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衛蕪音對聞野這個名字有些印象。
前世她曾有耳聞,高陵縣一位名叫聞野的法曹破獲過一起懸案。
此案自事發時算起,一直到結案,共計六年,期間物證寥寥,人證更是難尋。
高陵縣知縣一度想将這案子擱置,但這位法曹則堅持認為一切行動皆有痕跡,之後果然順着蛛絲馬跡一路查到了兇手。
可惜就在他帶着關鍵物證以及人證回高陵縣的路上,他與人證均意外身亡。
這件事傳到京中,聽者無不扼腕嘆息。
算算日子,前世那懸案似乎就是發生在現在這個時候。
衛蕪音直覺前世的懸案就是如今卷宗上所寫的這一樁,這樣推測來看,溫卿予的身上一定藏有一個大謎團,甚至這個謎團一旦被公開,對他而言就是滅頂之災!
然而這一切到底都是猜測,真相如何,還是要等那名受害女子醒來。
……
後半夜下過雨,到隔日放晴時,天光明媚,宮中各處的花木被雨水浸潤過,看着也格外喜人。
衛蕪音因着昨夜是歇在宮裏,今日一早收拾妥當,便前往福臨殿給太後請安。
今日這場由太後親自主持的接風宴要到午後才開始,宴上主要是考評各家女兒的文采,彩頭兒定了三檔,除此之外,文采最出衆的那一位,會得到太後親賜的鳳釵。
鳳釵的意味不言而喻,本朝儲君雖年幼,但宗室裏不乏适齡郎君,若能與宗室結親,也是一件臉上有光之事。
聽說這幾日,各家都在加緊挑選衣服首飾,京中奇珍也被一掃而空。
衛蕪音原本對這場接風宴沒什麽期待,前世她因為意外見到秦嫣,心中添堵,離席很早,事後也并未聽說有誰得到了鳳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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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知道,自那場接風宴過後,幾乎有一半的人家都開始着重培養起家中幼女,意圖為将來太子選妃做打算。
但是今日不一樣,她打算觀察秦嫣的反應。
如果溫卿予當真在高陵縣做過什麽事,秦嫣時時與他待在一起,應該能意識到些什麽。
因為想着這些事,她在次都堂時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兩次票拟時,都被楊仆射以咳嗽聲提醒。
議過事,楊仆射等人交談着往宮外走,衛蕪音和蕭斐不知不覺的都被落在後頭。
她是琢磨着溫卿予和高陵縣疑案的關系,蕭斐卻不知因為何事。
快走出長慶門時,時辰已近午時。
午後那些官眷就會陸續進宮來參宴,衛蕪音也需要盡快回鳳陽閣,換一身宴席間穿的衣服。
餘光裏忽見蕭斐還走在她身側不遠的位置,她快,他也快;她放慢腳步,他便也踱着步子。
索性左右無人,不由得扭頭看向蕭斐,“有話?”
蕭斐不答反問,“殿下憂心之事,可有應對之法了?”
衛蕪音奇道,“我憂心什麽?”
兩人誰也沒回答對方的上一句提問,眼看就要出長慶門,當即心照不宣的另起話題。
蕭斐又放慢了步子,趕在出長慶門之前,把自己要說的話說完,“去參加接風宴的人,大多為着鳳釵,席間又有太後坐鎮,殿下不必太過操勞。”
說話間便出了長慶門,蕭斐立在一側,請她先行。
衛蕪音不動聲色打量他一眼,猜出他大概以為她是在苦惱即将面對秦嫣的事,所以在次都堂內才會一直出神。這是在給她提醒,若不想見到秦嫣就避着,別為難自己。
想得倒是周到,可惜全猜錯了。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長慶門,再次恢複成井水不犯河水的狀态。
綠拂在長慶門外等着,見她出來,上前低聲道,“殿下,宮外送來的消息,那女子的情況不太好,柳禦醫還在加緊施救。”
衛蕪音心下一沉。
宮中耳目衆多,這時候又走來一隊巡視的禁軍,她不動聲色轉身,回了鳳陽閣。
……
午後,宮外的官眷結伴進宮,沉寂許久的宮城立刻變得熱鬧起來。
正式開席要等到日落,而在開席之前,還有一場備受期待的考評文采的詩會。
為了讓進宮來的小娘子能安心的在詩會上大顯身手,太後先讓人在戲樓安排了幾場戲,前來的官眷可自行選擇前往戲樓觀戲,或是去別處賞花。
等大家完全放松下來,再開始詩會。
衛蕪音過去時有意尋找秦嫣的身影,見秦嫣徑直動身前往戲樓,也起身往戲樓的方向走。
今日演出的全是熱熱鬧鬧的戲份,離着老遠就聽着熱烈的鑼鼓聲響,衛蕪音一路走過去,官眷紛紛恭敬見禮。
她在一衆或是好奇或是探究的目光裏,走到屏風後單獨為她設下的位置,看似對臺上的一出戲感興趣,實則看向秦嫣的方向,觀察秦嫣的言行。
秦嫣如今已經梳起了婦人髻,面上神情卻仍如待字閨中的小娘子一般純真,她手上拿着一把繡着蘭草的缂絲團扇,輕輕搖動着扇風,一邊與身邊一位婦人說着什麽。
衛蕪音的目光稍稍一偏,忽然被戲樓另一側的光景吸引了注意。
那邊的院牆上開着一道月洞門,月洞門後另接着一道長廊,兩旁栽着花木,枝葉伸展,其間似乎還看到些影影綽綽的影子。
衛蕪音心中一動,一個猜測從心裏升騰上來。
方才這一路并未看到有人往隔壁去,戲樓與賞花之處分屬兩個方向,今日因着這場宮宴,宮中對宮人的約束更加嚴格,是不會輕易讓人往官眷所在的方向走動的。
但看那月洞門裏,卻好像藏身着許多人一樣。
她給了綠拂一個眼神,綠拂會意,借故往另一邊去了。
屏風前空着的坐席上,漸漸也坐滿了來聽戲的官眷。
起先,衆人還因着衛蕪音在場,有些拘謹;
後來見衛蕪音平易近人,還專門命人撤了屏風,與她們一同說笑,這才放松下來。
人一放松,便有些天生喜歡活躍氣氛的小娘子開始打開話匣子,說自己聽來的各種趣事,衛蕪音聽着她們說笑,時不時也搭上一兩句。
大家畢竟都是涉世未深的小娘子,心防也淺,見公主對事物好奇起來與她們沒什麽兩樣,話題索性就往一些奇聞異事上蔓延。
也不知是誰就提到了高陵縣近日發生的一起疑案:
說最近常有樵夫在砍柴時撞見一個頭破血流的女人,那女人似乎不會說話,一張口就發出嗚咽嗚咽的聲音,然而等樵夫喊來了幫手,專門去尋那女人,卻連一片衣角都找不到了。
講這疑案的小娘子有意渲染吓人氣氛,說得格外瘆人。
其他聚在一起的小娘子目不轉睛的聽着,漸漸就被帶入那語境之中,哪怕臺上戲曲熱鬧,頭頂豔陽高照,身上也覺得泛起冷來。
即便是這樣,衆人也仍好奇的聽着,互相依偎着壯膽兒。
人群之間百态盡生,秦嫣卻仍搖着那把團扇,面上雖然也滿是驚異,搖扇子的動作卻越來越快。
連坐在她旁邊的一位夫人都察覺到了這一股不同尋常的風,碰了碰秦嫣的胳膊,小聲兒說,“秦夫人快別扇啦,我聽着這故事,總覺得身上發冷,好生吓人。”
綠拂就是在這時候悄悄回來,附在衛蕪音耳邊悄聲說,“殿下,那邊來了好些宗室,另有些新科進士作陪,溫卿予也在作陪之列。哦,婢子還看到了攝政王。”
聽到這話,衛蕪音眼裏泛起一抹玩味來。
蕭斐來這兒,是作陪還是……?
今日說是專為官眷而設的接風宴,但宴上還有一場考評各家小娘子的詩會,雖說太後會在這些小娘子間挑選表現佳者與宗室相看,但宗室裏那些适齡郎君又怎會安心在府中等着宮中消息?
這不,他們已經在太後的默許之下,悄然來到這邊,暗中觀察起她們了。
想必那些官員夫人們也都清楚這件事,有些目标強的,已經在叫回各自的女兒,嚴防她們失态了。
這些人一走,原本聚了好些人的座位上立刻變得空落起來,衆人的注意也漸漸從對方才那場疑案的好奇,轉向臺上正在表演的戲曲。
不過也有按捺不住的,悄悄扯了先前講這故事的小娘子的衣袖,悄聲追問,“那後來呢?還有樵夫在砍柴時遇到那女子嗎?那女子到底是人是鬼?”
先前那小娘子聞言,搖搖頭,“這個……我也不清楚,是我家的廚娘出門買河鮮的時候,聽賣河鮮的人說的。後來圍上來買河鮮的人多了,這事兒也就不了了之啦。”
“咦,聞娘子,你阿兄不就在高陵縣嗎,這事兒他沒寫信和你講講?”忽然,一道聲音插進來,正正落在兩段鼓點中間。
于是這句原本算是閑聊的話,立時就變得格外明顯。
周圍聽到的人俱是好奇的扭頭看過去。
衛蕪音順着衆人的目光一看,就看見一名身穿淺緋色襦裙梳着雙環髻的小娘子。
兄長在高陵縣,又是姓聞,看來她就是聞野的妹妹,聞貍了。
想到這裏,不免有些唏噓,前世聽說聞野遇險之事以後,只身前去給聞野收屍的,就是其妹聞貍。
聞貍或許是沒想到有人會在這時候問她話,見自己突然之間成了全場的焦點,怔愣在座位上。
半晌才看一眼剛剛叫她的人,開口,以問作答,“馮娘子說笑了,阿兄怎會将公事寫在家書裏?”
馮娘子自覺失言,讪笑兩聲,不再言語。
其他人并未将這點兒小插曲當回事,但是衛蕪音時刻注意着秦嫣,就看到秦嫣驟聞聞貍有個在高陵縣做官的兄長以後,再看聞貍的眼神就有些變了。
變得帶着探究。
戲臺上又換了一折戲,所講述的故事也漸入佳境,其他人不再受周圍事物影響,全都聚精會神的關注臺上的戲。
秦嫣卻在這個時候悄悄挪了位置,坐到聞貍身側。
衛蕪音饒有興味的看着她們,正巧聞貍所坐之處與她不遠,周圍又空着不少位置,若是秦嫣與聞貍攀談,她正好能聽清楚。
果然,秦嫣先從桌上拿起一塊糕餅,狀似随意的嘗了嘗,然後自然無比的對旁邊的聞貍道,“宮中手藝果然非比尋常,這酥入口即化,聞娘子不嘗嘗?”
聞貍搖搖頭,“我不太喜歡甜食。”
秦嫣沒有再堅持,目光轉向戲臺,仿佛她一直感興趣的都是臺上的戲。
但聞貍似乎對臺上的戲不感興趣,看着有些心不在焉。
秦嫣見狀,又搖起團扇,随口問一聲,“方才聽她們叫你聞娘子,說來也是巧,家父曾贊過一位聞學士‘文采無雙’,不知聞娘子可識得這位聞學士?”
聞娘子面上一喜,“這位聞學士正是家父。”
“哦……”秦嫣贊嘆着點頭,“聞學士文彩無雙,如今已見,聞家女兒也是不同凡響。”
這個話頭兒一打開,後面再說什麽也算順理成章,衛蕪音果然就聽到秦嫣似是好奇的問,“方才聽馮娘子的意思,你還有個兄長?”
聞貍毫不設防,“正是,我阿兄如今在高陵縣任法曹。”
“這樣巧?”
秦嫣似是無意識地擡起團扇,擋住自己半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來,“那這麽說,高陵縣那個頭破血流且不會說話的女子,是确有其人了?貍娘你家阿兄既是法曹,可有受理過此案?”
眼看着聞貍似乎又要誠實作答,衛蕪音忽地出聲,“秦夫人,你問的這樣仔細,可是知道些什麽?難道高陵縣一事,秦夫人也有意參詳參詳?”
此時戲臺上的小花旦正俏皮的念着戲文,衆人都被那小花旦吸引了目光,即便隐約聽到了衛蕪音的聲音,也并沒有人在這時候好奇的轉過來一看究竟。
秦嫣卻吓了一跳,她萬沒有想到衛蕪音竟然一直在聽她說話。
而這時候,聞貍也咂摸出不對勁來。
她眼中略帶防備的看向秦嫣,“秦夫人說笑了,我剛剛已經說過了,阿兄不會将公事帶到家裏,秦夫人方才問我的話,我并不清楚。”
幾句話的功夫,不知何時竟吸引來一些坐在附近的官眷的關注。
“貍娘!”忽聽聞夫人壓着嗓音輕呼一聲。
聞夫人驟見女兒處在晉陽公主與秦家大娘之間,擔心她無端吃虧,連忙過來把女兒拉走,“方才就找不見你,快跟阿娘去那邊坐好。”
聞貍這一離開,屏風這一側就只剩下衛蕪音和秦嫣兩人。
秦嫣已經下意識的站起身,手裏雖然還拿着團扇,但因為她不自覺的用力捏着扇柄,指節處已經泛白了。
與她相比,衛蕪音則始終安安穩穩的坐着,還能分出心思來品茶。
兩人在席間一站,一坐;一窘迫,一從容,早已形成鮮明的對比。
秦嫣連着被人拂了兩次面子,再加上她的計劃被點破,哪怕舉止再端莊,面上神情也不好看了。
礙于衛蕪音的身份,她不好計較,也不能再若無其事的打探高陵縣的情況,只深吸了一口氣,打算先離開這裏,等到太後身邊再想對策。
但也是這個當口,那些之前還坐在另一邊聽戲的官眷自發的圍上來,似是想幫着緩和這邊的氣氛。
有些與秦家走得近的,相互之間一對眼神,有人率先打起了哈哈,“咱們不是在聽戲嗎,秦夫人怎麽還站起來了?難道是殿下嫌秦夫人擋了視線,讓秦夫人往一旁挪挪?”
這話一聽就是在打岔。
不等衛蕪音有所表示,秦嫣忽地正對衛蕪音,俯身就拜,口中直呼,“一切都是因秦嫣而起,秦嫣願意領罰,還望殿下莫要氣壞了身子!”
衛蕪音一愣,旋即明白過來,秦嫣這是打算把水攪渾,亂她的心神。
這樣一來,無論她之前懷疑什麽,被這麽一打岔,也該忘了。
可惜她不會讓其如願了。
不過她倒是好奇,秦嫣接下來會怎麽說。
秦嫣這一跪,先頭開腔的那官眷接着一聲驚呼,“秦夫人這是做什麽?殿下素來寬厚,究竟為何要罰你?”
官眷們看看秦嫣,又看看衛蕪音,雖然不知事情全貌,但根據這段時間聽來的八卦,她們都先入為主的認為,衛蕪音這是因為當初的“奪夫之恨”,在找秦嫣的麻煩。
又聽秦嫣聲淚俱下的道:
“千錯萬錯都是秦嫣的錯,當初之事與溫郎無關,都是秦嫣情深不能自已!殿下縱有千般委屈,只管沖着秦嫣一人來撒氣,殿下不消氣,秦嫣絕不起來,還請殿下千萬不要與溫郎結怨,誤了朝中之事!”
衛蕪音放下茶杯,一哂。
這就是了,把當初拿筆糊塗賬扯出來,不愁激不起她的怒火。
不愧是秦國公的女兒,太後的親侄女,再亂的情況也能從容的把髒水潑出去,自己依然清清白白。
她作勢理了理衣袖,看上去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
那就再陪秦嫣演一會兒吧。
看着跪在地上謹小慎微的秦嫣,再看看坐在席間咄咄逼人的衛蕪音,在場的官眷又在心中暗道:
也難怪人家探花郎不想做驸馬,試問世間哪個做丈夫的,願意被妻子壓上一頭?
如此就更憐惜秦嫣了。
不少人心裏想:可憐這秦家娘子,不過是想尋個疼人些的夫君而已,都已經忍讓到了這個地步,卻還是要被公主殿下磋磨。
有人面上露出不忍來。
先前出來打圓場的官眷見狀,仗着自家夫君官職高些,與太後的關系近些,再次開口,這次的話直接是沖着衛蕪音說的了:
“殿下,今日是太後特意為我們辦的接風宴,為的就是彰顯朝廷對我等的體恤,您還是高擡貴手——”
衛蕪音一個眼風掃過去。
那種在朝堂上浸淫過的氣勢自然不是尋常施壓可比,這官眷原本正滔滔不絕的說着,忽地感覺頭皮一麻,還沒等回過味兒來,就已經惶惶然閉了嘴,再不敢多話。
其餘人見狀,也不敢再有任何言語。
她們到這個時候才終于想起來,晉陽公主手握監國之權,便是她們為官的夫君見了公主殿下,也要俯首叩拜,心懷敬畏,而她們剛剛、竟然還妄圖用後宅慣用的伎倆大事化小……
一想到這裏,所有人都連大氣兒也不敢出了。
衛蕪音随意掃一眼在場噤若寒蟬的衆人,轉而繼續看仍伏在地上的秦嫣,“秦夫人,”她的語氣依然和緩,“你今日一定要等本宮消氣才肯起來麽?”
秦嫣也意識到自己情急帶來的不妥,咬牙顫聲說,“但憑殿下在妾身身上出氣!”
“好啊,那本宮就圓了你這個心願,”衛蕪音徑直起身,在經過秦嫣身邊時,垂眸看她,“從現在起到詩會開始,中間還有一個時辰,你既然願意跪,就在這裏跪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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