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機甲“北京”的實時航行圖上顯示了一片空白, 此時, 他們所經過的航道是不在地圖上的地下航道,是無數穿梭在第八星系的走私販們開辟出來的, 這意味着, 這條航道上沒有任何安全保障。

“北京”, 就是林靜恒這架小機甲的名字。

一般來說,只有湛盧那樣的重機甲才會有自己的名字和編號, 這種模型一樣的小機甲, 在茫茫宇宙中充其量只能算個小飛蟲,沒有人工智能, 當然也沒必要有名字。陸必行堅持要叫它“北京”, 仿佛是借這北京β星上最後一臺機甲, 紀念他們回不去之地。

黃靜姝跪坐在訓練室的牆角,在艙壁上打開了一扇巴掌大的小窗,她透過小窗往外望去,外面依舊是一成不變的黑暗, 什麽都看不見, 四下沒有光, 沒有同行者,也看不見任何天體——星際旅行中,引力有時是致命的,航道要避開大型天體軌道。

只有極偶然的時候,機甲會撞進一些太空塵埃中,那些細小的塵埃漂浮旋轉, 反射了遙遠恒星的光,遠遠望去,好像一層泛着微末光暈的輕紗,薄如蟬翼似的。

他們已經在地下航道上走了接近一個月,期間經歷了幾次非緊急躍遷,黃靜淑已經漸漸能忍受那種五髒都快被擠出來的感覺了。

除此以外,機甲周遭一直是這樣的環境,不刺激也不驚險,讓人恍惚覺得,這種無邊的寂寞才是常态。

聯盟和星際海盜之間的大戰也好,瘋狂的凱萊親王也好,灰飛煙滅的故土也好……仿佛都只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而已。

他們這些落後地區出産的落後學生,也并沒有因為特殊的經歷獲得特殊的才華,他們依然只是一群毫無用處的累贅。

訓練室裏有模拟機甲,安裝了一個仿真的微型精神網,他們魔鬼訓練了一個月,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能成功接入。

懷特是個弱雞,無論是體能還是抗失重,他在同學中全是墊底,至今一連上模拟機甲就能直接抽過去。

鬥雞那傻大個倒是身體倍棒、吃什麽都香,但智力方面的長勢着實不甚喜人,缺乏起碼的基礎教育水平,基本是個半文盲。別說教會他什麽高精尖的技術,就是讓他看個小家電說明書都覺得吃力,還伴有注意力、暴力傾向等行為障礙。

如果說以上這兩位雖然有問題,但慢慢來還算能解決的話,薄荷的情況就沒那麽簡單了。

她有一定程度的黑暗恐懼症,以前無論在孤兒院還是女生宿舍,她都不是獨居,所以症狀不大明顯,但是一旦連上精神網,人的感官就會和宇宙中的機甲感官共享。就像正常人會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體外環境,如非刻意,不會去留意自己的心跳呼吸一樣,剛剛連上機甲精神網的人,也會被大量的機身外信息包圍——暗無天日的宇宙環境給她帶來了巨大的精神壓力,鏈接精神網最多不到五秒,她整個人就開始尖叫着大哭,一身冷汗,心肺功能紊亂到幾乎需要藥物幹預。

至于她黃靜姝——空腦症就是空腦症,至今為止,她與精神網的匹配度沒有達到過30%,原因不明。

拉環一聲輕響,有人在她旁邊開了一聽啤酒,味道飄過來,黃靜姝一扭頭:“陸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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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必行抽出一個紙杯,倒了半杯給她:“這是林以前的庫存,估計是手下人随便放的,他們不知道他不愛喝這個,我看都快過期了。”

黃靜姝半死不活地說:“沒人喝快過期了你還這麽小氣,就不能單獨給我拿一罐嗎?”

“給你半杯不錯了,小朋友,還要怎麽慣着你們?”陸必行一伸手,“不喝給我倒回來。”

黃靜姝趕緊把紙杯端走了。

一直等她喝得差不多,陸必行才開口打破沉默:“你昨天的作業錯誤率很高,論述題也有抄襲痕跡,整個做得都很敷衍,以前沒有這種情況,為什麽?”

黃靜姝:“你怎麽知道我是抄的?”

“我不會給學生開我沒看過的拓展書單,你們幾個不學無術的東西,顯然也沒有主動閱讀的習慣。”陸必行靠在訓練室一側的牆壁上,站姿十分放松,卻又并不顯得吊兒郎當,“所以我知道你抄了哪本書、哪一段,有什麽新鮮的?”

黃靜姝死豬不怕開水燙地一低頭:“哦,那你扣我分好了。”

陸必行看了她一眼,耐心十足地等着他的下文。

黃靜姝一口把紙杯裏剩下的啤酒灌下去,小太妹風範十足地一抹嘴:“陸總,有些事,不是努力就能做到的,人和人是不一樣的——有的人天生缺胳膊斷腿,有的人天生就注定一事無成、注定被淘汰。我……我們幾個人都是這樣,‘出廠’時就是不合格品。對不起,陸總,教我們操作機甲,比訓練倉鼠鑽火圈還難吧?”

陸必行不置可否:“倉鼠鑽火圈可沒什麽觀賞價值。”

“但是既然開始打仗了,不會操作機甲的人,将來很難在太空中活下去,對吧?以後不知道會發生什麽,我們不可能一輩子當廢物,一輩子依賴別人。”黃靜姝平靜地說,“機甲操作需要很強的身體和心理素質,得夠聰明,還得沒有基因缺陷,你不覺得這也是一次自然選擇嗎——消滅那些有缺陷的人,只保存正确的。”

“唔,”陸必行有些訝異地一挑眉,“聽你這麽說,老師有點吃驚。”

黃靜姝撇撇嘴:“‘你們不是天賦不夠,只是還不夠努力,以及要注意學習方法’——你是想這麽說嗎?陸總,你們老師的臺詞有好幾十萬年沒變過了吧?”

“不,我是想說,我一直以為只有比較內向的年輕人會思考人生和社會,沒想到你們這種業餘愛好是拎着啤酒瓶子打群架的也一樣。”陸必行說,“原來這種探究是人類進入青春期後的共同本能之一。看不出來,你居然還是個古老樸素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崇尚優勝劣汰。”

黃靜姝:“……”

雖然沒聽明白,但總覺得不像好話。

“人類社會、物種演化,是一個太漫長也太複雜的過程,當你憑借着自己十幾年的生活經驗,來觀察判斷它的時候,就像管中窺豹一樣。”陸必行不緊不慢地說,“開學第一天的時候我就講過,這個世界變化太快了,也許每個十年就會翻天覆地一次,你能準确預測到下一個十年會是什麽樣嗎?你一生會有幾百歲,如果你連下一個十年都預言不了,那你憑什麽覺得自己能定義什麽是缺陷、什麽是正确呢?”

黃靜姝說不出話來。

陸必行慢悠悠地啜了一口啤酒:“小丫頭片子——根據我的了解,也沒有空腦症絕對不能感受精神網的證據,天賦上有欠缺,你可以在充分了解自己和機甲之後,選擇其他發展方向,而不是入門比別人慢一點,就臨陣脫逃。你有機會可以問問林将軍,就算在白銀要塞上,也不是所有人的精神力都強得像他一樣的。”

他話音沒落,就聽見訓練室的廣播裏傳來林靜恒的回答:“當然不是,除了一線戰鬥人員,白銀要塞對精神力高低沒有硬性要求。”

陸必行猝不及防,一口啤酒差點嗆進肺裏。

不是說地下航道危機四伏嗎?怎麽駕駛員還有閑情逸致偷聽他教育小女孩?

陸必行一時有種錯覺,好像林那雙灰蒙蒙的眼睛無處不在,無時無刻不在關注着他。剛才喝下去的啤酒裏好像混了幾斤雞毛,他喉嚨又幹又癢,連忙用力清了一下,換了個站姿:“不是說快要靠近地下航道的補給站了嗎?”

林靜恒:“按照你的地圖,航程大約還有一兩天。”

訓練室的密封性很好……太好了,如果關了門,裏面會有輕微的回音,廣播裏的聲音好像貼着人耳邊似的。

陸必行不怎麽明顯地激靈了一下,推開門走了出去。

站在訓練室門口的樓梯間,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見機甲底部,底部鋪着一張巨大的地下航道線路圖,三維畫面。

星際航道不像地面的高速公路,不可能靜止在那,航線圖也在有規律地旋轉變換,密密麻麻的坐标叫人眼花缭亂,複雜得能把鬥雞同學看哭了。

林靜恒身在航道地圖中,不停旋轉的小亮點劃過他的衣服,有時會照亮他的臉,老遠一看,居然有點夢幻效果。陸必行發現這個人打扮得懶散又随便,不經意的儀态卻會帶出許多軍人似的板正和挺拔,混合出某種異常矛盾的氣質。他的虹膜發灰,原來頭發的顏色也不是特別黑,光下仔細看,略有些偏淺,五官中每一樣單獨拆出來,都能品味很久,組合在一起,卻莫名讓人不敢細看,只記住一張冷臉。

陸必行認識他五年多,第一次發現自己其實沒看夠本。

“将軍,”陸必行很熟練地凹了個風流倜傥的造型,靠在欄杆上,“你在白銀要塞的時候,每年要收多少表白信?”

林靜恒一愣,似乎有點愕然。

旁邊湛盧插話說:“将軍的郵箱開了篩選功能,不接來源不明的郵件,不過白銀要塞的公共信箱裏,每天都有成百上千封郵件是寫給您的,尤其是您公開拒絕葉芙根妮娅小姐之後。”

林靜恒:“我怎麽不知道?”

“沒有重要信息,親衛長和秘書篩查後替您處理了,”湛盧一板一眼、播放新聞聯播似的回答,“根據統計,有大約一半的郵件在痛斥您傷害了女神的感情,還有一半是在熱情表白,聲稱‘不管您是陽痿的暴力狂,還是變态的性冷淡,他們都會一如既往地熱愛您的臉’。”

林靜恒:“……”

“是的,有一些很不禮貌,”湛盧有理有據地說,“但是統計數據顯示,人們在面對公衆人物的時候,确實更容易發表不禮貌和不文明的言論,并不能代表社會風氣不好。”

林靜恒:“立正,閉嘴。”

人工智能忠實地執行了命令,原地變成了一個啞巴。

陸必行鬼使神差地插了句嘴:“幹嘛這麽兇,長得帥還不讓人誇嗎?”

林靜恒一擺手,不怎麽惱怒也不怎麽嚴厲地呵斥了一句:“胡說八道,你沒事幹了嗎?沒事幹去檢修一下武器裝備。”

陸必行舔了一下發幹的嘴唇,把空了的啤酒罐捏扁,塞進了機甲的垃圾處理器,聽話地去了,自我感覺方才那句嘴欠的話聽起來像句調戲。

“這樣他也沒生氣。”陸必行像個充滿探索精神的實驗員,暗搓搓地記了一筆,好像完成了一場小冒險似的,心裏無端有點雀躍,高高興興地幹活去了。

半個小時後,機甲北京上突然檢測到通訊信號——附近有人,他們摸到了這個地下世界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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