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禮堂氣勢恢宏,浩瀚的穹頂是一片能以假亂真的人造天空,想要晴空萬裏就晴空萬裏,想要星辰大海就星辰大海,觀禮區域中,智能指路标在每個入場人士腳下穿行,老遠一看,那些熒光過處,就像來回呼嘯而過的流星雨。

不過雖然禮堂的裝修高端大氣,此時堆在裏面的“瓤”就差點意思了。

開學典禮即将開始,四座的學生們已經就座,學生們個個是豪傑,人人都是一把惹是生非的好刷子,仿佛不是來求學的,而是來挑事的。

刺頭和刺頭湊在一起,難免互相紮成一團——

東南觀禮臺上,一個膀大腰圓的男生懶得往裏走,不肯去自己的座,一屁股坐在最外側,很快引發了一場鬥毆,圍觀者還有人起哄架秧子,致使沖突迅速升級,把整個一塊觀禮臺都拉進了無組織無紀律的群架。

西北角上,有個女孩被小流氓同學摸了一把屁股,二話沒說,直接從包裏掏出了一把激光槍,一槍開出去,把禮堂的座位撕開條口,四座皆驚,差點造成踩踏,安保機器人迅速趕來将其制住,發現那把激光槍竟然還是自制的。

禮堂中間觀禮區有一位更絕,堅持了動口不動手的原則,自己帶了個微型擴音器進場,黑進了禮堂的音響系統,借用禮堂三百六十度環繞聲,石破天驚地吼了一嗓子:“約翰吳,我X死你!”

“約翰吳”不知道是何方神聖,反正他這一嗓子算是奠定了整個開學典禮的三俗氛圍,哄笑聲四起,前排三個院長帶領一幫學究老師,格格不入地正襟危坐在其中,像一夥身陷盤絲洞的老唐僧。

陸必行看着滿眼雞飛狗跳,心理狀态十分穩定,因為陸校長一向認為,像他本人這樣的天才是不用別人教的,自學成才足矣,恰恰是最不好教的,才最值得教。

只是……

他目光往空蕩蕩的VIP座位上一掃,暗自嘆了口氣——四哥沒來。

不過陸校長開學辦校至今,還沒讓熊學生們氣出心梗來,當然自有一番天地寬的心胸。他很快又想開了——四哥來了,是重大驚喜,四哥沒來,也是理所當然,他沒有損失。

很快調整好自己的陸必行面不改色地登上講臺,在一個能把穹頂掀起來哄聲裏,閃亮異常地亮了相。

禮堂燈光突然黯淡,只留下落在講臺上的一束,講臺緩緩升到半空,穹頂換上了星河遍布的圖景,星星們緩緩旋轉,目力所及之處,無邊無際地綿延出去。

陸必行泰然自若地站在講臺上——雖然沒人理他。

“親愛的同學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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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一聲,講臺最近的觀禮臺上,一個學生被直接推了下去,随後,七嘴八舌的破口大罵愣是蓋過了禮堂的音響,講臺底下成了一片戰場。

暴脾氣的機甲操作院長猛地站起來,就要離席。

陸必行暫時閉嘴,不慌不忙地摸出一副耳麥扣在頭上,腳尖在講臺上有規律地踩了幾下,整個禮堂的音響“嗡”一聲巨震,全體師生都成了骰盅裏的骰子,所有不老實坐在座位上的都給震趴下了。

禮堂短時間內一片鴉雀無聲。

陸必行取下耳麥,面不改色地繼續說:“大家好,歡迎大家來到星海學院。我知道你們現在很想揍我,但是不好意思,你們夠不着。我還知道你們正在計劃等我下去再動手——我的演講大約需要十五分鐘,諸位可以在十五分鐘之內好好考慮一下是否真要毆打校長,畢竟,截至昨天,我校最大的股東變成了黑洞。”

聞聽此言,前排教職員工們一起吊喪似的低下了頭,感覺自己的工資都被臭流氓們玷污了。

陸校長卻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繼續侃侃而談:“我将與同事們一起,陪伴大家度過接下來的幾年——也許是諸位一生中最重要的幾年……”

方才黑進了擴音系統的男生突然插嘴:“校長,你們教怎麽泡妞撩漢嗎?”

陸必行面不改色地回答:“看來這是一位兩邊開花、八腳踩船的同學,我建議在座諸位記住這個聲音,以後嚴加防範。另外您的建議不錯,未來我們會開設相關選修課,重點講講怎樣規避情場人渣。”

男生又利用擴音器搶話:“那你們教怎麽賺大錢嗎?”

“當然,”陸必行想也不想地回答,“不然你們以為建禮堂的錢是哪來的?”

衆猢狲沒想到他這麽坦白,禮堂裏安靜了片刻。

“最好的機甲設計師千金難求,黑白兩道跪着來送錢,收都收不過來;而如果你想從軍、想幹一本萬利的星際走私、想當金牌打手,你就必須得是機甲操作的高手;信息技術就不用說了,”陸必行一點那位不停插嘴的男生,“同學怎麽稱呼?”

“懷特。”

“懷特,你旁邊的同學要是手頭寬裕,肯定願意花點錢買走你黑進禮堂音響的小設備,不過……”陸必行說着在講臺上輕輕一踢,一個透明的屏幕彈起來,他懸空的手指飛快地輸入一串代碼,擴音器裏的雜音立刻沒有了。

“抱歉,你說得太多了,也該給其他人留點機會。”陸必行話音落下,一道熒光突然在禮堂裏到處亂竄起來,他打了個造型感十足的指響,熒光應聲而停,落在了邊角處一個座位底下,變成了小箭頭,指着座位上的人。

衆人齊刷刷地回頭,陸必行一點頭,“這位同學,你可以試着說句話。”

被熒光指着的女生小聲來了句“我操”,擴音器立刻盡忠職守地廣而告之,禮堂裏一陣哄笑。

“笑屁,”被點到的女生粗魯地罵了一句,她也不扭捏,讓說就說,大聲問,“校長,你們書呆子怎麽也滿口錢錢錢的,說話一點也不純潔。”

“很簡單,因為貧窮比愚蠢致死率高。”剛賣完身的陸校長誠懇地回答,“下一個。”

下一個問題十分尖銳,被随機點到的人張嘴就問:“你們這學校的後臺真是黑洞?怎麽我去年在這待了一年,從來沒見過四哥?”

滿嘴飛機甲的陸校長難得卡了一下殼,随後他臉不紅、心不跳地繼續忽悠:“這就要靠……”

他這話沒說完,禮堂後門突然開了,一夥人十分嚣張地順着VIP通道走了進來,氣場像是來踢館的。

為首一個人身上披了件質地很硬的長大衣,厚且硬的外衣營造不出“衣袍翻滾”的特效,他那件大衣又長及腳踝,很容易穿得像個沒腰沒腿的捅,可也許是男人個子高,也許是他走路時肩背自然繃直的弧度和力度,穿了這麽一身,看起來竟然絲毫不違和,好像他天生穿慣了這種盔甲似的外衣。

他叼着根煙,走路時頭也不擡,旁若無人似的,身後一水的男男女女全都自覺地落後他幾步。

竊竊私語聲四起,有人認出了幾個“跟班”的身份。

“那不是佩妮姐吧?”

“佩妮?誰?”

“你鄉下來的吧……是她,我操,她看我了!”

“前邊那人誰啊?”

“不會是……”

“噓——”

“噓”聲潮水似的自發蕩開,方才沸反盈天的禮堂被那潮水刷過一次,死寂下來。

VIP通道自帶燈光,禮堂頂部落下的一簇光不緊不慢地追上來人,穿長大衣的男人一擡頭,深灰色的眼睛遠遠地和陸必行對視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徑自落了座。

林那一眼掃過來,陸必行無端覺得三寸的巧舌有點發僵,好不容易才補上了自己後半句話:“……緣分了。”

追着人的燈光煙花似的倏地散開,四哥的身影消失在暗處,在陡然寂靜下來的禮堂裏,陸必行樂極生悲,一時忘了詞。

但是萬衆矚目,他也不能尴尬地沉默,陸必行趁人不注意,按了一下自己的袖扣,眼睛上立刻出現了一層別人看不見的膜,上面有一篇手下老師給他準備的備用演講稿:“星海學院不見得能讓諸位獲得什麽學術成就,而你們中的許多人,也可能因為學藝不精,或者運氣不好,沒法靠學校裏學來的東西變現。如果沒有金錢和榮耀,學校還能給你們什麽呢?”

“在這個時代,我們平均壽命已經達到三百歲,有兩百年的青春,長得接近不朽,而歷史數據表明,每十年,甚至五年,我們的生活就會迎來一次翻天覆地的變革。在這個時代,個人的才智與努力有時顯得微乎其微,你得意或者失意,都取決于時代的大潮把你沖到哪裏,在你漫長的一生裏,可能會經歷無數次飛黃騰達和一無所有……”

四哥夾着煙四處尋摸地方彈灰,湛盧剛要伸手去接,佩妮已經早有準備,遞過來一個煙灰缸。

佩妮不知道湛盧不是活人,一直對他很有意見。因為湛盧也是人高馬大的一個大老爺們兒,天天黏在四哥身邊當“小白臉”就算了,還動辄幹出伸手接灰這種跪舔不要臉的事,看着都傷眼。

四哥沒掃她面子,沖她點頭道謝。

“陸少爺這演講稿是從哪東拼西湊來的?”佩妮漫不經心地起了個話頭。

四哥彬彬有禮地做出傾聽的姿勢:“唔?”

“每五年就發生一次變革?打我出生開始,這鬼地方就是這幅半死不活的鬼樣子。還有平均壽命三百歲——也是除了第八星系以外的人平均的吧?我年年被人叫去送終,跟我一起長大的那些垃圾現在死了一多半了,托四哥的福,我差不多已經老過人均壽命了。”

“你不老。”四哥眼皮也不擡地說,片刻後,可能感覺自己回答得過于敷衍冷淡,他又補了一句,“要是在首都星,你這樣的小姑娘據說還都沒嫁人呢。”

佩妮“噗嗤”一聲笑了,悄然從眼角探出一雙鈎子:“我雖然不是小姑娘,也還沒嫁人,四哥那還有能容得下一個女人的地方嗎?”

四哥目光一動,沒說有,也沒說沒有,他低頭吸了口長煙,把剩下的半根煙吸得快要形銷骨立,占住了自己的嘴,不言語了。

四哥不是個喜怒無常的人,甚至算得上通情達理……不然陸必行早被他打死了。他好似要攢着脾氣留在刀刃上用,尋常瑣事一般不計較,不愛聽的話就裝聽不見,不想聊的事他就不吭聲。

佩妮從他的沉默裏明白了他的意思,目光一黯,強顏歡笑似的彎了彎嘴角,強迫自己轉頭去看講臺上潑雞湯的陸校長。

陸校長的演講已經進入了尾聲:“我希望諸位來日身在風口浪尖上,不要得意忘形,想一想學院裏的學海無涯,沉入水下暗流時,不要與泥沙俱下,想一想學院為你靈魂築下的基石。”

陸必行頓了頓,掃見演講稿的最後一句話,實在不想念,因為感覺會出醜,但是目光掠過臺下,他看見信息科學院的老院長正伸着脖子,一臉期待地看着他,頓時知道這篇酸文假醋是出自誰手了。

陸必行跟老院長對視了一秒,無聲地敗下陣來,認命地替老人家念出了他的肺腑之言:“各位同學,我希望你們從今往後能謹記,比金錢更珍貴是知識,比知識更珍貴的是無休止的好奇心,而比好奇心更珍貴的,是我們頭上的星空。”

學生們一部分是“朽木”,一部分是“糞土之牆”,聽完這話,他們沉默了兩秒,集體爆發出一通哄堂大笑,紛紛覺得陸校長這個逼裝得太套路了。

陸必行自己也只好無可奈何地笑了,往回找補了一句:“這片星空穹頂造價六百萬,在機甲實驗室沒落成之前,是本校最貴的東西,麻煩你們放尊重一點,校規第一條,以後禁止把殺傷性武器帶入禮堂!”

臺下,白發蒼蒼的老院長站起來,佝偻着後背,順着禮堂邊緣離席了。

開學典禮結束後,陸必行沒能找到四哥,他們好像是踩着點來鎮場的,完成任務就悄然消失了。

陸必行莫名有點悵然若失,然而他還來不及仔細體會,就遭遇了建校以來的最大危機——他手下三院院長、十六位優秀的教職員工,集體表示自己肉體凡胎,擔不住陸校長的天降大任,讓他另請高明。

開學第一天,陸校長被全體教職員工炒了鱿魚,成了個光杆校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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