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 (1)

衛蕪音再次被召進殿內。

這一次再進入殿內的時候, 她注意?到秦晌一臉呆滞的跪在一旁,即便聽到動靜,也只是微微側耳, 視線卻沒有跟過?來。

不知?道不久之前父皇與他說了什麽,讓一個人?突然?變成了這樣。

殿內的氣氛也有些詭異,像是被一種無形的霧籠罩着, 以門為界限,門裏門外, 隔成兩個不同?的世界。

還?不等她從這種奇怪的感覺中脫離出來, 又聽到門聲一響, 錦禮端了兩盞酒進來。

她看?着酒, 回想?上?一世秦家被踢出朝局的時候, 似乎也出現?過?這樣一盞酒。

當時秦晌以為自己得到的是一杯鸩酒, 哪知?道錦禮來傳話, 說遵照上?谕,這是君臣之間的送別酒, 由錦禮代君飲之,體恤秦公多年來在朝中的不易。

上?一世,錦禮還?帶來了父皇剛剛蔔出的卦象,小吉。說此番秦晌雖抱憾退居朝堂,他日未必不會有轉機,希望秦晌勿要自輕自賤。

那卦象也的确如後來所示, 秦家雖覆滅,但秦晌卻得到了新皇的重用。

如今父皇依然?讓錦禮端來酒, 想?來仍是一樣的做法吧。

衛蕪音調整好心緒, 朝着元康帝行了一禮,然?後和之前一樣, 垂手?恭敬候立在側,等待父皇的問話。

元康帝一直不曾開口,倒是門口似乎出了一些狀況。

錦禮在進來時,身後不知?何故跟上?來一個人?,還?不等他關上?殿門,門外忽地伸過?來一只手?,擋住了去?勢。

“王爺?”

錦禮看?到驟然?出現?在外的蕭斐,忙笑道,“王爺想?必是聽錯了,陛下未曾召王爺進殿。”

蕭斐仍堵在門口,神色略顯匆匆,看?上?去?像是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跟着對錦禮說道,“臣有事?,必須當面與陛下說明,還?請公公代為通報一聲。”

突然?有急事?要秉的臣子,錦禮并不是沒有見過?,以往若是條件允許,他會安撫兩聲,然?後進門代為通報;

但是現?在不同?,這位攝政王一看?就是察覺到了什麽,趕着前來阻止的,不論攝政王一會兒是要為秦國公求情,還?是為晉陽公主求情,都?會在無形中觸碰到皇帝的逆鱗。

今晚已經有兩人?要性命不保了,他又何必再眼睜睜看?着一個人?卷進來呢。

想?到這裏,錦禮搖搖頭,“王爺,再緊急的事?,眼下都?還?請等等再說吧。”

錦禮不肯松口,蕭斐也沒有要回去?的意?思,兩個人?就這樣僵持在門口,連守在一旁的禁軍見狀,都?打算過?來把?蕭斐拉開了。

門口的争執,自然?也傳到了裏面,就在禁軍沖着蕭斐告罪打算上?前拉人?的時候,忽聽到偏殿裏面傳來元康帝的聲音,“既然?蕭卿也來了,那就一起進來。”

錦禮心頭一震,陛下讓攝政王也進來,該不會……

他面色複雜的讓開位置,看?着蕭斐義無反顧進殿的身影,心中長?長?嘆息一聲。

這幾年他雖然?一直跟着皇帝在行宮裏,但是外面的事?并非一無所知?。

他也常常聽皇帝感嘆說,如果太子不是太年幼的話,他一手?提拔起來的這幾個人?,将來未必不會是新一朝的股肱之臣,可?惜他們只能為掃平障礙而生,也許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錦禮在端着酒盞進去?之前,最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此時夜幕中繁星滿天,月光也清亮,仿佛無知?無感,并未察覺今夜有天驕即将隕落。

哎……

今夜之後,朝中就又要變天了。

要怪……

就怪他們處理朝政的能力太強,速度太快,已經掃清的障礙太多吧。

兔死狗烹,換誰來都?是一個樣。

……

衛蕪音對于蕭斐突然?的闖入有些詫異,他像是緊急聽說了什麽事?兒趕來一樣,跟在後面進來的錦禮看?神色也有些不自然?,她的心中立即泛起狐疑。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錦禮端着的兩盞酒上?。

盛酒的酒盞是蓬萊盞,父皇曾賜給?她一套。

是官窯燒制,只進貢于宮中,供宮中使用,但因燒制難度太高,産量有限,宮中也并不會時常使用,大多都?是在一些重要的場合才會拿出。

想?到這裏,她目光微垂,看?向仍跪在另一邊,已經是一副聽天由命樣子的秦晌。

莫非這酒盞中盛的,是鸩酒。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蕭斐為何明知?無召,卻依然?匆匆而來。

他是要給?秦晌求情。

上?一世他都?能冒着風險帶她進府,此番憑着秦家和他的交情,為秦晌求情保命倒也算他的做派。

這樣想?着,她又看?回了元康帝。

上?首的元康帝剛剛放下茶盞,“蕭卿方才說有事?一定要與朕當面說,現?在你已經見到了朕,說吧。”

“陛下,如今朝局未定,這酒……賜不得。”

衛蕪音聽到這裏,終于能肯定,酒盞所盛的,的确是鸩酒。

另一邊,元康帝卻先看?了一眼錦禮。

錦禮幾不可?查的搖搖頭,表示自己并未出去?亂說。

“這是宮中禦酒,如何賜不得?”

“還?請陛下三思!”

“蕭卿,”元康帝敲了兩下桌案,看?着這個突然?闖入的青年,想?起當初他曾差一點就做了秦國公府的女婿,只可?惜造化弄人?,他與那秦家娘子無緣,這才沒了這一層關系;如今他拼着觸怒自己也要闖進來給?秦晌求情,大概是心裏一直沒放下,還?想?再做些打算,于是再開口時,語氣裏多了一層警告的意?味,“朕意?已決,你還?想?犯上?不成?”

“臣不敢,”蕭斐頓了頓,仍是要繼續争取,“但此事?還?關乎國本,臣只怕……這酒一旦賜下,會動搖剛剛穩定不久的局勢。”

“局勢如何,朕比你更清楚,”元康帝沒再看?蕭斐,轉而對錦禮說,“端上?來。”

“陛下!”蕭斐忽然?攔住錦禮上?前的腳步,自己踏出一步,直面元康帝。

“怎麽?”元康帝審視着他,“忤逆犯上?,你以為,你仗着軍功在身,朕就不會動你?”

“陛下若一定要賜酒,可?否賜給?臣?”

這話讓殿內的人?全都?不自覺向蕭斐投去?目光。

衛蕪音眼裏更多的是驚愕,她從沒有想?過?,為了保住秦晌之命,他竟然?能做到這種程度。

秦晌也有些不敢相信。

他之前一直跪在元康帝腳邊,像個行屍走肉,此時聽到蕭斐的話,詫異的扭頭看?過?去?。

他這條老命交代了也就交代了,心裏還?放心不下的,就是秦嫣和秦妍。現?在蕭斐為他說了這麽一句話,看?來在蕭斐心中,還?是認自己這個岳丈的。也罷,他不如就把?兩個女兒都?托付給?他,這樣不管将來他要娶的是哪個女兒,她們姐妹也能有個照應了。

想?到這些,秦晌嗫嚅着,就打算開口。

“王爺……”他許久不曾說過?話,開口的時候,聲音都?囫囵在了喉嚨裏,再加上?心中激動萬分,更是帶上?一層哽咽。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他的反應,當秦晌再想?清清嗓子重新說話時,卻見元康帝從座上?起身,走下來。

殿內衆人?的目光都?瞬移到了元康帝身上?,看?着一身道袍的帝王平穩的走到錦禮身邊,伸手?,将兩盞酒全都?端起來。

衛蕪音始終關注着蕭斐的神色,見他一直在注視着被端起的兩盞酒,眸色微沉,身子緊繃着,像是在思索究竟該如何做。

第一盞酒毫不意?外的被送到秦晌手?邊。

元康帝甚至還?彎下腰,面色和緩,仿佛他送去?的不是鸩酒,而是一杯再平常不過?的,犒勞臣子的禦酒。

秦晌僵硬的接過?蓬萊盞,盡管他雙手?用力的捧着,卻仍有酒從他控制不住顫抖的手?上?灑出來。

衛蕪音跟着去?看?蕭斐的反應,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秦晌那邊,反而一直緊緊地盯着還?拿在元康帝手?中的另一盞——

君臣對飲,送別老臣,是帝王為臣子安排的最後的體面。秦晌手?中的那盞才是鸩酒,元康帝的這一盞只是尋常的酒,至多不過?是後勁大一些。

蕭斐到底在打算什麽?

“今年這場千秋宴,真是令朕大開眼界,”元康帝握着酒盞在殿內走了幾步,目光從殿內的每一個人?的面上?掃過?,那目光威沉,仿佛能一直掃進心裏去?,“有人?亵渎帝陵,有人?忤逆犯上?,更不必說傾軋,攀咬,情分,忠心。”

“朕知?道,你們個個兒都?會說自己所做所為都?是為了百姓,為了天下。這些年,你們在朝中也的确做得很好,朕心甚慰。”

“秦國公犯了糊塗,生出私心,冒犯一國公主,還?鬧到了朕的面前來,”元康帝說着話,走向衛蕪音,“今日朕在這裏給?你們做個調停,賜你二人?每人?一盞酒,你們就在這裏,杯酒泯恩仇吧。”

話畢,那盞一直被元康帝端在手?裏的酒盞,送至衛蕪音面前。

蓬萊盞造型精巧,工藝頗高,更奇之處在于,盞內遇水即變色,此時盞中微微泛着一層幽藍。

這層顏色,衛蕪音平日裏總能看?到。

從前她大多持有觀賞的心情,感慨其藍竟能藍得那般幽深,幽深中卻還?能隐隐透出一種光亮,像是被月色染得幽藍又被星子映得純澈的夜幕;

但如今再看?,卻發覺其幽冷如深淵,透着層層的詭異。

耳邊再次變得喧鬧起來,所有的聲音纏繞在一起,又一起鼓起尖銳的刺,不斷刺進她的腦髓。

她頭痛欲裂,眼前所見卻依然?明晰,父皇的身影被蓬萊盞遮住,只朦胧的留下一個輪廓。

這些變化仿佛都?只集中在一瞬間,當感知?再一次回歸,她心裏只不斷回響一道冷靜的聲音。

她的父皇,要,賜死,她。

随即又感到荒謬。

她重活一世,給?自己積攢起足以自保的底氣,靜待着十年後如果再發生相同?的場景,她能有底氣抗擊。

卻沒想?到,她的死期……提前了。

“晉陽,”她的父皇在問她,“為何不接?”

在她腦中飛速搜尋應對之法時,斜地裏伸出一只手?,似是要代替她搶過?酒盞。

是绛紫色的衣袖,邊緣滾着金邊,襯得那只手?愈發修長?。

但是又從另一個方向撲過?來一道影子,比那只手?更快,倏然?間扯住元康帝的手?,往下拉,然?後就着元康帝的手?,捧着酒盞把?裏面的酒咕咚咕咚的全吞了下去?。

這一幕變化太快,誰也沒有注意?到這間偏殿裏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人?,甚至還?是個……

個頭矮小的,敢去?抓皇帝的手?的人?。

衛蕪音想?到了什麽,猛地低頭。

就看?到,衛然?晃晃悠悠的跌坐到地上?,因為又快又急的喝了一盞酒,他的臉上?瞬間變得紅撲撲的,眼神也開始跟着迷離。

他仰頭沖着她傻兮兮地笑,“阿姐……”

那盞鸩酒——

衛然?替她喝了!

“然?兒……”

她撲下去?,伸出手?想?拉衛然?,卻又滿滿的都?是不真實?感。

“禦醫!傳禦醫!”元康帝已經爆喝出聲。

偏殿裏亂起來,錦禮恍然?回神,朝着門口奔去?,又因為速度太急,險些絆了個跟頭,還?不等完全打開門,就扯着嗓子沖着外面喊,“太子垂危!快叫禦醫來!快叫禦醫!”

衛蕪音還?在原地發怔。

鸩酒的反應很快,衛然?又是個小孩子,更是抵禦不住毒素的沖擊,他的臉上?很快就蒙上?一層黯色,鼻子裏開始淌出血跡。

他還?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怎麽了,只艱難的伸出手?,想?要拉一拉阿姐的手?。

元康帝甩開空酒盞,一把?撈起幼子,放到榻上?,他也顧不上?自己身上?的血污,只不斷地替衛然?擦掉開始發黑的鼻血,咬牙罵道,“蠢啊!蠢物!你怎麽進來的?誰讓你喝的?你還?想?死在你老子前頭是不是?”

衛然?小小的身軀窩在榻上?,沒有看?他那急怒攻心、痛惜到了極點的父皇,而是越過?父皇的阻礙,眼巴巴看?向衛蕪音。

衛蕪音起身了好幾次,但都?沒有成功,最後終于借着蕭斐的力站起,來到榻邊。

怎麽會是衛然?呢?他将來還?會置她于死地,他們之間還?有一場不死不休之局,這個時候,他跑出來幹什麽?他搶着喝什麽?

看?到她過?來,元康帝徑直起身,狠狠一甩袖子,心裏一股火無處可?發,最後他沖到已經呆傻住的秦晌身邊,沖着秦晌踢了幾腳。

“蠢材!蠢材!蠢材!禍事?全是你這個蠢材引來的!”

踹過?幾腳,也解不了心中焦急,他繼續喝問,“禦醫呢?怎麽還?不來?”

“陛下——”錦禮大聲應着,從外面砰砰幾步跑進來,“陛下莫急,已經去?叫禦醫來了,如今太子的情況緊急,他們得做好萬全的準備!陛下千萬莫要急壞了身子!”

皇帝的暴怒,宮人?的惶恐,秦晌的求饒,全都?混雜在一起,衛蕪音卻一點兒也聽不到似的,她看?着奮力抓着自己的手?的衛然?,看?他還?是胖乎乎的小手?,指尖卻開始變得發黑,那是毒素在蔓延的跡象。

“阿姐……”衛然?大睜着眼睛看?着她,但是他的視線已經有些失焦,要很努力的看?,才能看?清楚阿姐的樣子。

她在哭,但是她自己好像都?不知?道,她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下來,幾乎都?砸到他的手?背上?了,有些燙。

“阿姐……父皇剛才說的那些話,我聽不太懂……”

杯酒泯恩仇,不應該是一件大家都?高興的事?嗎,為什麽所有人?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都?那麽惶恐?

還?有秦公,他從來沒看?過?那個樣子的秦公。他發現?秦公接過?父皇賜給?他的酒以後,一點兒也沒有高興的模樣,反而怕得想?哭。

到給?阿姐酒的時候,攝政王的反應就更大了,阿姐不肯接,攝政王卻想?自己搶過?來,好像這東西不是什麽天大的恩賞,而是懲罰一樣。

但是看?到那一幕的時候,他卻忽然?有些懂了攝政王與阿姐之間的關系,他猜自己應該是發現?了什麽秘密,而且這個秘密,就連無所不知?的父皇都?不知?道!

他直覺父皇這次賜出的酒不是什麽好東西,說不定是他只在書裏才看?到的鸩酒,那可?是劇毒的東西!

如果阿姐真的喝了,甚至是攝政王替阿姐喝了,他們兩個的後果一定都?不好——

這時候忽然?聽到阿姐問他,“你是不是傻的?如果好奇想?知?道酒是什麽味道的話,找高大伴給?你弄來嘗嘗不就好了?偏來搶這殿內的。”

“阿姐……”他懷疑自己就是中毒了,因為他的力氣好像消失了,現?在拉着阿姐的手?的時候,總感覺手?都?不像是自己的,用不上?力,也感覺不到什麽溫度。

他的聲音應該是也變小了,因為他看?到阿姐離自己更近了,近的快要貼上?他了。

眼前的場景也越來越暗,是不是殿內的燈燭用光了?

他心裏想?着這些,堅持把?話說出來,“阿姐……我是儲君,就算中了再厲害的毒,父皇都?一定會讓他們拼全力救我的……”

“但……但是……這個毒好像太厲害了……我替你擋不了第二次了……”

“阿姐……你以後……一定要多找幾個醫術高明的,這、這樣的話,他們、再想?下毒害你,也不會、不會得逞……”

最後的那些聲音,已經弱到幾乎快要聽不到了。

衛然?還?沒有開始變聲,聽起來仍和小時候一樣,是細細柔柔的,衛蕪音趴在他身邊,努力的聽他說每一個字。

不等她聽完,錦禮就焦急的把?她扶到一邊,“殿下,禦醫來了,先讓禦醫給?太子看?看?。”

醫官局裏的禦醫全都?圍過?來,為首的是何奉禦。何奉禦在一片焦急中,先檢查了一番衛然?的狀況,把?過?脈,又與其他禦醫一同?看?診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緩緩嘆出一口氣。

“陛下,”何奉禦走到元康帝近前,“太子中毒已深,還?請陛下節哀。”

……

元康三十六年,對于大齊來說,并不算多麽平順的一年。

這一年康陵邑和康陵曾先後失火,百姓備受牽連,家園被大火付之一炬;

久不曾踏出行宮的皇帝回京辦了一場盛大的千秋宴後,秦國公就因卷入一樁驚天的貪污大案被問罪,秦家也跟着迅速敗落下去?。

不久之後,太子促然?薨逝。

儲君早夭,動搖國本,太後痛失孫兒,悲傷過?度,也纏綿病榻,不再過?問朝政。

元康帝重回宮中,然?而朝裏朝外卻開始議論新的儲君人?選。

先太子是皇帝膝下唯一的皇子,後宮妃嫔雖多,雖說也養育過?幾名皇子,最後卻都?夭折,僅剩的這個小皇子被寶貝似的養着這麽些年,卻也一朝隕落,令人?唏噓。

随即就有人?以國不可?無儲君為由,提議元康帝從宗室裏過?繼一個皇子,立為儲君,将來繼承大統。

說的次數多了,元康帝就覺得厭煩,後來就連呈上?來的折子裏說的都?是立儲的事?。

就這樣,元康帝才回宮主理政事?沒多久,又和先前一樣,前往行宮清修去?了。

衛蕪音因此仍繼續上?朝,行監國之權。

這時候距離衛然?下葬已有一月,他的小棺椁就埋在康陵附近,待新的宮室修好以後,再重新安葬。

暮春已近,盛夏又起,元康帝重回行宮清修,太後也仍在後宮裏休養,不再出來垂簾聽政,朝中局勢與先前沒有什麽兩樣,但是身處其中的人?卻都?知?道,大齊已經開始變天了。

又到了夏稅征收的時候,從政事?堂裏議過?事?,衛蕪音緩步走出長?慶門。

綠朱候在長?慶門外,聽她一出來,就吩咐道,“去?東宮。”

東宮如今已經空了,高大明自請去?康陵陪伴衛然?,餘下的在東宮當值的宮人?各自被分派到了別處,只留下極少的幾名宮人?維持東宮各處的灑掃。

這會兒看?到衛蕪音進來,連忙引着她進入偏廳,奉上?一盞清茶。

偏廳裏還?坐着一個人?,聽到動靜,才轉過?身,與她見禮。

“你怎麽在這裏?”衛蕪音看?着明顯已經在這裏坐了一會兒的蕭斐,之前在政事?堂,他借故提前離開,沒想?到竟是來了東宮。

宮人?們自覺回避,等到偏廳裏只剩下他們兩人?,蕭斐端起她的那盞茶,起身遞給?她,“如今東宮裏也沒留下什麽東西,殿下嘗嘗這茶,看?可?還?合口味?”

自千秋宴以後,這還?是他們第一次私下裏單獨相處。

衛蕪音接過?茶碗,淺飲了一口,目光落在他绛紫色常服上?,忽地想?起那天在偏殿,他急急伸來的手?。

原來他那時候想?保的,一直都?是她。

她壓下心中那一縷異樣,神色不變,看?上?去?與往日沒什麽不同?,“你從政事?堂出去?,就一直在這裏了?”

“是,”蕭斐頓了頓,又道,“微臣猜想?殿下會來,就先過?來等候殿下。”

“本宮差一點忘了,”衛蕪音想?起之前他曾說過?的話,“說吧,你要和本宮商量什麽事??”

“今日先不商量,殿下心結還?未解,此時即便是商量,也商量不出結果,”蕭斐換了個話題,看?向四周,似有感慨,“微臣當初回到這裏給?太子授課時,習慣性的翻了一本春秋,卻忘了太子還?小,字都?認不全。”

他這句話裏有太多歧義,衛蕪音狐疑看?着他,“本宮沒時間和你打這些啞謎,你想?說什麽,直說就是。”

“太子為殿下擋了那杯鸩酒,殿下如今再想?起太子,是什麽感覺?”

什麽感覺?

衛蕪音慢慢坐下來,想?:

她現?在再想?起衛然?,先想?到的就是那天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之後才會想?起上?一世,他與她反目以後,眼裏的那些不再隐藏的恨意?。

想?到前者時,她心中哀痛難解;

當後者的記憶出現?時,又覺得寒意?徹骨。

這些日子以來,她一直被這種相互矛盾的感覺折磨,到無法纾解時,就會坐在已經空蕩蕩的東宮裏,從頭開始想?這裏留給?她的所有記憶。

找不到答案,心裏原本提着的一口氣就跟着松懈,以前還?會想?着把?蕭斐召到近前來,但是現?在,她誰也不想?見。

看?出她眼中逐漸用上?的茫然?,蕭斐忽然?開口,打斷了她逐漸飄遠的思緒,“依微臣看?來,當初他下毒害你,如今還?你一命,也算有始有終。”

這句話像是一把?錐子,猛地刺破紙一樣遮蔽在前的迷霧。

衛蕪音定定看?着他,盡管她已經壓下心中乍起的恍然?,語聲依然?平穩,但到底還?有些掩飾不住的急迫,出賣了她,“你說什麽?”

然?而蕭斐卻仿佛塵埃落定,“殿下知?道了,不是麽?”

簡短的對話,衛蕪音的脾氣上?來,又恢複成了一慣與他針鋒相對的語氣,“你不說清楚,本宮如何知?道?”

蕭斐同?樣是四兩撥千斤,“殿下是聰明人?,明白我說的是什麽。”

這次幹脆連自稱都?不是“微臣”了。

衛蕪音手?裏還?拿着茶杯,她坐着,蕭斐站着,盡管她需要仰頭才能直視他的眼睛,氣勢上?也并沒有低他一等。

她慢慢向後靠在椅背,指尖往茶杯的側壁随意?敲了幾下,這次再打量蕭斐的時候,更多的就帶上?一種審視。

前世打過?十餘年交道,如今又算是朝夕相處了三年,她以為兩人?最初的那種熟稔是她對他太過?熟悉而産生的錯覺;

而對面對她有意?的刁難時,他表現?出來的那種順從,如今看?來,也不過?是他因為習慣,自然?流露出來的反應。

現?在再去?回想?上?一世兩人?最初的接觸,那個時候的蕭斐,流露出的才是年少時獨有的青澀,還?會因為初到京城、驟然?進入權利中心,對任何事?都?表現?的有些謹小慎微。

哪像現?在,已經是個浸淫朝堂多年,滿肚子陰謀算計,滿眼虛情假意?的狐魅。

忽然?想?起他說過?的話,她徑直問,“你剛才那話是什麽意?思?什麽叫衛然?下毒害我?”

她記得自己前世是因為積勞成疾,郁結難解,蕭斐給?她請了多少名醫也治不好,最後病亡。

“不是的,”蕭斐告訴她,“殿下當初香消玉殒,是因為中毒。”

上?一世蕭斐因為衛蕪音無意?間的一句話,着人?去?江南秘密探查礦産賬簿。

查到最後,發現?每一筆被暗暗吞掉的賬,都?被以四六分成的形式流入楊家和秦家。順着這條線索再查下去?,這些礦産最終均被以不同?的形式存入私庫,只供給?皇帝一人?使用,之前動用這些的是元康帝,之後私庫的主人?就換成了衛然?。

而秦晌自從卷入一樁貪污案後,秦家從明線轉為暗線,私下裏依然?在幫衛然?運作私産,這也是衛然?在登基之後頻頻登門秦國公府的原因。

新皇登基以後,自是不能容忍一個權力太大的監國公主,哪怕收回監國之權,那些已經形成的勢力也很難完全被收回,朝中人?最會權衡利弊,很難保證她會不會許以重例,卷土重來。沒有什麽比拖垮她的身體來的更好,因此,從秦晌明面上?在朝中出局之日開始,衛然?就有意?的給?她下毒,先是下在東宮的水裏,之後在她府中安插奸細,每日往她的茶水裏下微量的毒,這樣長?年累月的積累,即便衛然?沒有把?她貶為庶人?,留她再朝中,以她的身體,也很難再撐幾年。

衛蕪音聽完,久久不語,開口的時候只冷笑着問他,“既是他下毒害我,你又怎會知?道的這般清楚?”

蕭斐苦笑,“因為我,和殿下一樣,也被下了同?樣的毒。”

只不過?他底子好,毒發的速度要慢一些。

他毒發那天正好在宮中參宴,衛然?假意?讓宮人?扶他到偏殿休息,面帶笑容的對着他,把?這件秘事?和盤托出。

他沒想?過?自己會重活一回。

那時候他一睜眼,看?到的就是和他一樣衣衫不整的她。

從她不再驚慌失措,冷靜的指揮他毀掉偏殿內所有能證明他們曾在這裏的證據的那一刻起,他就确信,她和自己一樣,回來了。

所以當她後來找上?他,與他談那個條件,他連猶豫都?沒有,立刻就答應了。

“這幾年,殿下在彌補,我,也是在彌補。”

她拼力彌補從前那個被辜負的自己,而他彌補她。

他們彼此都?在心中藏着重來一世的秘密,小心地維持一個微妙的平衡。

這一番話真摯懇切,衛蕪音起先還?在看?他,探究他話裏的真實?性,後來漸漸低垂眼眸,慢慢消化掉這些往事?。

良久,她說,“你還?真會藏。”

這是她在那天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

秋去?冬來,轉眼又入了春。

暮春一到,京中就開滿了花,沉甸甸的一蓬花綴滿枝頭,風吹時花瓣簌簌飄落,引得行人?駐足,車馬停駐。

攝政王府裏,青梧拿着一沓信箋送入書房,路過?書房外的那棵小小的玉蘭樹,他忍不住停下來看?了一眼。

玉蘭樹很是争氣,種下去?以後,很快就存活了,只是開花卻晚,到如今也依然?沒有要開花的跡象。

正想?着,忽聽腳邊傳來“喵嗚”一聲。

一只白團子嚣張的蹲在他腳邊,仰頭看?他。

它已經改名叫“十九”了,是晉陽公主取的名字。

青梧蹲下來,熟練的掏出一塊小魚幹逗它。

十九現?在更能吃了,一塊小魚幹,還?不夠它塞牙縫兒的,很快就吃完了小魚幹,跟着他一起進入書房。

蕭斐看?到貓兒進來,順手?拿起桌案上?的緯子,逗了它幾下 。

青梧放信箋在桌上?的時候随意?瞥了一眼,那根緯子已經有些舊了,原本鮮亮的羽毛現?在顏色已經暗淡。

府裏後來給?十九新添了很多玩意?兒,緯子也做了十幾根,但主子就只拿這一根逗十九玩兒。

青梧雖然?不像青桐的嘴那麽碎,心裏也知?道,主子這是想?念晉陽公主了。

自從去?歲千秋宴以後,朝中局勢發生變化,皇帝親政了幾天,又将攤子甩手?給?晉陽公主;

晉陽公主為着推進國策,與主子在次都?堂細細商議了多日,看?上?去?兩人?在外都?融洽了許多,可?從那以後,晉陽公主卻再沒有私下裏召過?主子進府了。

以前他或許和青桐一樣覺得主子這是在委曲求全,現?在他反而覺得,主子其實?還?挺期待被召的。

因為每次席玉從公主府出來以後,主子都?會留他在書房裏很久,問他很多關于晉陽公主的問題。

也就是席玉心粗,想?得不多,很多時候他回答的都?非常簡潔,根本沒有說出過?主子想?聽的那種答案。

“千秋節快要到了,你去?庫房裏看?看?,選些合适的賀禮。”忽聽主子吩咐。

青梧出去?的時候不禁有些感慨,日子過?得真快,又到千秋節了。

……

今年的千秋節相比去?年要簡單很多。

元康帝雖然?仍去?拜了城中久負盛名的幾座道觀,但卻沒有請觀主進宮為壽禮加持神力,只多添了幾百斤燈油,請道士們為天下子民誦經祈福。

宴席上?一切都?中規中矩,因着今年沒有太子,坐在主位兩邊挨着元康帝最近的兩個位置上?,一邊坐着衛蕪音,另一邊坐着蕭斐。

元康帝只在說賀詞和接受百官拜賀的時候出席了一會兒,酒過?三巡,他就離席出宮,清修打坐去?了。

元康帝這一離席,宴上?群臣就放松了不少,雖然?時辰還?沒有過?,但他們已經各自找到相熟的人?,天南海北的聊起來了。

在這一片熱鬧中,分坐兩邊的晉陽公主和攝政王就顯得有些沉默,全程似乎沒有半點交談。

回想?起在政事?堂時,他們兩人?常常因政見不合交談頗多,往往因為相互說服不了對方,頻頻交換政見,再對比眼下這種放松的場合的冷漠無言,衆人?不禁發出感慨:

“恐怕也只有朝政之事?,才能讓這二位交談幾句了。”

感慨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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