝王為了妖妃而舍棄山河，死後永墜阿鼻地獄的故事。他扔了書，看着小姑娘：“你何曾會受這般苦楚，你未曾犯過錯。”

白绛小心翼翼道：“可是我小時候撚死過螞蟻。”

林璟雲嘴角上揚，用書輕輕打了下她的頭：“萬物生而死，死而生，無窮無盡，傷己亦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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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绛目光懵懂地看着他，似乎不太聽懂。她目光落在他面上，只覺少年唇色緋然，唇型亦好看，方才他們吃了桂花糕，桂花絲絲甜膩，她覺得香軟。白绛抿了下唇，突然開始思考林璟雲的唇的味道，她對吃的東西一向可以無師自通。

林璟雲垂下眼睫，以為她在害怕，思考片刻：“莫怕，倘若你真有罪，我便來贖你。莫說十八層地獄，就是窮盡黃泉，也總會找到你的。”

白绛的心微微一動，一股無端的風從廊下徘徊，梨花悠悠滿天，迷亂她的雙眼。

“……那你以後要來找我。”白绛努力吸了下鼻子，她看到一朵梨花瓣幽幽落在林璟雲發間，她的聲音很輕，被一陣過堂風吹散，“你若不來找我，我便去找你。”

少年眉眼帶笑，應了聲：“好。”

可是下一年，當白绛依舊滿心歡喜等待少年人時，她從晨曦等到夜晚，看着天際的光一點一點消散，可這一年，林璟雲沒有來。第一天未來，第二天未來，第三天未來，一直到滿樹梨花謝了，他都未來。

白绛不知前朝事，她習慣于等待，卻如此不安。也就是這一年，白绛名義上的父皇，離國的帝王，薨了，白幡滿天，舉國同哀。

白绛從未見過父皇，母後在世時，對其只字不言。書中言，父死而痛哀，可白绛一點悲哀的感覺都沒有。白绛乖巧地等着她的梨樹結果，她想來年會見到林璟雲的。

帝王葬在清河灣，按祖規守靈，一守守三年，帝少子，離國公主更少，這件苦差事不知為何，兜兜轉轉落在了白绛的頭上。于是尚十六歲的白绛，生平第一次離開冷宮，又落在了皇陵。

一旁的妃嫔們哭哭唧唧，哭她們此生餘生。而白绛跪在靈前，哭得比她們還聲大，倒把妃嫔們吓了一跳。旁人以為她恸哭先帝，而白绛心中難過，她舍不得她的梨樹，又怕林璟雲明年找不到她人。

從夏到秋又來冬，大雪紛紛，凄涼人間。白绛又被遺忘在塵世的某個角落裏。

又一年過去了，白绛守着靈，百無聊賴看着頭頂一小方天色。一枝迎春花在牆角顫巍巍探出身子，春又來。

可這一年林璟雲亦未來。

聽聞離國和閔朝打仗了，聽聞離國十萬将士敗了，聽聞離國朝閔朝談判，聽聞離國要派公主去和親。

公主呢，哪有有公主呢，先帝只留下一個五歲的公主，尚是孩童，離國不曾有合适人選。群臣急得像熱鍋螞蟻，若再不示好，閔朝可一路就打過來了。

于是這時呢，白绛又被想起了。對對對，把這個不曾當過公主的公主從土裏挖出來，洗洗幹淨還能用。

白绛生平第一次穿上華服，随着和親的隊伍，一路遙遙來到了閔朝。故鄉于白绛又是何意呢，她戀戀不舍的只有冷宮裏亭亭如蓋的梨樹，自從母後去世，白绛便再無故鄉。

闵朝，是有林璟雲的地方。

她已有兩年未見林璟雲，白绛坐在轎中，回想起記憶中少年郎的模樣。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倘若再次相見，林璟雲還能認得出自己嗎？

然而當白绛來到這異國他鄉，方踏入京城，便聽聞太子林庚遇刺身亡的消息，而好巧不巧，她此番和親而來，嫁的正是闵朝太子。一時間流言四起，白绛還未來得及見聖，便被扣了不詳，呆在了京城一宅。闵朝一片混亂，朝堂風起雲湧，白绛有些懵。

人尚未嫁夫先死，女至十八無人問。

“那個……要不我們回去吧。”白绛小心提議。

被如同商品送出來，萬萬沒有退回去的可能性，進退維谷，白绛的身份更尴尬了。

又過了一月有餘，護送和親的侍衛也都回去了，只留下幾個陪嫁宮女和一衆下人。白绛又被遺忘在闵朝，所幸她已經習慣。閔朝下了雨，白绛趴在窗邊伸出手接雨滴玩。

就在前幾日，朝中有臣子提及如何安置白绛。除卻太子，閔朝尚有四位皇子及冠，然沒有皇子願意迎娶白绛，謀害太子的真兇尚未知曉，倘若這回迎娶白绛，簡直就是明晃晃告訴世人，我不裝了，我觊觎太子之位已久。

素來多情的三皇子還當着群臣的面嘲諷道：“我才不願娶她，我愛美人，離國的這位公主可真真與美人毫不沾邊。”

白绛照着鏡子，左顧右看，最終嘆氣，鏡中人的的确确與美人沒有一絲關聯。

然而一朝聖旨打破了白绛寧靜的生活，白绛嫁予五皇子林璟雲，七月二日完婚。整日裏哭喪着臉的下人們終于眉開眼笑起來，一批又一批的禮盒送了過來，雖不名貴，但到底有心。白绛一直忍着，直到送禮的管家欲走，她才鼓起勇氣問道：“林……五皇子何時來、來見我。”

“皇子忙碌，還望公主見諒。”

“他……”白绛臉紅了起來，“他不怕我長得醜嗎？”

那管家微微行禮，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公主天人之姿，自同我家皇子良配佳偶。”

雖然白绛對良配佳偶這詞尚有存疑，但不妨礙她乖巧等待，不再無妄的等待讓她歡愉，就像等一樹花開。夏日乏困，白绛趴在窗邊睡着了，微風将她額間發輕輕吹起，她很久沒做過這般好的夢了，夢裏她見到了林璟雲。一睜開眼，尚呆愣着，揉了揉雙眼，便聽到一旁的聲音熟悉又輕柔：“醒了？”

白绛轉過頭看去，映入眼簾是林璟雲的面容。

他穿着藍衫，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桌上放着下了一半的殘棋，他一人對弈。他眉眼如畫卻不鋒利，甚至有幾分江南春雨的綿綿，他含笑看着白绛，白绛愣了許久。

“怎的，不識我了。”林璟雲喚了一句。

白绛嘴一嘟，便是想哭的模樣，可是縱她眼圈泛紅，也沒掉下眼淚來。她匆匆跑到花瓶邊，把裏面的樹枝拿出來遞給他：“我給你帶來了離國的梨花，可是花謝了。”

她從離國來，跋山涉水帶來的一枝梨花，如今梨花已謝，只剩樹枝。林璟雲垂眸，目光落在她面上，心有漣漪。他動了下手指，才伸手接過它。

“……閔朝也有梨花。”他的聲音落在她耳邊。

“閔朝的梨花是他們的，我的梨花是你的！”白绛看着他的眼眸，分外固執道。

林璟雲與她對視片刻，這世間沒有任何東西屬于他。他似被她逗笑了，嘴角微微上揚，誰知白绛突然撲進了他的懷，她抱住了他的腰身，林璟雲躲閃不及，被她撲了滿懷。他的背抵在了椅背上，懷中是她的柔軟，他聽見懷中人一遍遍道：“沒事了，有我在。”

她僅僅一眼，便看懂了林璟雲的內心。他在掙紮，浮不上來又沉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