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1)
蕭斐又嘆出一聲, “微臣無論?做出什?麽打算,都是為了替殿下分憂。”
衛蕪音的目光半落不落的游離在他身上?,知道他這話的意思就算是間接承認了。
當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端起手邊茶盞,淺啜了一口?。
蕭斐見狀,并?不打算告退, 反而走上?前?來,從她?手中接過茶盞, 放到一邊, 詢問, “夜已深, 微臣來服侍殿下歇息吧?”
帷幔落下時, 窗外也落了雪, 北風簌簌吹過, 雪花在疾風中大片大片的飄揚,再任由風将?自己送往不知名的地方。
衛蕪音覺得?自己大概是在做夢, 夢裏?也是一個冬日,日頭大剌剌挂在天上?,卻讓人從心裏?往外的感覺到冷。
夢裏?這時候應該是元康四十二年。
太後早已薨逝,元康帝徹底退居行宮,從不過問國事,此時朝中已經是她?和蕭斐分庭抗禮的局面?, 他們相?互對?立,水火不容。
年底是各部最忙的時候, 朝中重臣府中門庭若市, 來公主府的人更是多到沒有能坐下的地方,遞進來的拜帖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衛謙揀了其中重要的一些名帖送來給她?。
看到混在其中的衛然的手信時,她?忍不住皺了眉,卻又無奈笑問,“太子這次又藏在何?處了?”
“皇姐。”有人推開門,應出一聲。
正處在變聲期的小郎君,聲音粗啞,偏帶上?自以為沉穩的語氣,但看在衛蕪音眼裏?,這副樣子像極了虛張聲勢。
她?佯裝板起臉,訓道,“不在東宮好好上?課,又跑出來做什?麽?”
衛然恢複起一慣笑嘻嘻的樣子,走到她?身邊。
他如今的個頭兒竄得?快,年初時還和她?差不多高,轉眼間已經快要高出她?一個頭了,偏偏又愛像從前?一樣,喜歡把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和她?一起看她?手裏?拿着的拜帖。
語氣倒不再像方才那樣故作沉穩,自然的流露出撒嬌的意味,“想皇姐了,出來看看。”
衛蕪音沒讓他繼續靠在自己身上?,向旁邊退開,手裏?的拜帖還沒來得?及細看,但是最上?面?那張,她?記得?是謝中書的。
衛然也看清楚了拜帖上?的名字,站直一些,雖然不曾明着發問,話裏?到底帶出幾分好奇,“我這一路進來,看到皇姐府中凡是有空着的地方,全都坐上?了人,不過……這麽多拜帖,皇姐都見得?過來嗎?”
他退開站遠一些以後,衛蕪音這會兒才注意到,衛然身上?穿的是小黃門的衣裳,想來應該是從東華門混進外出采購的宮人裏?,跟着溜出來的。
她?沒馬上?回答衛然的問題,而是問,“你穿着這一身出來,等?會兒要怎麽回去?又要高大伴替你受罰麽?”
衛然每次溜出宮,雖然做得?足夠隐蔽,也難免漏出些風聲。
禁軍裏?軍紀嚴明,不敢亂傳,但也不能不管,最後消息就會被秉到衛蕪音這裏?。
太子身為儲君,犯了錯只能訓斥,于是到最後受罰的,便是太子身邊的高大伴。
“皇姐這次能不能當做不知道?”
衛然也想到這一茬,開口?求情,“高大伴上?次挨打的傷都還沒養好,到現?在還一瘸一拐的,皇姐你要是讓人再罰他,他下不了床,我這身邊就沒有知冷知熱的人了。”
“你也知道高大伴不能總罰了?”衛蕪音嘆了一口?氣,“說吧,這次又想要什?麽了?”
聽這口?氣就是不追究了,衛然高興起來,殷勤的替她?捶肩,“禁軍統帥不是還空着嗎,皇姐要是沒有适合的人選的話,聽聽我的人選怎麽樣?”
禁軍統帥統領宮中十二營,掌皇城安危,歷來只聽從皇帝調遣,忠心不二。
先前?的那位統帥不慎從馬上?摔下來,摔斷了腿,加上?年事已高,已經告老還鄉,之後因為一直沒有合适的人選補上?,禁軍的事務一直都由副統帥兼顧。
如今聽到衛然這樣說,衛蕪音也沒有懷疑什?麽,但對?于他識人的眼光還有些擔憂,先仔仔細細詢問了一番。
衛然給出的人選是一個教他騎射的教頭,此人從前?統領着禁軍左武衛,後因得?罪上?頭被貶,之後一直被安排在宮中值守。
後來元康帝為了給衛然選一個教他騎射的教頭,蔔了一卦,他正好就在應驗的方向,自此被選入東宮,負責教授太子騎射功夫,此人極有本領,在他的教導下,衛然對?兵法都有了一些見解。
衛蕪音讓人查清此人的底細以後,覺得?此人可信,但沒有馬上?将?其任命為禁軍統帥,而是先讓他以副統帥的身份考察一段時間,到轉年初夏,正式任其為禁軍統帥。
當時衛然表現?的比他還要興奮,趁着衛蕪音來東宮考問自己學問時,對?她?行了個大禮。
她?忍俊不禁,“人家當了禁軍統帥,臉上?的笑容都還沒你多呢。”
“皇姐你不懂,”衛然高高興興挽着她?的胳膊,把她?往裏?面?請,“徐師父特別厲害,将?來有他戍衛皇城,我也能放心多了。”
此後一段時間,衛蕪音見過徐謂幾次,見他英偉勇武,忠心護主,對?衛然識人用人的眼光也放心許多。
七月初四是衛然的生辰,早一個月前?,宮裏?就開始緊鑼密鼓的操辦,衛蕪音每次進宮看望衛然,都會注意到衛然時常一個人坐着發呆。
過了這個生辰,衛然就十四歲了。
他現?在的個子愈發的高,原來的衣服大多都穿不下了,尚衣局趕着為他添置新衣,又擔心他到下個月身量還會再長開些,為他生辰上?準備的禮服都盡可能足的打好提前?量,生怕他那天穿到不合身的衣服。
衛蕪音看着背對?着她?坐在亭中的小郎君,阻止了高大伴想要提醒衛然的意思,等?高大伴悄悄地退到一旁,她?才走進亭中,在衛然身側坐下。
這一番動靜終于驚醒了衛然,他回過神來,看她?一眼。
她?恍然發現?,如今衛然的眼睛裏?已經不全是幼時那種天真澄澈,開始隐隐有了獨屬于帝王的深沉。
“皇姐。”
随着這一聲,他眼裏?那些晦暗也跟着消下去,恢複了慣常在她?面?前?時應有的神色。
“想什?麽呢這麽出神?阿姐都來了這麽久了,也沒見你發現?。”盡管衛然已經改口?叫了她?很久的“皇姐”,她?在衛然面?前?還是會習慣的用“阿姐”來自稱。
“想……”衛然笑了笑,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先從一旁拿起一只空茶杯,倒了一杯茶給她?,然後才接着道,“下個月就是我的生辰了,日子過得?真快。”
衛蕪音接過茶,那杯茶已經涼了許久,不過現?在的天氣也熱,喝些涼的只覺得?清爽,她?喝了一口?,調侃他,“怎麽?馬上?就要十四歲了,然兒還不習慣了?”
“也不是,”衛然看着她?喝過那杯茶,自己卻沒有也喝一杯,反而将?茶盤推遠了一些,他看着遠處,不知道是在回答她?,還是說給自己聽,“就是突然發現?,沒有誰會陪着誰一輩子,所有的路都需要自己走,決定也需要自己做,有些決定現?在覺得?是對?的,可萬一将?來後悔了,那該怎麽辦?”
她?想了想,緩聲道,“既是做了決定,就不要後悔。”
雖然她?并?不知道衛然在為什?麽決定而發愁,但她?想着,那些都不過是一個小郎君面?對?成長會有的煩惱,說不定以後回想起來,還會覺得?當初的自己大驚小怪。
她?決定換個話題,讓他輕松一些,“你的生辰禮,想要阿姐送你些什?麽?”
往年她?都是讓衛謙去搜羅些新奇的玩意兒給衛然,那時候衛然還小,宮裏?又什?麽都不缺,她?就想着給他些好玩兒的,讓他在每日枯燥的功課裏?能放松放松。
不過今年她?打算換個方式,看看衛然需要什?麽,她?權當是幫他實?現?一個願望。
果?然看見衛然認真思索了很久,她?沒有催促,也沒有出聲調侃他是不是想要的東西太多,只坐在一邊,靜靜地等?着。
等?待的過程中又好好觀察了衛然一番,他現?在的臉兒變得?有些尖了,從前?肉嘟嘟的臉頰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忽然瘦下去,眉眼長開以後,就帶出小郎君獨有的清俊。
他做思考的樣子時,恍惚間似乎讓她?聯想起日後他登基稱帝,處理政務時的模樣。
又想着,到那時候,他應該不會再抱怨政務吵得?他頭疼,撒手不幹了吧。
忽然聽到衛然說,“皇姐,你已經送了我很多生辰禮了,我也沒有什?麽想要皇姐送的,只希望到時候皇姐可以進宮來小住幾日。”
她?沒想到衛然會這樣說。
自她?被父皇提拔上?來做監國公主開始,父皇就賜給她?一座公主府,準她?出宮開府。從那以後,她?一直住在宮外,也因此不再能像從前?那樣時時去東宮陪伴衛然。
如今他忽然提出這個要求,或許也是一直以來都有的想法,只是一直到現?在才終于說出口?。
她?放下茶盞,拍了拍衛然的頭,這個動作再次讓她?感慨萬分,她?現?在坐着去拍他的頭,手要揚起來老高,等?再過些日子,這個動作她?也不好再做了。
“想讓阿姐再像小時候那樣陪陪你?”她?問。
衛然在她?碰到自己的頭的時候,身子僵了一下,似乎想躲,但最後還是筆直的坐住,“是啊,想想小時候,皇姐還常來東宮的。”
這一天出宮的時候,衛蕪音總有一種和以往不同的感覺,但她?并?沒有多想,回府以後仍是與往日無異。
那段時間元康帝的身子每況愈下,她?除了要處理政務,還要抽出時間去行宮侍疾,有時候會碰到衛然,更多的時候他們會錯開。
剛進入七月,行宮傳來噩耗,元康帝召集群臣到身前?,交代身後事。
衛然十四歲的生辰因為父皇的駕崩,沒能辦成。
他的儲君之位也止步再十四歲生辰的時候,誰也不清楚元康帝為什?麽在臨終前?忽然改了遺诏,聲稱太子衛然難當大任,改傳位于晉陽公主。
謝中書宣讀這份遺诏時,衛蕪音與衛然齊齊跪在殿外,耳邊還回蕩着新修成不久的上?清殿內傳來的清宏鐘聲,那是為一代帝王的往生之路祈福的鐘聲。
那天一直在下雨,她?卻不覺得?冷,她?察覺到衛然的視線,轉頭去看時,衛然朝着她?揚起一張笑臉,說,“恭喜皇姐。”
衛然對?于這件事接受得?很快,甚至還反過來安慰她?,說自己原本也是胸無大志,做儲君已經夠累了,現?在知道不用再做皇帝,他很開心。
還計劃着說,等?看着她?登基以後,他就能放心的着手去做自己的事了。
那段時間幾乎每天都下雨,登基大典準備的倉促,冠冕來不及做,都是改的衛然的。
她?住在宮中,衛然還和原來一樣與她?相?處,問及禁軍統帥要不要換人,她?搖搖頭,說徐謂是他當初選出來的人,她?看着很好,也很放心,不必再另選他人。
衛然自然沒有反對?,只說,“皇姐就這麽相?信我選出來的人?”
她?笑,“阿姐若是連你都不信,那還能信誰?”
衛然卻沒有像從前?那樣順着她?說話,而是忽然道,“皇姐即将?登基,有些時候,還是誰也不要信為好。”
她?聽着這話,滿是感慨,那時候只當衛然長大了,想法比從前?成熟許多,到後來回想這些時候,才驚覺自己錯的離譜。
登基大典的前?一天,她?想找謝中書讓他草拟一道旨意,給衛然一塊最富庶的封地,在京中也給他一座最好的王府,這樣無論?他想去封地還是留在京中都好,都有他的住所。
但謝中書卻不見了。
謝家說謝中書一直不曾回府,以為是衙署有事,并?未過問;衙署那邊則說謝中書前?幾日就不曾來過,他們只當時她?給了謝中書什?麽任務,也不曾多問。
一個大活人憑空消失,誰也說不出他會去什?麽地方,衛蕪音直覺此事不妙,暗中讓綠朱再去查探。
那一晚她?總是心慌,明明外面?風平浪靜,她?卻直覺要出事。
果?然,第二天綠拂惶惶來秉,說衛然率領禁軍,圍了她?的寝殿。
那是第一次,她?看到另一個完全不同的衛然。
穿着一身甲胄,頭上?戴着的兜鍪幾乎遮擋住了他整張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在外,看她?的時候目光冰冷。
他手中高舉着一封遺诏,喚出一聲“皇姐”以後,質問她?為何?篡改遺诏,欺瞞天下人。
謝中書也被推了上?來。
他跪在地上?,說一切都是她?的主意,是她?逼着自己假傳聖旨,篡改遺诏,并?讓他毀掉真遺诏。他心中不安,終于決定到衛然跟前?自首。
兩份遺诏擺在群臣之間,她?身上?還穿着成套的禮服,冠上?十二旒随着她?呼吸的起伏晃的淩亂。
最後經過确認,兩份遺诏上?的确都是元康帝的筆跡,但在那份說傳位于晉陽公主的遺诏上?,落的印是假印,如果?不仔細看,并?不能看出區別。
這個發現?,似乎證明了衛蕪音曾逼迫元康帝讓位,更印證了她?要把持朝政架空儲君的流言。
她?站在文德殿中,耳邊吵吵嚷嚷,全都是衆人的指控,那些話層層疊疊的堆積在她?耳中,她?卻已經沒有了最初經歷這一切時的茫然與惶惶。
這畢竟是一場夢,當她?重新有了這個意識,她?心裏?就多了一個聲音:
這是一個圈套。
一個由父皇和衛然聯手做成,從始至終針對?的都是她?的,圈套。
那時候太後勢大,父皇自知能力有限,控制不了這個局面?,于是避至行宮,把她?推出來,引導她?按照自己的意思拆解太後一黨;
知道她?急于做出功績證明父皇沒有選錯人,以卦象大吉為由,支持她?收回皇莊改官地,支持她?解除海禁。
等?她?替衛然掃清障礙以後,她?也就沒有了用處。
到那時候,她?既不能安穩留在京中,也不能給她?一塊封地任她?自由,就只剩下了将?她?鏟除。
前?世她?總是不肯細想,不願意承認,可當事實?再次通過夢境顯現?出來的這一刻,所有粉飾出來的假象,瞬息崩塌。
夢裏?的她?已經被褫奪封號,貶為庶人,她?忽然就想:既然這些事能通過夢境展現?出來,那麽能不能再通過這些夢,讓她?知道衛然對?她?的态度産生變化的節點?
時至今日,她?仍然不願意相?信,那個由她?一手帶大的衛然,會突然間開始恨她?。
也許是因為這個想法太過強烈,她?的夢境開始發生變化,周圍的場景急速退去,漫天的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豔陽。
應該是秋日,元康帝依然沒有出來主持秋狩儀式,衛然如今對?這些流程已經十分熟練,不再需要她?從旁協助,主持過儀式,射出秋狩的第一支箭,他跑到衛蕪音這邊的帳子裏?坐下,大剌剌抓起食案上?的果?子就吃。
這個時候的衛然已經過完了十一歲的生辰,個頭兒還沒開始長,比她?略矮一頭,看起來還有些胖乎。
她?手邊還堆着幾本奏疏,見狀說道,“又不淨手就抓東西吃。”
衛然笑嘻嘻的,“皇姐放心,我今日沒摸過什?麽。”
“那祭禮時候的香,你知道在外面?放了多久?儀式上?讓你淨手,也不過就是多沾了一層水,還不等?你洗掉什?麽,風一吹就幹了。”
見她?沒有要停的意思,衛然連忙告饒,“好皇姐,我這就去重新淨手。”
耳邊又有銀鈴聲響起,這時候應該在春日裏?。
東宮前?不久又新降生了一窩小貓,到春天裏?也不過兩三個月大,衛然讓高大伴重新給自己做了一根緯子,把小貓放到小花園裏?,不斷的用緯穗逗它們玩兒。緯穗的末端系着一顆銀鈴,一動,銀鈴就輕快的響。
“皇姐!你看它們,除了吃、睡就是玩兒,既不用寫字,也不用背書,多快樂啊!”
她?沒有靠近那群貓兒,一直坐在旁邊的石桌邊,手裏?還拿着一支朱筆,一邊做着批複,一邊心不在焉的敷衍衛然,“看着它們這樣玩兒,的确很快樂。”
說着,又忽然擡起頭來,看着衛然,“你最近怎麽不‘阿姐’‘阿姐’的叫我了?”
衛然似乎有些心虛,不過很快就掩飾好了自己的情緒,“我都十歲了,如果?總叫小時候的稱呼,以後叫得?習慣了,別人笑話我怎麽辦? ”
不過是一聲“阿姐”而已,她?不以為意,只當他是小兒心态,批過一本奏疏,又去拿下一本,随口?道,“好,随你。”
然而衛然卻以為她?不高興了,小聲的說,“皇姐,要不……我再改回來?”
最後這個稱呼到底還是沒有改。
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變,這次是在夜裏?,她?剛剛批完各地送上?來的述職奏疏,正覺得?頭疼的時候,綠朱匆匆進來,說太子發了高熱,一直鬧着要阿姐。
夢裏?的她?聽到這裏?,想起來,這會兒太後已然薨逝,秦家跟着敗落下來。秦家在朝中安插的子侄全部被剔除出官場,秦晌也被卷入一宗貪污大案裏?,雖然他早有準備,将?自己摘得?幹淨,到底也是元氣大傷,不能再到東宮去給太子授課,元康帝蔔卦出了結果?,準他留在京中養老。
秦晌因此不能再進宮,對?衛然的打擊是最大的,如今衛然發了高熱,也是與這件事有關。
衛蕪音來到東宮時,禦醫剛剛離開,高大伴忙着讓人去煎藥,看到她?來,立刻松了一口?氣,忙将?她?讓進寝殿。
衛然已經燒糊塗了,看到她?時,險些認不出來,只啞着聲音問,“阿姐來了嗎?”
她?替衛然掖着被角,答應一聲。
然而衛然下一句話卻是在問,“阿姐,秦公不能再教然兒了,是因為你嗎?”
當時只覺得?這是無心之問,她?随口?哄了衛然幾句,看着他吃下藥,就離開東宮。
走之前?衛然一直拽着她?的衣袖,想讓她?留下來陪自己,但她?拒絕了。
隔天再去東宮,迎出來的是高大明。
問及衛然的情況,高大明回說,太子昨夜吃藥以後發了汗,今早已經退燒,這會兒已經在跟着大學士上?課了。
又說,太子聽說皇姐前?來探望,很是高興,托高大明回話,說自己一切都好,謝皇姐挂念。
自這天開始,衛蕪音差不多接連去東宮探望衛然了三次,每一次都聽着高大明用類似的話語向她?傳達衛然的意思。
她?猜衛然是因為秦晌的事在遷怒她?,等?他冷靜幾天,應該就能想明白了,索性就沒再管。
正好那時候朝政也忙,她?顧不上?衛然這邊,一心撲在政事上?,快到中秋的時候,她?才終于見到衛然。
衛然看到她?,态度雖然和從前?沒什?麽差別,但是他開口?,喚的是,“皇姐,你來了。”
是了。
衛然改口?喚她?“皇姐”,是元康三十八年,他九歲的時候。
也是她?自成為監國公主以後,終于擺脫太後和秦家施加給她?的陰影的第五個年頭。
所以……
從這個時候開始,在她?還将?衛然看做一個弱小的需要自己庇護的小孩時,衛然已經開始恨她?。
她?從不知道,秦晌甚至于秦家對?他的影響會這樣大。
這顆種子竟埋下這麽多年,他明面?上?對?着她?撒嬌,表現?的依賴她?,朝政上?完全離不開她?;實?則暗中對?着她?的,是一把早已淬好了毒的利刃——
而她?對?此一無所知!
她?說不上?來心裏?有一種什?麽感覺,也許是憤怒,也許是茫然。
耳邊又開始變得?嘈雜,她?好像再次回到最後一次站在文德殿的那天,謝中書聲嘶力竭的指控她?篡改遺诏,其他朝臣對?她?口?誅筆伐,她?明明還坐在冷硬的龍椅之上?,卻看到衛然一掃先前?所有的僞裝,滿是譏诮地看着她?,一字一頓地問她?:
“皇姐啊,這龍椅,坐得?舒服麽?”
她?應該是回應了什?麽,但是她?聽不到自己說的話,周圍太亂了,外面?的禁軍一擁而上?,其中還混雜着幾個宮人,他們七手八腳摘下她?頭上?的冕旒,奪走她?繁複的禮衣,她?只覺得?自己暴露在各種充滿不懷好意的打量的目光之下。
她?掙紮,反抗,呵斥,但仍然有一雙手锲而不舍的拉扯住她?。
“……殿下!”
最後一聲帶了些急切,但也成功将?她?從夢魇之中拽了出來。
睜眼時,屋中燭火通明,燈火從帷幔中透進來,暖黃的一片。
身上?的寝衣大概是被冷汗浸透了,貼在身上?不太舒服,她?撐着身子坐起來,餘光裏?忽然看到一直在身側給她?借力的人,起身的時候不由得?一頓。
“你怎麽還在這裏??”
她?眼裏?還殘留着些從之前?夢境裏?帶出的複雜情緒,只是目光一轉,那些惶惶的神色退散下去,取而代之的又是一慣的冷淡。
蕭斐只着了中衣,并?未穿上?外袍,聽到這話,回身從容的拿起一塊絹帕,先替她?擦拭額上?滲出的冷汗,才開口?回答,“原是要告退的,只是忽然發現?殿下似乎被魇住了,微臣不放心,便留在這裏?守着殿下,想法子先喚殿下醒來。”
他擦拭的動作很輕,絹帕落在前?額時,遮擋住她?的視線,她?看不到他神色間的變化,拉下他的手,探究着問,“你可聽到本宮說了什?麽?”
能被蕭斐察覺到,想來她?在夢中時流露出過呓語。
蕭斐神色未變,改為替她?整理微亂的鬓發,“殿下的聲音太小,微臣沒有聽清。”
她?半信半疑,又想到夢話通常很難被聽清,便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門外又響起三聲布谷鳥的叫聲,聽上?去有些急,也不知道之前?是不是已經響過。
她?攏了攏衣襟,越過他走出帳外,“你府裏?的人要等?急了,還不快出去?”
蕭斐聽着門外的暗號,并?不怎麽想理會,能趕在這個時間來找他的,多半不是什?麽好事,便是多等?一等?也無妨,只看着她?,問,“殿下當真不需要微臣留在這裏??”
之前?他聽她?低喚出幾聲然兒,到最後聲音發急,喊的卻是“衛然”兩個字。
他想喚她?醒來,沒想到他的手才剛一捱到她?,就見她?愈發掙紮,力氣也比平日裏?都大,厲聲喝他“放肆”。
看情形,夢中所見并?非好事。
衛蕪音略覺奇怪的回頭,又看了他一眼,見他還坐在床邊,不知道在想什?麽。
“不需要。”她?徑直拒絕,往浴房的方向走。
剛才做夢出了那樣一身冷汗,她?需得?重新沐浴一番。
再出來時,屋內已經沒有蕭斐的身影,綠朱端了一碗火候正好的安神湯進來,服侍她?歇下。
又過了幾日,突勒使團進京,鴻胪卿親自接待了他們,但看他們面?有戚戚,一問之下才知道,那位從突勒各部選出來的金筝公主,在進京的途中病故了。
消息傳到各處,衆人都有各自的打算,突勒使團自入京以後就被安排在都亭驿,食宿上?都有了安排,但鴻胪寺卻再未排除官員來接待他們,一直等?到元日大朝會的那天,他們才終于在鴻胪寺的安排下,得?以與各國使臣并?列,進殿朝賀。
整個新年,元康帝都在行宮閉門清修,有些場合太後也不便出面?,這些擔子就都落在了衛蕪音身上?。
她?的一天恨不得?分成八天用,接待過了使節,根據他們奉上?的貢品回禮,之後還要接受各國女眷的拜見,帶她?們參加各種名目繁多的宴席,即便席間有命婦們代為招待,這麽一場場宴席的走下來,也時常覺得?疲累。
好容易度過了前?面?最為繁忙的幾天,之後又有臣子攜家眷來拜年,尋常的寒暄之後,話題照舊會回到政事上?。
就這樣又到了十五上?元節,才終于算是歇下一口?氣來。
今年的上?元燈會,規模比以往都大,其中還有一整座足有三層樓那麽高的船燈,就泊在文津橋,将?周圍照得?亮如白晝。
用過晚膳,聽着外面?熱鬧的聲浪遠遠的迢遞過來,衛蕪音來了興致,讓綠朱為自己找一身簡單些的衣裳,梳起發髻,準備出門去看燈。
衛深連忙從護衛中選出些人來,沿路護在她?身旁。
快出門時,衛蕪音忽地改了主意,吩咐綠朱讓人去攝政王府接人。
理由她?提前?想好了,是有政事相?商,至于為什?麽不在府中而是要去外面?,則是因為上?元夜這晚街上?的百姓最多,出去走走,順便也能體察民?情。
然而沒過多久,就有宮人遞進來一塊玉佩,看到上?面?熟悉的日晷紋時,她?有些詫異。
算算時間,她?府中的人應該才剛剛出去,總不能是一出門就碰見了蕭斐。
問及回話的宮人,很快就得?到答案:他們才一出去,就碰見攝政王候在門口?,說是有事要求見公主。
這無疑是一種巧合。
一直到走上?京師街頭,衛蕪音也不曾開口?求證。
街上?人多,她?又刻意穿得?簡單,沒有公主的儀仗随同,旁人輕易不會聯想到是她?。
走在她?身側的蕭斐大概也是同樣的想法,與她?一樣穿了略深些的顏色,衣上?隐隐滾着暗紋,若非湊近了細看,并?不能看得?出來。
綠朱和青梧他們連同王府護衛都落在身後稍遠一些的位置,不遠不近的随侍在他們周圍,這樣一來,衆人既能關注到他們的動向,也能避免聽到他們之間的言談。
衛蕪音一路走一路看,她?雖然不曾刻意關注過身側的人,但也能察覺到,無論?她?走得?快或是慢,蕭斐都能不緊不慢的跟住她?,不會出現?走散的可能,便将?全部的注意都放在看周圍的燈和人群上?。
這個時間出來看燈的多是在家中用過晚飯的人,大多都舍棄了馬車,一路步行出來,有時候經過一些新奇的燈籠攤,就會買上?一盞,一路提着,既是點綴,也能幫着照亮身前?的路,一舉兩得?。
轉過一條街,就快到了文津橋。
之前?他們離着遠,但泊文津橋頭的那座船燈看上?去已經十分高大,這會兒走到近前?,只覺得?這座船燈像是自平地拔起,通身光亮,周圍那些精巧的燈和它一比,全都黯然失色。
而在這巍峨壯闊間,還能看到許多點綴在其中的奇思妙想,甚至在靠近岸邊渡口?這裏?還連接着一塊甲板,從這裏?走上?去,就能一直走進船燈裏?面?去。
船燈之內同樣也是別有洞天,這裏?竟像是将?街邊随處可見的小攤都包容了進去,一條蜿蜒小路繞着船樓蔓延而上?,周圍是燈火通明,船樓中間的一個個小小的鋪面?裏?則滿載着人間煙火。
往這座大船燈裏?走的人絡繹不絕,甲板處還有專門的兵馬司的人守着,維持秩序。
衛蕪音在外面?看了許久,越看越覺得?有趣,當即也跟着人群往船燈上?面?走,蕭斐靜靜地守在她?身側,若碰上?擁擠的時候,便會不動聲色的将?她?隔在裏?面?。
甲板略有些窄,還要同時兼顧着上?船和下船的人,走在這裏?的人都格外的小心。
衛蕪音上?去時,正要扶着一旁伸出來的欄杆借力,蕭斐見狀,自然的伸出自己的手。
衛蕪音順勢搭在他的胳膊上?,穩穩當當的走上?船,再拾級而上?的時候,才回身看他一眼,似是想說他倒是會察言觀色,不過最後還是作罷。
“殿下當心。”
蕭斐扶着她?上?來以後,沒有馬上?收回手臂,仍是護着她?行走在窄窄的臺階上?,周圍的人摩肩接踵,他的聲音很快就淹沒在周圍的嘈雜中。
只是剛才的觸感一直隐隐約約的留在手臂上?,像是在提醒他,方才那一刻的不同。
蕭斐看着近在眼前?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一身霁藍色的襖裙,沒有燈火照着的時候,那身影就仿佛融進了夜色裏?;頭上?绾的也是簡單的單髻,其間插一支彎月形的小簪做固定;耳垂各墜着一只珍珠耳珰,會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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