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太子臉上的假面短暫地出現了一道裂痕,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應了李鄢。

“也只能這樣了。”他面露苦笑,艱澀地說道,“辛苦七弟。”

李鄢與他又随意地聊了一些,沒候多久殿門便打開了。

他走出廊道,在衆人的扈從下緩步踏入殿中。

與太孫擦肩而過時,他溫和地向李越笑了一下,李越面色如常,眸中卻閃動着些晦暗不明的情緒。

李鄢靜默地進入殿中,舒展而從容地落座。

“父皇又在為什麽事煩擾?”他輕聲問道。

殿中的宮人與內侍都退了下去,皇帝沒有掩飾面上的表情,但語氣仍是溫厚的:“不是什麽大事。”

李鄢不喜聽聞這些宮闱之事,連皇帝在他跟前也習慣性地簡略言辭。

“許憑的事查的如何了?”皇帝捧起杯盞,緩聲說道:“他可招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在天子腳下刺殺皇子。”

“沒有。”李鄢神情漠然,仿佛說的并不是自己的事,“只是京兆尹那邊有些別的發現。”

皇帝斂了斂衣襟,正色道:“哦?”

他一字一句地緩聲說道:“說是兒臣在覺山寺遇刺時,太孫曾到過近旁的白雲觀,當日許氏也恰巧陪同左右。”

須臾,他不以為意地說道:“興許只是巧合,年輕人都愛游賞。”

“若只是游賞,先前為何遮掩蹤跡?”皇帝冷笑一聲。

他的臉色有些難看:“本以為他是個安分的,沒成想他父親總算消停些時日,他又開始圖謀。”

他對太子的不信任是昭然若揭的,早些年幾度欲行廢立,全賴蕭貴妃與雍王的奧援才得以保全。

但對太孫,他一直十分疼愛。

皇帝愠怒道:“在金明臺狎妓,在貴妃的壽宴上胡鬧,他還想做什麽?仗着朕的寵信,真當自己是異日之天子了!”

李鄢的雙腿交疊在一起,執起杯盞輕抿:“父皇息怒。”

他說着讓皇帝息怒,卻連多一句勸慰的話都沒有。

皇帝定了定,當即手書傳召翰林學士。

李鄢陪在皇帝的身邊,跟着翰林學士一起草拟過诏書後方才離宮。

日上中天,到這時他才泛起些倦意。

外間的梨花開得正好,縷縷的幽微清香飄入車駕中,讓他沉寂如死水的心也蕩起些微波。

顫動的花枝掠過簾子很偶然地折進了李鄢的掌心,他阖上眼眸許久,最終是将花枝留在了車駕中。

太子的近侍喬裝打扮過,已經在雍王府焦急地等了半晌。

一見到他回來就急切地迎了上去,近侍謙恭地向他行禮:“參見殿下。”

“無須多禮。”李鄢擺了擺手。

他走進花廳,長衣掠過臺階,衣袂翻飛,如墜花般飄逸,帶着幾分神人般的仙氣。

他的步履輕快,卻比常人還要穩許多。

“陛下不會太為難太孫,審訊兩輪大抵就結束了,只是在案子告結前禁足之事八成是躲不過的。”李鄢的手指輕扣在桌案上。

他低聲說道:“兄長若是擔憂,不妨幫幫臣弟,将行刺之人的幕後指使早些找出,也好為太孫洗清冤屈。”

語畢後他擡手去拿杯盞,卻突然碰到了桌上的白釉瓷瓶。

瓶身沒有一絲紋飾,胎體極薄,幾乎是透着光,裏面盛放了幾枝素色的梨花,分明是純白到無暇,卻又潛藏着些嬌豔之意。

方才在路上隔得遠,未聞嗅得出香氣這麽濃郁。

李鄢輕聲道:“換掉。”

雍王的性子漠然,連對常用的器物也沒有多少溫情。

近侍戰戰兢兢,府中的侍從卻只是習以為常地将瓷瓶撤了下來。

待到香氣散盡後,李鄢才繼續說道:“至于蕭氏那姑娘,還是由貴妃看着安排,兄長不必再多插手。”

“等太孫回來後告訴他,既是陛下看上的人,便沒有轉圜的餘地。”他的聲音漸漸冷下來,“這次能靠自潑污水躲過去,下次還能嗎?”

李鄢最後道:“讓他收收心思,都已成家,就莫要再招惹別的女子了。”

雍王的語氣雖然嚴厲,近侍卻松了口氣,殿下說得沒錯,無論太孫犯下什麽過錯,雍王總能護得住太孫的。

單憑他一句話,皇帝的氣興許便能消了八成。

只是太孫這運氣屬實太背!

這幾次本都是要捉謝氏的那只小雀,沒成想不僅和許氏行刺雍王的事攪在了一起,竟還遭人算計當衆出醜,最要命的是那蕭氏姑娘還好巧不巧地是皇帝看上的人。

若不是此番爛事還算順利地解決,他都要以為是有人在暗中謀劃了——

現今太孫雖然頂着謀逆的污名,但說實話東宮沒人将這當回事。

太子剛剛登上儲位時,說他謀逆的折子比雪花還多。

十餘年來,雖也有過幾次危機,卻每每都能化險為夷,加之有雍王和貴妃的助力,更無須煩擾太多。

只要皇帝順心,便萬事大吉。

興許過幾日那蕭氏進宮,讨了皇帝歡心,皇帝也便忘了太孫的這樁事。

近侍客氣地告退,李鄢坐在花廳裏,面如新雪,目似琉璃。

情緒落下來後花廳裏都像被霜雪所傾覆,盡是冷意。

施施攥着那燙手的令牌回了府,很小心地放進荷包裏。

綠绮和青蘿在她下馬車時,就緊緊抱住了她:“姑娘,您可算回來了。”

她差些就要被她們二人給抱了起來,臉頰微紅地加快了步子:“我沒事的。”

七叔應當已經向府裏交代過,施施回府後許久都沒人來叨擾她,連繼母也沒有多問。

他太周全,總能将很繁雜的事快刀斬亂麻地處理幹淨。

更讓她感到歡欣的事,自那天後她再也沒有被夢魇所纏繞。

施施倚在月照院前的橋邊,看着小魚順着溪流向下游,心中越發舒快,她的好心情一直持續地再次見到繼妹。

她的腿養了幾日,很快就好了起來。

謝清舒大抵也知曉施施不想見她,特意選了施施去繼母院中的那日。

她躲在屏風後,趁施施坐定後像小孩子般跳出來。

“施施,想我了嗎?”謝清舒從後方抱住她,嬌聲問道。

施施有些無措,下意識地向繼母望去,趙夫人卻只是溫和地看着她們二人,似乎很滿意姐妹間這樣的相處方式。

“輕些,二娘。”她将繼妹的手臂撥開。

她不習慣與繼母、繼妹同處一室。

施施的神情略顯不自然,在謝清舒将手落在她的肩頭時,她甚至是想過直接起身離開會怎樣。

“過幾日就是外祖的壽宴,到時我想穿紅裙子。”謝清舒與她貼得很近,柔聲說道:“施施覺得如何?”

她恍惚了片刻,才慢聲答道:“嗯。”

施施的手指搭在荷包上,那裏面放着李鄢贈她的令牌,摸到這枚令牌時她總是格外心安,盡管她知道皇帝已經給太孫下了禁足令。

外祖快要八十,身體還算康健。

她避不開這樣的宴席,也沒有理由再去回避。

夢魇消失後施施的心境變換了許多,其實她無需那般畏懼,無論再難的事總有轉圜的法子,就算她沒有七叔也會有的……

她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半推半就被繼妹帶回了院子。

青蘿看清跟在施施身邊的人是謝清舒時,表情有一瞬間的凝滞。

——好嘛!二娘這回聰明了,知曉月照院有銅牆鐵壁護佑,直接攀上了守城人。

謝清舒仔細地打開箱子為施施挑選衣衫,她取出一身绛色的衣裙:“施施,這件裙子怎麽沒見你穿過?”

施施愣了片刻,旋即想起這是在覺山寺時七叔送予她的。

“是今年新制的。”她輕聲說道,“去外祖家就穿它吧。”

她将衣箱阖上,白皙的面龐泛起一層淡淡的薄紅。

謝清舒離開後青蘿有些無奈地望向綠绮:“姑娘的心真軟。”

施施坐在厚厚的羊毛軟毯上,細白的手指扣着箱沿,她柔聲說道:“我沒有。”

她也講不清自己的心裏是何種想法,她只是不再在意繼妹,自然也不會願意費心思避着她。

現今她擺脫了太孫,但與薛允的事仍需盡快解決。

他應當也會參加外祖的壽宴,謝氏、趙氏、薛氏關系皆頗為親近,子弟之間也常常聯姻。

施施半邊身子伏在箱子上,靜靜地思索着。

到候一定要與他講清楚,不能再讓他胡亂說些什麽了。

這一日來得極快,施施在青蘿的服侍下慢慢地換上衣裙,上次穿時還需要在外面披一件狐裘,這次直接穿就可以了。

绛色的衣裙将她襯得愈加窈窕,她站在花影之下,明媚柔美,當真是傾城傾國。

甫一下車,便有人向她投來目光。

謝氏的兩位姑娘年歲相差不多,風姿卻截然不同,一個似花骨朵般清麗稚嫩,另一個則是花開時節動京城。

衆表兄表姊也旋即迎了上來,擋住了那些紛亂的眼神。

兩家人看着是極親近的,但實際上施施與外家關系尋常,甚至可以說是有着霧一樣的隔膜。

正當她的心緒又開始飄遠時,遠處忽而傳來一聲疾呼:

“當心,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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