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陸必行的手剛一碰到林靜恒後背, 滾燙的血立刻沾了他一手, 他連忙又驚慌失措地把手懸起來,用僵硬的肩膀擔住了對方的重量, 一時間腿都在抖。

方才的緊急躍遷把傷口撕裂得不能看, 林靜恒眼前一陣一陣發黑, 然而意識依然牢牢地粘附在精神網上。

他無聲無息了好一會,才攢夠了力氣, 幾不可聞地說:“死不了, 扶我一把。”

後脊的傷要是放在原始時代,基本就是個高位截癱, 林靜恒短暫地失去了肢體控制力, 身體不斷往下滑, 下巴磕在陸必行肩上,鼻尖掃過他的脖子,微弱的聲音都淹沒在急而淺的呼吸裏。

陸必行:“你說什麽?”

“沒什麽,算還……還你一次。”

後面這句聽清了, 陸必行先是一呆, 随後心裏突然起了一把無名火, 久違地想罵句粗話。可惜為人師表幾年,裝慣了斯文講理的大尾巴狼,這部分功能退化,他愣是一時沒想出合适的詞來。

之前躍遷時,四個學生都在護理艙裏,打過特殊的藥劑, 沒能體會五髒六腑乾坤大挪移的快感,此時才終于感受到什麽叫猝不及防的“裸躍”,當場給震暈了一地,身體素質最好的鬥雞爬着掙紮到牆角垃圾桶,吐了。

可是這一次,沒人照顧他們了。

因為未成年人保護法是聯盟立的,既然聯盟都已經快要吹燈拔蠟,未成年人們想要在荒涼無盡的宇宙中活下去,靠着虛無缥缈的立法是不夠的。

移動急救艙已經從醫療室裏滑了過來,獨眼鷹背着手走過來,彎腰和林靜恒對視了一眼。

冷汗順着林靜恒的睫毛鋪開,好似結成了一層水膜,水膜下的眼睛依然結滿了濃霧,看不分明。

獨眼鷹不得不承認,這位聯盟軍委的臺柱子雖然不是東西,但說到做到,果然是自己的命不要,也保護好了陸必行這個“人形虎符”。軍火販子心情十分複雜——按照常理,當他知道自己保護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洩露的時候,是該殺人滅口的,此時他看着林靜恒,恨不能方才炸起的車門再寸一點,直接把這個人一分為二,一了百了。

然而他也知道,這個節骨眼上,林靜恒萬萬不能死。

“醫藥箱沒及時補充,你聽見了,”獨眼鷹說,“只有來時剩下的,得省着用,你需要多少保命,自己說。”

林靜恒為了省力氣,沒自己說話,直接通過精神網控制了機甲裏的廣播,用那機械的聲音問:“醫藥箱庫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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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手術儀還勉強夠用,外傷用品——愈合劑不多了。”

“局部麻醉,替我接上斷骨和神經,傷口不用愈合劑,直接縫。”

陸必行一直小心翼翼地避開他的傷口,獨眼鷹就沒那麽溫柔了,聽完了傷患本人的意見,直接動手從他婆婆媽媽的兒子手裏拽走林靜恒,扔進了急救艙,三兩下設定好急救程序,又問:“血漿、綜合抗生素和止疼藥呢……哦,止疼藥不多了,抗生素好像快沒了。”

林靜恒惜字如金地回答:“都不要。”

陸必行伸手去攔:“去你的,不行!”

獨眼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鴛鴦眼裏少見地流露出鷹隼似的冷光:“他這個人惜命得很,這些年,想要他命的人能從這裏一直排到沃托,林上将能活到今天,可不是靠臉,對不對?”

急救艙平穩地滾了出去,往醫療室駛去,林靜恒閉着眼睛,冷冷地一勾嘴角:“過獎。”

獨眼鷹耐着性子沖陸必行一低頭,讨好地問:“你連爸的話也不信了嗎?”

“你就別跟着添亂了。”陸必行斬釘截鐵地甩開他,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立場——追了過去。

獨眼鷹:“……”

有一個歷久彌新的問題:老爸和這小白臉同時掉水裏,你打算先撈誰?

老波斯貓現在不大想知道這個答案。

他洩憤似的叫嚣道:“要是這禍害真就這麽死了,那說明他也不像傳說中那麽有用,死不足惜——需要把精神網交給我嗎?”

林靜恒沒理他。

湛盧替主人答道:“他沒有這個習慣。”

“哦,對,哪怕是睡着了,也留着一只眼睛觀察四周,聯盟第一被迫害妄想症嘛,連我們第八星系的鄉下人也如雷貫耳。”獨眼鷹懶洋洋地嗤笑了一聲,一轉身,看了看幾個剛剛扶着牆爬起來的學生,“這麽弱,像什麽樣子,一夜之間家破人亡、一無所有這種事,多經歷幾次就習慣了,誰活得長誰才是贏家。現在快去休息吧,長途旅行需要保持穩定的生物鐘,機甲要調成晝夜模式了。既然有人願意受累,我就好吃好睡了,我還要留着力氣,把那個鐵皮腦袋割下來喂狗呢。”

他話音剛落,已經被推進醫療室的林靜恒好像聽見了一樣,機甲裏的亮度留開始逐漸下降,原本日光似的照明漸漸黯淡,最後只剩下儀器、臺階處星星點點的指路燈……還有陸校長種下的熒光草。

拉下了一層人工的夜幕。

這架小型機甲總共有上下兩層,沿着邊緣處是一排窄窄的樓梯,可以上到二層,那一端有幾個一字排開的小房間,陳設簡單,日用品還是機甲出廠時标配的那一套,沒拆包裝,一看就沒人住過。

獨眼鷹說休息就休息,徑自挑了最裏面的一個房間,關上門睡覺去了。

陸必行逡巡在醫療室外,愣愣地低頭看着自己滿手的血跡。

懷特小心翼翼地叫了他一聲:“老師……”

陸必行一激靈,好像才回過神來,想起自己身邊還有這麽幾位小累贅,連忙調整好表情,強作鎮定:“聽……咳,聽他的,先休息去吧,要是自己睡不着,可以兩人一間,權當是男生寝室和女生寝室。”

黃靜姝問:“你呢?”

“我需要開始整理地下航道的方位,現在還不算脫險。”陸必行頓了頓,正色下來,“域外海盜的生化手段多于物理手段,現在沒有抗生素我實在不踏實。從明天開始,你們會進入特訓狀态,現在機甲的時間應該是沃托宇宙時間——五點左右天亮,晚上十九點左右天黑,晝長十四小時,我們的訓練時間會達到七個小時,包括體能、失重、躍遷适應,以後不會再有護理艙讓你們躺了。”

一個行走在太空的人需要什麽素質,學生們沒有概念,還都沉浸在茫然裏,好在還有個人告訴他們下一步做什麽。幾個小流氓和小太妹們溫順異常,聽話地結伴去了二樓的小房間,一路逃命的兵荒馬亂告一段落,機甲裏短暫地安靜了下來,周圍只剩下一個植物人狀态的零零一,被生态電擊繩牢牢地捆着。

陸必行獨自坐在熒光草下,打開了個人終端,試圖聚精會神,可是頁面上的文字和代碼好像自動長出了排斥磁場,就是落不到他的視網膜上。

他盯着那頁面發了二十分鐘的呆,聽見樓上終于開始傳來壓抑的啜泣聲。

在這個人工的夜深人靜裏,所有繃緊的神經短暫松懈,讓反射弧跑完了殘酷的全程,夜色就該要化為刀劍,打碎他們用忙碌打造的小小铠甲了。

陸必行凝神聽着,不知過了多久,那些細碎的啜泣聲越來越低,直至沒了動靜。

數十個小時的應激狀态後,少年們終于在無邊的憂慮與恐懼中睡着了。

機甲艙門上閃爍着電子鐘表,顯示此時是沃托宇宙時間20:30,聯盟議會所在地應該入夜了,而在北京星的星海學院,這個時間則剛好是他早晨到校時間。

陸必行個人終端上自動彈起了日程表,按部就班地提醒他日常瑣事。

他的計劃列示裏寫着:一、按計劃應該已經返回學校,點名批評四個熊孩子(重點工作);二、借題發揮,修訂第二版校規校紀;三、論文周中期抽查(小崽子們肯定都沒開始寫),只要求提交論點,暫時不需要全文。

旁邊還有一行他自己寫的備注小字——“我覺得人類未來将會走向何方”的題目是不是有點大?到時候會不會收來一打玄幻小說?

問號後面是個手繪的鬼臉。

陸必行和他自己畫的鬼臉面面相觑片刻,肩膀突然垮塌下去,他抱着頭,無聲無息地趴在了小吧臺上,聳起來的一雙肩胛像是兩座搖搖欲墜的山。

因為陸老師今天全天的雞湯,都是人工谷氨酸鈉倉皇勾兌的假雞湯,只是個味道相近的樣子貨,倘若有人掀開鍋蓋,就會發現裏面只有一鍋蒼白的開水。

凱萊的家、有六百萬穹頂的學校、剛剛建成的實驗室、五年的心血……他都可以不想,都可以舍棄。

可是他的招聘廣告發出去,才剛剛收到兩份簡歷,還靜靜地躺在他的郵箱裏沒打開。

他的學生們還沒來得及分學院,他布置的天馬行空的論文作業還沒有收上來,他曾經無數次暢想過的藍圖,還沒有畫出一個邊來,就分崩離析了。

醫療室裏,修複骨骼、神經和肌肉的微型手術儀挨個撤出了傷口,按照林靜恒的意見,簡單粗暴地縫合了傷口,噴了一層普通的消毒噴霧。林靜恒試着活動了一下四肢,感覺不甚靈便,獨眼鷹公報私仇,手術模式設定得非常喪心病狂,麻醉劑用得十分吝啬,縫合還沒完全做完,他的知覺已經開始恢複了,因為缺少止疼劑,這會鈍痛開始彌漫開,林靜恒的冷汗出了一茬又一茬,後背一片僵直,失血讓他渾身冰冷。

陪在旁邊的湛盧說:“您的感染風險很高,最好在無菌醫療室裏觀察二十四小時。”

林靜恒沒理會:“水。”

幾口喝完了補充電解質的水,他艱難地活動着自己的手腳,不聽使喚的麻木勁還沒過去,林靜恒剛一試着站起來,就踉跄了一步。

湛盧擡手接住他:“先生……”

“噓,”林靜恒啞聲呵斥了他一句,“別吵,我頭疼。”

湛盧一板一眼地回答:“我的音量低于設定平均值,您覺得頭疼,可能是因為您的體溫過高。”

林靜恒推開他的手,有些不穩地走了幾步,強行讓自己習慣暫時半身不遂的身體,對湛盧說:“別跟過來。”

他就這麽走出醫療室,悄無聲息地來到陸必行身後,夜間模式的機甲裏自動響着安神的白噪音,蓋過了他很輕的腳步。

林靜恒沒有驚動對方,悄悄地坐了下來,透過還有些模糊的視線,他看着那蜷縮成一團的年輕人。

也許是受麻醉的影響,林靜恒有很多話想說,很多問題想問,想問他:“你小時候在凱萊星長大,過得好嗎?獨眼鷹有沒有對你提起過陸信和聯盟的事?”

“和獨眼鷹一點都不像,怎麽長大的?還有辦學校這個古怪的志向,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受你媽媽影響嗎?”

“為什麽你的身體和大腦的基因型對不上呢,你和你媽媽剛到第八星系的五年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你平時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有沒有什麽願望?有沒有什麽……特別想要,但是那個老波斯貓摳門不肯給你的東西?”

“別哭,別哭了……還想要星海學院嗎?我将來再幫你建一個好不好?”

然而這些話在他心裏起了又落,通過精神網,水波似的散開,散到無邊無際的星星中間,并沒有流進任何人的耳朵。

陸必行一直趴到半夜才收拾好自己狼狽的情緒,他起來以後先借着旁邊酒櫃照了照,感覺自己眼不紅頭發不亂,臉上也沒變成大油田,尚且算個人樣,這才站起來,脫下沾滿血跡的外套,打算洗把臉開始幹正經事。

不料才一回頭,他意外地看見,那個本該在急救艙裏休息的人正靜靜地坐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由于沒用愈合劑,他渾身裹滿了繃帶,草草縫合的後背不敢靠着什麽,身體只能難受地略微前傾,已經撐着頭睡着了。

陸必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過了一會,他踮起腳走過去,按着膝蓋蹲了下來,自下而上地看着林靜恒略微朝下的臉。

這個人眉目很清晰,有一張能畫下來的輪廓,眉心還輕輕地擰着,嘴唇毫無血色,唇線堪稱優美,卻抿得很緊,像是天生的說一不二,纏滿了繃帶的肩膀平整而寬闊,只吝啬地露出了邊角的一點皮膚。

陸必行看了他一會,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的手指已經快碰到林上将的下巴了。

陸必行吓了一跳,連忙尴尬地縮回手指,沒留神腿蹲麻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心跳突然超速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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