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退婚
他背光而立, 在光影的映襯下?深邃的五官如割金碎玉一般,眸光泠泠地掃視主堂衆人,衆人皆是?心頭一顫。
可當他的目光落在中間圓凳上的白裙娘子時, 驀地溫和下?來,如春風拂過冰消雪融。
“世子!”沈珏如蒙大赦,激動地奔向?他,足底陡生劇痛, 像一尾初初上岸幻化出雙腿行走的鲛人, 行走趔趄。
踉跄倒地之際, 沈珏被他攔腰抱起?, 這才見到他身後還跟着人。
一人清癯, 穿着簡樸長袍,他站位偏後, 與前一個人相隔三尺, 站在前面的是?兩?鬓斑白的衛國公?。
沈珏小小地叫了一聲衛國公?身後的人,“爹。”
沈從禮亦步亦趨地跟随衛國公?與謝世子而來。
兩?天前他在雲州忙着奔喪, 未料謝世子來訪,兩?人密談後, 他只身與謝世子返回?上京。
披星戴月地趕來, 尚來不及喝一口茶水, 一只信鴿送來消息, 謝世子見後,徒手将裝信箋的細竹筒捏成齑粉, 匆匆奔向?後院。
與此同時, 衛國公?收到柳氏差人送來的口信, 兩?批人不早不晚,正好在澧蘭堂外撞到一起?。
與威嚴凜然的衛國公?同行, 沈從禮本就怵得慌,不想進入主堂後,發現阖府上下?的人俱在,氣氛凝肅,俨然一副六問三推的模樣,而被審訊的人就是?自己的女兒沈珏。
莫非沈珏犯下?什麽滔天大錯了?會不會牽連到他沈家?
沈從禮膝蓋發軟,兩?股顫顫,聽見女兒的呼喚,他下?意識就要大發雷霆,但觸及謝世子的衣袂,難以發作。
還未進屋,衛國公?就聽到老太君的問話與謝瀾的回?答,他走到上首,眉目凝肅,“到底是?怎麽回?事?”
上首有兩?只梨花木圈椅,左邊坐着老太君,右邊則是?柳氏,她連忙起?身,給衛國公?讓位。
謝瀾回?視衛國公?,雙目清明,毅然道:“就是?父親聽到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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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鬧!”老太君忍不住發作,沉香木鸠杖跺地,接觸的白玉石磚面隐隐龜裂,“你和謝璨是?兄弟,沈珏是?你二弟的未婚妻,你怎能,怎能……”
“茍合”二字堵在老太君的喉嚨,怎麽也吐不出,仿佛一說?出口,謝家的百年清譽就此掃空。
衛國公?不在乎謝瀾與謝璨小打小鬧的相争,卻對?素來克己複禮的他有了第一次逾矩而心生疑惑,耐着性子問:“瀾兒你說?清到底是?怎麽回?事?”
淩人的威壓下?,謝瀾首當其沖,連帶懷裏的沈珏也不免胸口一窒,白了臉色。
謝瀾撫順她的後背,“勿怕。”
沈珏緊咬的唇微微松開。
謝老太太好容易平複激動的情?緒再次被激起?,搖首失望道:“瀾哥兒你與沈珏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這樣簡直是?妄作非為、不顧世俗綱常,讓謝家的顏面往哪裏擱!”
以往,即使?是?誤會沈珏毀壞她心愛的花草,謝老太太也只是?喚她“珏兒”,從未連名帶姓叫過。
可方才那一瞬,沈珏敏銳察覺到謝老太太對?她的疏離。
沈珏垂下?眼睫,愧疚盈滿胸腔。
而憶起?那晚的事,謝瀾唇角的弧度沒?有半絲溫度,“那謝璨讓未婚妻強顏歡笑去侍酒,不惜下?藥謀取清白,就符合世俗綱常了?”
謝老太太污濁的眼睛圓瞪,她原以為是?沈珏貪圖富貴、愛慕虛榮,攀上璨哥兒還不夠,還要去勾引謝瀾。而今從謝瀾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完全出乎她的預料。
她張着一口幾乎無牙的癟嘴,木木地說?不出話。
因?上次謝冰被罰之故,常姨娘對?沈珏早就心懷不滿,她跳出來拱火道:“那又怎樣?她始終都是?要嫁給二少爺,婚期都定了,自然是?事事都要以二少爺為先?。”
睨一眼謝瀾,常姨娘含沙射影,“倒是?之前出現在臨水小築的大氅,只怕某些人早就珠胎暗結。”
“閉嘴!”金絲楠木桌案在衛國公?的掌下?震了震,他允許謝瀾犯錯,卻不準許有人诋毀謝瀾。
常姨娘自知說?漏嘴,悻悻閉口。
謝老太太:“是?啊,她與璨哥兒已有婚約,瀾哥兒你當真是?做錯了。”
謝瀾落落大方:“所以,孫兒請來沈同知就是?為了解除沈珏與謝璨的婚約。”
話鋒指向?默默無聞的沈從禮,衆人的目光投在他面上,尤其是?衛國公?的悚然掃視,沈從禮吓軟了骨頭跪在地上,“我,我但憑衛國公?、謝世子做主。”
沈從禮孤立無援,加上他秉性貪婪軟弱,浸淫官場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惟有聽話才是?沈家最好的出路。
而這也是?謝瀾的思慮,他深知沈珏的母親謝氏才是?鞭策沈從禮貪圖向?上的推手,只要分開他們,沈從禮就不會獅子大開口,以沈珏為要挾漫天要價。
但在沈珏的眼裏,沈從禮還是?如幼時那般高大偉岸,膝蓋高的她還能騎在父親的肩上玩耍。
然今日?一事讓她領悟到,父親早已變了,十數年前的文人風骨在官場的爾虞我詐中被生生抽離。
柳氏縱攬全局,謝瀾占上風顯而易見,她便順水推舟賣他一個人情?,“既如此,沈珏也不能再嫁給璨哥兒了,婚約作廢吧。”
謝家二少爺的夫人是?誰于衛國公?而言都不重要,當初讓沈珏進府,定下?婚約,一是?因?為謝璨極其喜歡她,更?深一層的原因?則是?沈珏的八字與謝璨相契合。
謝璨出聲伊始就先?天不足,衛國公?府勞費許多心血財力才讓他得以長大,十三四歲他仍舊八病九痛。
衛國公?府尋遍名醫,卻無法根治他的不足之症,只好寄希望于算命沖喜、陰陽調和之事上。
令人拍手稱奇的是?,自沈珏入府後,謝璨的身體果然在日?漸好轉。
但沈珏的病痛就不足挂齒,畢竟她于衛國公?而言只是?一個沖喜的小娘子,于謝璨來說?,也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
謝瀾與柳氏言盡于此,衛國公?也不見反對?,老太太更?是?滿面憂愁,大有放手不管的意思。
柳氏派人去将婚書?取來,婚書?一式兩?份,另一份在沈從禮那裏,他掏出婚書?奉上。
仆人搬來案牍、取來筆墨,兩?張邊角泛黃的灑金紅箋婚書?擱在案面,另有一張嶄新寫就的退婚書?。
沈從禮遲遲不敢提筆,只等衛國公?先?動筆。
紫毫筆飽沾墨汁,就要在退婚書?上落筆,突然,屋外傳來沙啞急促的呼喊,“不能簽!”
謝璨由長随攙扶,走姿怪異地進入主堂。
這下?,謝家全府都到齊了。
謝璨要去奪取衛國公?的筆,衛國公?收手,他便猛然摔跌,桌案上的墨硯翻倒,墨汁濺灑,退婚書?染上黑點。
他抓住衛國公?暗繡雲紋的衣擺,“父親,我求你了,求你不要退婚。”
衛國公?無動于衷,謝璨便去求謝老太太,“祖母,我是?你捧在掌心的孫兒啊,你對?我那麽好,求你別讓我和沈珏退婚好不好?”
謝老太太搖首,見不得如明珠一般耀眼,素來驕傲的謝璨低聲下?氣地乞求自己,她拄着木鸠杖讓嬷嬷扶自己走。
謝璨別無他法,又去揪住沈從禮的衣襟,“不許簽!你不準簽……”
沈從禮被他威脅,手抖得筆都拿不穩,觑一眼巋然如山的衛國公?與謝世子,為難得五官皺成一團。
謝瀾及時将沈從禮從謝璨的手裏解救出來,謝璨跌倒在地,掙破結痂的傷口。
衛國公?筆走龍蛇,剎那書?寫下?姓名。
沈從禮的眼神在謝璨與謝瀾間來來回?回?,猶豫不決。
謝瀾将沈珏安放在老太君之前所坐的圈椅上,食指指節叩了叩退婚書?,“寫。”
沈從禮深吸一口氣,顫巍巍地書?寫下?自己的名字。
衛國公?嫡次子謝璨,生己亥年辛醜月庚申日?。
沈從禮之嫡女沈珏,生癸卯年乙巳月戊午日?。
從今以往,勿複相思;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此證。
原先?一式兩?份的婚書?被謝瀾親手撕成碎屑。
謝璨仰首,碎紙仿佛漫天玉雪,飄然墜落。
過往的美?好都不複存在。
——八歲的可愛小娘子跟在他身後,甜甜地說?:“璨表哥,祖母說?等我以後長大了會嫁給你。”
——被他蠻力搶走她喜歡吃的水果,小娘子委屈耷拉地說?:“西域新來的葡萄和蜜瓜好甜,璨表哥多吃些,身體才會好起?來。”
——他捉獨角仙偷偷放在她的肩膀上,小娘子被吓得嚎啕大哭。他取下?,嘲笑她的膽小,她打着哭嗝兒嘀嘀咕咕,湊近一聽才知曉她說?的是?:“祖母說?男孩子愛玩,等璨表哥長大就會對?我好了。”
——後來,十二歲的她手裏拿着焰火棒,東風夜放花千樹,卻不及她的明亮雙眸,裏面倒映着星河萬千,在挂滿祈願符的樹下?,轉身對?他嫣然一笑,“璨表哥!”
而今昔言如戲言,所有的鏡花水月随着被撕毀的婚書?,覆水難收。
“哈哈哈哈哈哈哈……”謝璨笑中帶淚,手掌半捂着猙獰扭曲的面容,如癫似狂。
他倏然指向?謝瀾,啐道:“謝瀾,我什麽都争不過你,父親的關愛、謝家的榮光……你是?衛國公?府最大的希望,而我呢,我與你一母同胞,卻事事都要排在你之後。如今,你連珏兒都要與我争……你争得還不夠嗎!”
他神情?瘋癫,咆哮怒吼着發洩,謝瀾充耳不聞,從容地抱起?沈珏,就要大步離去。
“謝瀾!!!”像用盡全力的一拳砸進綿軟的雲朵,得不到絲毫回?應,謝璨瘋癫如魔。
“謝璨。”一道柔柔的女聲頃刻間按住他的躁動癫狂。
謝璨雙目赤紅,揚起?破碎的笑,锲而不舍地問她:“珏兒,你還是?喜歡我的對?嗎?”
謝瀾停駐,好讓沈珏與他做個了斷。
以往,沈珏光聽到謝璨的名字都心生恐懼,可如今她在一個溫暖可靠的懷抱,那麽安心。
如水洗過的清靈鹿眸擡起?,眸光熠熠,宛若一面鏡子,裏面卻沒?有謝璨的身影。
沈珏說?:“我不會再等你長大了。”
謝璨,我不會再等你長大了。
胸口破了一個大洞,寒風呼扯地往裏灌,冰凍渾身所有的血液。
謝璨木然地立在原地,腳下?生了樹根。
下?一刻,懷抱沈珏的謝瀾與他擦肩而過,都不用推,輕輕地碰一下?肩角,謝璨如傾塌的瓊樓倒地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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