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雅間的門被人從外間推開時,李越正在榻上小憩,他裸露出來的半邊臂膀盡是痕印,歇在他側旁的是個膚如凝脂的白皙美人。

這是大婚後他頭一次與人雲雨,倒不是因為他待妻子忠貞,也不是因為畏于外家蕭氏的權勢。

近日來某個模糊的念想長久地橫亘在他的心頭,叫他朝思夜想不得安寧。

那是一只稚嫩的小鳥,有着身雪白的皮毛。

她掠動翅膀,悄悄地栖在了水邊。

他穿着紅色的喜服,靜靜地瞧了她許久,久到他自己都覺得有些異常,她卻還絲毫都未曾察覺。

以前李越總覺得圓眼的姑娘差些意思,至少是不如桃花眼風情,也不如鳳眼大氣。

但近距離地見過施施後,他才發覺自己起先的想法是多麽蒼白。

他之前不是沒有聽聞過她的姝麗,但礙于衛國公他根本沒敢将念頭打在她身上過,後來知悉她已有婚約,他更是沒了興致。

那日後李越便開始查起她的事,還和她的未婚夫搭上了線。

薛允找上他時,他還有些懷疑。

然而很快他便摸透了施施的全部事宜,本以為是束尊貴的帶刺花朵,原來只是枝尋常的稚嫩楊柳。

她那麽安靜,那麽柔弱,還那麽天真。

毫無憑恃的高門貴女,比秦樓楚館中的歌女還要更容易被人鉗制。

方才在廊道間看見那只素白瓷瓶時,他剎那間便想起了她那身白皙的皮肉,凝脂白玉一般,真真是絕色。

且不說去揉捏親吻,就算只是儲在宮中做個瓷瓶般的美人,也是值得的。

上次在白雲觀讓她僥幸逃開,這次他勢在必得。

李越這樣想着,便掀起了眼皮。

他心中推想大抵是侍從來報,施施應該吓壞了,他得小心些,到底是衛國公的嫡長女,總不好真的像待歌女那般輕賤她。

他會輕輕地解下她的衣帶,拆去她的發簪。

看見來人不是下人,而是他那殺人不眨眼的皇叔雍王李鄢時,李越一顆心瞬時沉到谷底。

李鄢的半邊面容隐匿在薄紗之下,微微揚唇笑着望向他。

月白色的廣袖寬袍讓他看起來很是無害,甚至有些文弱,有些像書生,但更類道經中乘雲駕霧的仙人。

如果他身後立着的不是黑壓壓的軍士就更像了。

李越匆忙地披上外衫下榻,宿在他側旁的女子也被驚醒,迷茫地看向雅間外的衆人。

他臉色陰沉地令那女子噤聲,将簾子放下後才快步走至李鄢的身旁。

誰人不知雍王最厭惡情愛之事,尤其是對樂伎歌女,連他父親私下設宴都不會安排助興的人。

這是他的忌諱,就像外家謝氏一般。

就明晃晃地擺在那裏,但誰也不敢輕易去碰。

現今他倒好,狎妓狎到李鄢的跟前。

李越再度慶幸起他這雙眼無法視物,若是見到他此時的狼狽模樣,那可太難堪了。

“皇叔,您怎麽突然駕臨?”他恭敬地問道,全然沒有被突然撞開門的窘迫。

李鄢沒有開口,只是讓侍從去答。

“見過太孫,我們殿下今日是來收系罪臣許氏的。”他一字一句地說道。

李越的心中怦然,脊背也滲出冷汗來。

這許氏不是旁人,正是他今日宴中的一位客人。

他本是個武人,在軍中有着不高不低的職銜,因家中緣故,極善舞文弄墨。

出于某種不為人知的想法,李越将他納入了自己親信的圈子,卻沒成想這畜生還沒為他做過些什麽,就先将禍引到他頭上了。

他心急如焚,腦中不斷地盤算着,但面上仍是一副謙遜溫和的樣子。

似是李鄢說現今要将他逮捕,神色也不會有分毫變動一樣。

他和緩地輕聲問道:“敢問皇叔,這許氏是犯了什麽罪?”

李越知道雍王身上有禦史中尉的名頭,專管軍中刑法,他有連串的虛銜,興許自己都記不清楚。

但他從未想過,他竟會真的親自出馬。

皇祖父待這個兒子真是極好,李鄢為人低調,他便贈予他諸多虛職,讓他既能過着閑雲野鶴般的日子,又能在身份上尊貴得令人生畏。

在明處他不問世事,恬靜平和。

可在暗處,誰不知道權勢不過是他踩在腳下的賤物。

他很少為皇帝做事,皇帝親自安排人遞上來的功勳榮耀,他都不屑于去取。

李鄢的神情依然是淡淡的,只是這次他終于纡尊降貴地開口了。

“謀反。”他的眼眸閃動了一下,輕輕吐出兩個字。

李越心中震悚,分明是二月的暖春,他卻覺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他緊緊地咬住牙關,才沒讓自己更加失态。

他的指甲幾乎要陷進掌心,聲音裏也帶着顫:“皇叔明鑒。”

李越看向李鄢身後的玄衣軍士們,眼前一陣陣地發黑,現今向雍王解釋他與這許氏當真是酒肉朋友還來得及嗎?

旋即他又想起那去為施施下藥的侍從,雙股戰戰幾欲癱坐在地上。

就算他能從許氏的事中脫身,誘害貴女的事若是爆出他亦要落入危地。

李鄢輕笑道:“你慌什麽。”

他好整以暇地撫平袖角的褶皺,讓那随扈繼續說話。

“太孫莫慌,殿下自然知曉您與那許氏并無幹系,只是此番是陛下發話才如此大陣仗。”侍從溫聲向李越說道,“擾了您的雅興,是吾輩安排不周之過。”

末了随扈又正色道:“辛苦您随微臣回宮一趟了。”

李越強撐着笑容,向李鄢行禮:“辛苦皇叔了才是。”

他步履沉重,跟随軍士走到許氏所在的雅間。

見那許憑一改往日低迷作風,陰笑張狂地望向他時,饒是李越也打了個冷顫。

他已被人制住,但仍惡狠狠地盯着他:“殿下,您的心是什麽做的?下官自認待您忠心耿耿,若不是為了您,下官也不會……”

許憑的嗓音陰恻恻的,帶着些許宦官似的細涼:“您為何要這樣對待下官?”

李越一股熱血沖上頭,直接打斷了他:“你在胡說什麽!”

“孤念你文采斐然、仕途失意,好心善待與你。”他冷聲斥道,“你倒好!居然敢行謀逆之事,想掀了大周的江山不成?”

話說到這裏,他才意識到自己完全落入了雍王的套裏。

李鄢只說許憑謀逆,卻未說與他謀反相幹的事。

他這是在試探他。

他的心越發得涼,幾乎生出些恐懼。

雍王身側的一位近侍又開口了:“太孫莫要激動,殿下昨日沒有休歇好,聽不得高聲闊語。”

李越啞了聲,他輕聲向李鄢致歉,心中卻漸漸沉靜了下來。

許憑本就不是他手下的事,不知是出于誰的授意湊到他的跟前的,他有的是證據證實自己,全然不必因為一兩句話亂了心智。

左不過跪倒皇祖父面前哭一場,他只要仔細別将事扯到父王身上就是。

李鄢始終緘默,明明是收系謀反罪臣的事,但瞧他的面容倒像是在游賞。

聽聞有軍士碰倒了瓷瓶時,他才稍稍蹙眉。

金明樓是有些好東西的,但能大方到擺在回廊裏的,到底也不可能是多麽珍貴的物什。

李越看着那只幾乎碎成齑粉的素白瓷瓶,胸腔像被貫穿一般疼痛,獵獵的寒風刺進心肺。

應是個巧合……

卻多少有些不祥。

他眸中淬毒,等到此事解決他必要将施施納入宮裏。

她已經費了他太多心神。

施施回去後便直接進了淨房,她浸在熱水中,只露出一顆小腦袋,烏黑的長發散開,細白的手指撥動淺色的花瓣。

綠绮為她輕輕地按揉着脖頸和肩頭,希望能讓她再放松些。

她阖上眼眸,總覺得身上還有那股衰敗腐朽的香氣。

她被囚禁在那座金殿中太久,濃重的惡香幾乎要從她的肌理浸入她的魂魄,将她徹底地打上東宮的烙印。

真的可以和七叔講嗎?要怎麽講呢?

施施咬住唇,慢慢地從浴池中站起。

她原本的想法是不去參加幾日後的宮宴,只要躲過那一夜便好,她可以整日不出門,等到父親回來就與薛允解除婚約。

但她又轉念想到太孫,薛允算不得什麽,眼下最關鍵的是李越才對。

想到他今日的陰鸷神情,她就覺得身上發寒。

他是個多麽風流浮薄的男人,只是因為偶然窺見她便要占為己有。

沐浴過後施施仍是沒有胃口,她心事重重地卧在榻上翻看閑書,過了一會兒連書也看不進了,便歪過頭看青蘿為她的衣服熏香。

青蘿從她的衣袖中尋出一方藍色的錦帕,疑惑地問她:“姑娘,這是您的嗎?我怎麽記得您走的時候帶的是方素色的帕子。”

施施原本懶懶地倚在榻上,接過錦帕後才想起李鄢送她的禮物她還沒有打開。

“青蘿,我帶回來的那個檀木匣子你見了嗎?”她軟聲問道。

剛剛攏幹的長發頑皮地翹了起來,像只亂毛的貓兒般。

青蘿取來木梳,先幫她将烏發束了起來:“自然是見了的,還以為姑娘到夏天才能記起,沒想到這次竟這樣快。”

施施的臉有些微紅:“我們兩個人呢,只要有一個好記性的就足夠了。”

“姑娘慣會說好話,”青蘿摸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得虧是個女子,不然還不知怎樣風流。”

她邊和施施聊這些什麽,邊從格中取下那只檀木匣子遞給她。

施施盤腿坐在榻上,輕柔地将木匣打開。

是一對耳珰。

她見過許多絕佳的金飾,但此刻也有些愣怔。

鑲嵌着幽藍色寶石的金耳墜安安靜靜地盛在黑色的軟布上,耳珰的主體盡數由純金打造,精細地雕琢着花鳥、松枝,而金托所載的顆顆寶石更是奪目,分明是有些深的藍色,卻像水玉般泛着流雲漓彩的光芒,晶瑩剔透,竟是比琉璃還要澄淨。

她的手指搭在木匣的邊緣,遲疑地喚道:“青蘿,你認得這個嗎?”

施施的衣物與飾品都是由青蘿來管的,她對金飾玉飾還有各類绫羅綢緞皆是如數家珍。

“什麽呀,姑娘?”青蘿風風火火地快步走過來,她手中還拿着那方藍色的錦帕。

她的神色變得認真起來,仔細地将金耳墜拿起,放在燈下反複地翻看着。

“這也是雍王殿下送給您的嗎?”她看向施施緩聲問道。

施施點點頭:“很貴重嗎?”

事實上在國公府很少有什麽東西能稱得上“貴重”,衛國公謝觀昀是當朝權臣,且是主管財賦的重臣。

他為人清廉剛直,但總有人會借着各式各樣的借口獻上貴禮。

加之家中幾代單傳,底蘊本就很足。

青蘿跟在施施身邊打小就見慣了各類異寶,但此刻她也很是猶疑。

她點點頭,緩聲說道:“和這方錦帕相比,稍稍差些貴重。”

青蘿将藍色錦帕置在光下,先向施施展示錦帕在明處的紋路,片刻後她将錦帕放在暗處,又浮現出一種新的紋繡出來。

分明只是張帕子,卻連每一根細線都透着逼人的精巧與貴氣。

施施睜大眼睛,這樣貴重的錦帕,七叔還用來給她擦眼淚……

“興許是禦賜的,開年的時候奴還聽聞宮中秘事,說兩位宮妃曾為一張帕子險些鬧了起來。”青蘿将錦帕放入施施的掌心,“當時覺得荒誕,現在想來若是這樣貴重的物什,怎樣争也不為過的。”

“姑娘不必憂心。”她又笑了起來,“再珍重的帕子也是拿來用的,難道還要供起來不成?”

說着她又拿起木匣中的金耳墜:“這寶石的顏色真是好看,姑娘要戴上試試嗎?”

“嗯。”施施揚起頭笑着說好。

她看着銅鏡中的自己,思緒在青蘿連串的誇耀聲中漸漸飄遠。

七叔不過是位尋常皇子,還是位患有眼疾的失勢封王,難道還很受寵信嗎?

正在她胡思亂想時,綠绮突然扣響了內室的門:“不好了,姑娘!二姑娘的腿摔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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