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名單總有看完的時候。

次都堂內接連響起紙張被放在桌案的聲音, 其他人看過了名單,各自點點頭,有的慢悠悠端起桌上的茶盞喝茶, 有的就近低聲交談兩?聲,之後等待衛蕪音等人發話。

蕭斐最先放下名單,而後楊仆射也把舉在眼前許久的叆叇慢騰騰放下, 緩緩點了點頭。

吏部尚書看向衛蕪音,不知她是不是對名單上的人選還有異議。

衛蕪音翻到一頁, 念出上面的內容, “萬年縣令……定?了溫卿予?”

吏部尚書連忙應聲, “是, 這次的考核加上了補缺兒人員, 溫卿予在做魚陽縣令時兢兢業業, 因他之前的任期短, 這次調任仍是做縣令。”

“在萬年縣做縣令是個好差事,他又是新科探花, 定?能有所作為,”衛蕪音說着,将名單往桌上一放,随口又感?慨一聲,“也該準備一席燒尾宴了。”

其他人聽到這話,暗自觀察衛蕪音的神?情來。

見她并未有怨怼之色, 可見是當真欣賞溫卿予的才幹,不再計較他丢下驸馬之名不要的冒犯之舉。

也難怪陛下會選她來代替自己行監國之權。

晉陽公主心胸之寬廣, 可見一斑!

吏部尚書也借着這個話頭兒附和兩?聲, “是啊,這一席燒尾宴準備起來, 京裏?又要熱鬧幾天了。”

……

今日的瑣事有些?多,連一慣拿次都堂當打盹堂的楊仆射都有些?睡不動了,大家才收拾了手邊的東西,準備離開,回各自的衙署。

雲林早已飛奔回福臨殿,将今日發生之事悉數說與太後。

在聽說衛蕪音當衆誇了溫卿予能力出衆,還提出可辦燒尾宴這樣的話以後,太後搖着扇子,随口說道,“這晉陽倒是個能屈能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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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溫卿予放在萬年縣令任上,是她的主意。

秦家只?是看着顯貴,她那個兄弟雖占着國公和大學士的雙重官銜,卻并無一處實權,秦家如今不缺顯貴的名號,缺的是能辦實事的真正的“秦家人”。

如今蕭斐對秦家二娘的态度不明,就只?能先推上去一個溫卿予,等他在萬年縣上坐穩了,自然可以再進一步,站到朝堂裏?來。

雲林見狀,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他從夢姑手上接過夏日涼飲,殷勤的遞到太後手邊,“說到底還是太後娘娘運籌帷幄,娘娘如今掌管朝政,朝中大臣哪個不是對太後恭敬有加。”

又說起今早次都堂裏?的口角來,跟着撇撇嘴,“不是奴婢故意奉承娘娘,今早哪個亂喲,吵到最前面去了的那個大臣都快要挨到晉陽公主的衣袖了,可他就跟沒看見似的,可見根本?沒拿晉陽公主當回事兒,若是娘娘您在,奴婢看他們哪個敢這般放肆!”

太後被雲林哄得很受用,端起飲子淺飲了幾口,瞥他一眼,“就你這張嘴會說,我讓你去次都堂聽政,是叫你當我的眼睛,把朝堂上的大事都記住,可不是叫你去看熱鬧的。”

雲林半真半假的掌了一下嘴,“娘娘教訓得是,奴婢以後一定?多多替娘娘記着發生的事,少把注意力放到這些?熱鬧上。”

“行了,”太後收起笑容,“她不是都提了燒尾宴了麽,這燒尾宴不光要辦,還要辦得風光,你讓人給宮外傳個話,讓他們準備起來吧。”

太後這邊的話,自有人着手去安排,此?時的次都堂內,衆人寒暄完畢,也已經各自散去。

楊仆射也和以往一樣,被他的兒子楊侍郎攙扶着,不緊不慢的離開,過程中有同僚讓他先行,他也都顫巍巍的回禮。

衛蕪音專門觀察了一番楊仆射,自從上次她與楊家祖孫分?別?以後,楊家一直沒什麽動靜,仿佛那次真的只?是臨時起意而來的湊巧邂逅,楊子旭也不曾打着楊仆射的幌子到公主府求見她。

今日楊仆射又像個沒事人一樣的徑直走了,難道說是在放長線釣大魚?

她在次都堂內又逗留了小半晌,出去時原以為會看到楊仆射,當看清楚等在殿外的人以後,她稍顯意外的一挑眉。

“殿下。”蕭斐躬身行禮,一派清雅之态。

“你怎麽在這裏??”

雖然知道蕭斐能等在這裏?與她說話,定?然是事先已經做好了安排,但衛蕪音還是朝兩?邊看過去,催促,“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有話快說。”

與她的不耐煩相比,蕭斐要淡然許多,他甚至還朝着她這邊走了幾步,等與她之間?的距離近了,才緩聲說道,“殿下放心,他們都已經出宮去了,不會再有人來。”

又作勢嘆一口氣,似乎滿是無奈,“殿下不召臣入府,有些?話,臣自然要趁着下朝這一會兒功夫,仔細同殿下說說。”

這話聽起來玄機頗多,衛蕪音看着蕭斐,只?覺得他今日像是挂了滿身的陷阱,每一個都等着她主動往裏?面跳。

她猜這些?話不是短短的一段路就能說完的,既然他剛才說,不會有人再來,與其這樣與他在外面曬着說話,倒不如回殿內去。

想?到這裏?,她轉身折回去,留給他一個字,“說。”

蕭斐見她回到殿內,自然的也跟着走進去,即便她只?愛答不理的回給他一個字,他也還是禮數周到地答道,“微臣想?同殿下說說軍饷一事。”

此?時的次都堂內空空蕩蕩,蕭斐一跟着進來,他說出的話就帶上了回音。

衛蕪音仍坐在她慣常坐着的位子上,聞言一哂,“王爺管着戶部,還兼着軍職,行軍打仗的事都不知經歷過多少了,如今卻來和本?宮說軍饷?”

“殿下放心,微臣不是想?與殿下商議軍中細節,只?是微臣前不久丢失了一大筆軍饷,心中煩憂,又無人可說,這才打算叨擾殿下一二。”

蕭斐說着話,徑直越過殿內的幾張桌案,走到衛蕪音的身邊,“殿下姑且聽聽,就當是幫微臣拿拿主意。”

身邊驟然拂下一道暗影,衛蕪音下意識偏過頭。

蕭斐站在她身側,沒有要到一旁去的意思?。

但他這樣站着,她坐着,看他的時候還得仰頭,衛蕪音眉頭一皺,“你就不能坐下?”

她本?意是讓蕭斐坐到他慣常坐着的地方,然而蕭斐卻從旁邊拉了一把椅子,與她同坐一張桌,“多謝殿下。”

次都堂的桌案偏大,兩?個人并排坐着也不覺得擠,衛蕪音索性不同他計較,目視前方,“你想?讓本?宮幫你拿什麽主意?”

又想?起他剛剛說丢了軍饷的事,不由得奇怪,轉頭看他,“丢軍饷這樣的大事,各地早該有急遞送來,朝中怎麽會一點兒消息都沒聽到?”

丢失軍饷非同小可,多少人的眼睛都盯着呢,除非蕭斐是瘋了,打算自己壓下來查,否則那麽大的數目,就算他想?自己補上,把他的府邸和整個蕭家都搜羅一遍,也湊不出這麽多來。

“殿下不必驚慌,朝廷撥給各地軍中的軍饷一分?不少,”蕭斐長嘆一口氣,“臣原本?有個機會,能為京淮道大營的将士補上今年所欠的饷錢,如此?一來,也能為朝廷省下一筆開銷,只?是臣與那機會無緣,不能為殿下與朝廷分?憂。”

衛蕪音有一種被耍弄的感?覺,她站起身朝外走去,“要是沒有別?的話,就不必再說了。”

“殿下,”蕭斐追上來,“軍中開支緊張,臣的這個法子有些?冒險,但卻只?有殿下能與臣參詳。”

衛蕪音步子一頓,“說。”

“聽聞殿下如今已有食邑兩?萬戶……”

有爵位的宗室多半都有食邑,但有些?是虛銜,就算有食邑也是虛封。

衛蕪音在獲封晉陽公主時,食邑不過三百戶,到她被元康帝任命為監國公主,有監國之權以後,元康帝才将她的食邑一口氣提到了兩?萬戶,且都是在富庶的江南之地。

衛蕪音也是憑着這些?食邑,養着手下的情報網。

如今蕭斐公然提起她的食邑,想?來打的主意也不會是什麽好主意。

她語氣不善,“蕭斐,你掌着戶部,連你都沒錢,竟開始打本?宮這裏?的主意了?攝政王府是揭不開鍋了麽?”

“公主教訓得是。”

蕭斐始終跟在她身後,到次都堂門口時,見衛蕪音不再往外走,他緩緩松了一口氣,這才接着說道,“微臣不敢打殿下的主意,微臣只?是從食邑聯想?到了宗室名下的各個莊子,每座莊子所管田地、林子都是上品,若把這些?莊子的田産算到一起,即便不是豐年,每年的收成也十分?可觀。”

聽到蕭斐這話,衛蕪音心中一動。

京中這些?皇親雖然個個兒都有爵位,但皇親也分?親疏遠近,一些?與天子關系近的,不光食邑頗多,名下田産亦是無數,這當中還有一些?是底下的官員自願孝敬的,只?要他們不太過分?,朝廷并不管這些?宗親名下究竟有多少田産。

這樣一來,朝廷的稅收也征不到他們頭上,哪怕國庫再緊,如何加稅,他們都不受影響。

她沉思?着,重新坐了回去。

蕭斐這次沒有跟着她一起坐下,而是就站在下面,看着她繼續道。

“若按正常土地來分?,朝廷每年能收上來的稅賦至少比現在再番兩?番,可實際征稅時,卻要繞開大量禦賜封地。微臣那日閑來無事,細算了下,宗室裏?竟有半數享有數千食邑的實封,加上他們手中把持的大量皇莊,每年産出之數,想?想?就覺得可惜啊……”

衛蕪音看着蕭斐,這人剛剛和她說軍饷,如今又算田莊,依着她對他的了解,她可以肯定?,蕭斐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提這些?。

“那麽,”她問,“你想?做什麽?”

“宗室手裏?平白?多了這麽多田莊,單憑他們自己,幾輩子也花不掉。他們又不養幕僚,更不能養兵,日常之物又有宮中所出,這麽多的田地集中在他們手裏?,豈不是浪費?倒不如把它們釋放出來,還之于?民。”

蕭斐這樣說的時候語氣極為平常,就好像這種事和走路、吃飯一樣簡單。

衛蕪音沉默了片刻。

她轉身看向殿外,外面是刺目豔陽。

她總是疑心自己聽錯了,“蕭斐,你當真想?動皇莊?”

近百年來,宗室不斷增加,随之兼并而成的皇莊的數量激增,這其中所占據的民田數量更是不可計量。

多少人被迫變成佃戶,百姓無田可種,朝廷的稅賦就收不上來,朝中衆人試圖充盈國庫,到頭來卻發現無從下手,即便知道與宗室占據的皇莊有關,也沒人願意挑明。

前世像這樣的話,她也聽了一些?,但每一個提起這些?的人,都因為種種原因不肯卷入其中,只?能繼續提出些?治标不治本?的法子;

她不得不孤軍作戰,仗着自己監國公主的身份,強行下令,将部分?占據民田而成的莊子重新劃成官地,惹來宗室的不滿,說她身為皇家人,卻專門砸宗室的碗。

而蕭斐那時候以此?舉太過冒進、須從長計議為理由,屢屢加以阻止,雖然事後他也從旁協助,派了戶部的人到各處新劃出的官地,代為管理,但那些?罵聲,卻十足十都沖着她一個人去的。

如今她卻怎麽也沒想?到,在她重生回來的這一世,他竟然先一步提出了這個想?法,并樂于?實現。

之後,她聽到蕭斐的回答,是鄭重其事的語氣: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衛蕪音神?色複雜的看着他,“你不知道這做法太過冒進?”

“我知道,”蕭斐直起身,也學她的樣子,去看殿外的豔陽,“但比起宗室因被動了皇莊而憤怒,我更怕各地因發不出軍饷而嘩變,殿下知道嗎?”

他忽然說起年少往事,“微臣當年初入軍營,無根無基,并非完全靠着一身軍功才走到今天。”

“那是靠着什麽?”她忍不住問。

蕭斐嘲弄的笑了笑,“當時突勒犯邊,北境卻缺糧,朝廷的意思?是,籌糧需要時間?,讓我們且忍一忍。”

“那時候剛過秋收,邊境之地雖冷,卻也能撐上一撐,然而朝廷派發的糧草短缺,連主帥的吃食都降了幾等,我等自然吃的就更差,有時候碰上緊急行軍,沒有那麽多的幹糧,就手邊有什麽抓什麽。開始的時候,我們還能打些?野味果腹,後來戰事膠着起來,也沒有那麽多野味可以吃,我也吃過草根……”

“軍糧一直斷斷續續的送來,我們也是饑一頓飽一頓,根本?無法全力打仗。可那些?鄉紳家裏?卻儲藏着不少糧食,有些?人與宗室有關系,他們占着田地,種出來的糧食一部分?孝敬宗室,餘下的一部分?自己儲藏起來,即便糧倉裏?的糧食都發黴了,也不願意借一粒給正與突勒打仗的我們。還揚言,将士保家衛國乃天經地義,即便缺吃少穿,也該自行忍着,怎敢要他們的東西?”

“當時的主帥急怒攻心,一病不起,我見這樣發展下去,不等和突勒照面,自己就先因為缺糧而死,思?慮再三,帶了些?能豁得出去的,與我一起搶了那些?人的糧倉。”

後面的事,不用蕭斐再說,衛蕪音也知道了。

那年他在軍中嶄露頭角,接連帶着将士打了幾場漂亮仗,一鼓作氣将突勒蠻兵趕出北境,自此?以後,他名聲大噪。

所以蕭斐他最是清楚,如果同樣的事情再在軍中出現一次,又不知會出現多少人如同當初的他那樣,拼命賭一把。

與軍中嘩變相比,宗室的怒氣,還真的不算什麽。

也許前世他最終也是因為這件事,才在最後選擇出手相助。

想?到這裏?,她自言自語嘆息一聲,“蕭斐,你現在這樣真是……”

她邁步走出次都堂,迎向外面的豔陽,心中有欣慰,也有一種酸澀。

“當初早幹什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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