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施施偏過頭看向窗外,閃爍的湖光昭然證實這的确是涵元殿。
禁中建在水畔的宮室并不多,因前朝君主亡于臨湖殿的緣故,今朝的宮室有意地回避湖水,臨水閣算是個例外,只是臨水閣并非算是嚴格意義上的宮殿,不過是個游賞玩樂的樓閣罷了。
抛開臨水閣,唯一的特殊便是涵元殿。
這是一處禁地,與夜宴的方向剛巧是反着的。
昨日她腦中太過混亂,到底還是跑錯了方向,施施有些後怕,涵元殿已經塵封許多年,她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還未等她發問,侍從便向施施輕聲解釋道:“殿下先前未開府時,便是住在這裏的。”
施施的圓圓杏眼睜大,她從未聽說過這樁事。
無論是在夢魇中還是在現實中,難道是因為年歲久遠,抑或是什麽別的隐秘緣由嗎?
“現今雖然一直空着,但仍舊有人打理,興許是空得有些久了,才有了別樣的傳聞。”侍從笑着說道,“殿下只偶爾回宮時會宿在這裏,下次姑娘若是進宮,可遣人先到這傳個信。”
李鄢神色如常,輕聲道:“并沒有什麽特別,只是比較清靜便選了這裏。”
漫長的時光仿佛不再遙遠,施施的手撐着腮,像個好學的學生認真地聽着。
片刻後一名內侍面露難色地來報:“啓禀殿下,外間有客求見。”
瞧那神情便知外間的人興許是已經侯了許久,這內侍大抵也不是第一次來報。
“稍等。”李鄢連眉頭都沒有颦蹙一下。
施施歪着頭,柔聲說道:“您還是先去見客吧,興許是有要事呢。”
“沒有什麽要事。”他搖了搖桌案上的銀鈴,輕聲道,“先傳膳。”
早膳呈上後她更加訝異,這些怎麽都是她愛吃的?施施心中困惑,但她腹中空空沒有再多問,執起玉筷就開始享用。
李鄢幾乎全程都沒有動筷,只飲了一盞苦茗。
用完膳後施施羞澀地擦淨唇邊和臉頰,她越發覺得七叔就像道經裏的仙人一樣,僅需飲食仙露便可維生。
反倒是她一個小姑娘,跟個饕餮似的。
宮人進來為她梳洗更衣,寬大的水袖遮掩住小臂上的傷處,亦為她也添上幾分仙氣。
施施從軟椅上站起,走到李鄢的身邊。
淺色的衣裙極适合春日,少女轉身時裙擺飛揚,如初綻放的梨花般清美嬌柔。
“我收整好了,七叔。”她粲然一笑。
遠山似的黛眉彎起,明眸中閃爍着璀璨的光芒。
李鄢微微颔首,肩頭的銀龍紋繡栩栩如生,他入宮時衣着總比平日正經許多,發冠也往往會選用金玉冠,不過他的身形瘦削高挑,無論是穿寬衣還是勁裝都格外合适,仿佛沒有哪種衣衫是他撐不起來的。
施施跟在他的側旁,耳珰發出好聽的清脆聲響。
他的修長手指搭在手杖上,慢條斯理地說道:“昨夜的事已經厘清,莫要害怕。”
“您都知道了?”她的腳步頓了頓,仰起頭看向他。
她心中還有些緊張,在夢魇中她的争辯蒼白,無人相信,連親身父親都不肯多聽她的一句辯解。
太孫李越極善操縱人心,當他那邊呈出施施傾慕他的連串證據後,幾乎所有人都站在了他的那一邊。
是了,他剛剛大婚,妻子還是出身蕭氏的貴女,好端端的怎會再去招惹謝氏的姑娘?
況且他一向深得皇帝喜愛,便是他父親都比不過他。
一個是天下聞名的正人君子,一個是稚弱嬌柔的無寵貴女。
到底是誰攀附誰,明眼人一看便知。
李鄢的半張臉隐匿在輕紗之下,冠玉般的面容俊美疏離,但他的聲音卻放得很輕:“忘了嗎?你昨夜因夢魇驚醒,自己講的。”
施施愣在原處,揉了揉自己的小臉:“原來不是夢嗎?”
她竟真的向七叔說出了全部的實情,他還答應會幫她……
“不是。”李鄢輕聲道。
他的聲音很好聽,輕飄飄的,像雲彩一樣飄進她的心裏,然後化成雨浸潤那片貧瘠的心田。
在傳聞裏他是個極殘酷冷漠的人,可施施卻越發堅定地認為他不是那樣子的。
至少那不是全部的他。
施施抿緊唇定定地望向李鄢,嗓音微微發顫:“謝謝七叔。”
她的目光真摯滾燙,夾雜着幾分幼雀般的孺慕。
母親早逝,父親漠然,在施施短暫的一生中,她從沒體味過被人悉心愛護的快樂,只有在夢魇裏将死時,她才從李鄢的懷抱中感受到片刻的溫暖。
他只是她名義上的叔叔,沒有半分血緣。
而且還與謝氏有些諸多仇怨,早就想與外家徹底斷清關系。
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夢魇中給她破開天光,又在現實中為她帶來希望。
施施想要揉揉眼睛,正巧李鄢側過身牽起了她的手,她怔怔地看向他,那雙琉璃般的眼瞳好像眨了一下,又好像只是她的錯覺。
“高興些,施施。”他極輕聲地說道。
繼妹見她喪氣時也會說這樣的話,可他們的語氣是截然不同的,謝清舒是怕她掃興才逼着她強顏歡笑,而李鄢是真的希望她能夠高興起來。
如果知曉她難過,他不會說任何指責的話,只會窮盡諸種可能讓她歡欣。
就算她想要天邊的雲彩,他也會為她摘下來。
施施用力地點了點頭:“嗯。”
雖然知道他看不見她的笑容,她還是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來:“我現在就很高興。”
一直走到中庭李鄢才松開她的手,涵元殿大而空曠,連會客的中庭都沒有幾分生氣,也不知是因為鮮少有人居住,還是因為布置的時候本就這樣安排。
與等候多時的客人對上視線時,施施和那人都吃了一驚。
不過蕭貴妃較她厲害許多,很快就恢複了平靜。
她仍舊是那副雍容華貴的美麗樣子,分明等了多時,卻好像比昨日還要精神。
在李鄢的衆多侍從中,施施就認得周衍,她以為自己出來就能離開,在中庭看見周衍時想都沒想就要跟着他走,沒成想剛剛擡腿就被李鄢扣住了手腕。
周衍失笑地向她打了個手勢,施施沒看明白,還是乖乖地随着李鄢坐下了。
他言簡意赅道:“舍侄謝清施。”
兩人昨日剛打過照面,不過并沒有說上幾句話。
衛國公不喜與宮中走動,一是因為他權臣的敏感身份,二則是因為一些私人的原因。
連帶着施施也與宮妃們不甚相熟,蕭貴妃盛寵多年,她亦知之甚少。
她只是覺得蕭貴妃美麗,除此之外便什麽也沒有了。
而昨日的事更讓施施對她心生芥蒂,她不知道蕭貴妃有沒有參與到李越的謀劃中,她只是本能地不願和她靠得太近。
蕭貴妃是美麗的,卻也是危險的。
施施只這一點敏感,她是在夢魇中死過一回的人,醒來後對危險的人或事越發謹慎。
但蕭貴妃卻一改昨日的神情,十分溫柔妥帖地向她問好。
李鄢的待客之道很簡單,便是由着對方說一通,然後冷淡送客。
縱然如此,仍是有無數人飛蛾撲火地向他送上請帖。
“昨日的事,多謝殿下。”蕭貴妃情真意切地說着感激的話語。
笑起來時施施才發覺她的妝容竟是比昨夜還重,她覺得蕭貴妃至多睡了三個時辰,但她的狀态的确是好,她不由有些欽佩。
不過真奇怪,蕭貴妃明明是李鄢名義上的長輩,語調卻極為謙恭。
她更奇怪,昨日他做了什麽,才讓蕭貴妃這樣鄭重地前來道謝?
施施不明所以,邊吃着案上的瓜果,邊将身子向後倚靠,想要尋個更舒服的姿勢。
許是她的動作幅度太大,李鄢直接将左側的靠枕取了過來,他個子很高,腿長手長,整個人生得像喬木一般挺拔。
在被他的手臂碰到腰身時,施施掐緊自己的掌心才沒有打顫。
她知他是無意的,但心中還是有些慌亂。
好在蕭貴妃沒有發現,施施才漸漸松了口氣。
她舒舒服服地後仰,腮幫子鼓鼓的,吃得很是快活。
蕭貴妃大抵也深知李鄢的待客之道,講完道謝的話後便主動告辭。
她的步履有些快,就像是逃走一樣匆匆地上了轎,生怕後邊會追出什麽怪物。
施施覺得奇怪極了,蕭貴妃難道是在害怕嗎?那她為什麽還大清早地就過來候着呢?
還有,她在害怕什麽?
施施還未有閑暇多想,李鄢便又按住了她的手,他難得用了些氣力,讓她掙都掙不開。
他的神情晦暗不明,俊美的面容染上幾分怪異的陰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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