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天才
晏君尋不經常來督察局,他讨厭這裏的氛圍,還有這裏的人形形色色的目光。他跟他們理解的那種人不一樣,他既沒有熱血也沒有沖勁,每次來到督察局都像是沒睡醒。他不許姜斂在這裏提他的名字,也認為自己沒有給姜斂提供過多少幫助。
姜斂對外稱晏君尋是心理側寫師,但他們都明白,晏君尋表現得并不像是心理側寫師。時山延有句話一針見血:晏君尋很能和兇手共情。現場的細節在晏君尋腦子裏像蛛網般鈎織,他時常沿着一根線去想象。
“你能理解嗎?”姜斂趁着晏君尋去衛生間的空當,在辦公室對時山延說,“他的思維跑得太快,經常讓人追不上。這樣很像考試的時候,大家明明拿着同一張卷子,可是他不僅答得很正确,而且答得很快,快到一定程度難免讓人懷疑他是不是看過正确答案,還是帶詳解的那種。”
“我理解。”
時山延仰靠在椅子裏,看見玻璃牆壁後的晏君尋從拐角轉了出來。晏君尋停在自動販賣機前,對周圍的注視不感興趣。超強的感知能力讓他很敏銳,他知道周圍的人心裏在想什麽,但是他不在乎。
“他懂得保護自己,會把很多事情和很多人都丢到‘無關緊要’的分類裏。他不喜歡被注視,對自己的觀察力也持有厭棄态度。但是他的天賦這麽好,更多時候無法控制自己不去聯想。你随便給他一點關于案子的東西,他就忍不住坐在那裏想。”
“是……”姜斂複雜地看向時山延,“你很了解。我想冒昧問一句,你也會這樣嗎?”
時山延轉過椅子,看着姜斂。他的眼神很直白,說:“你為什麽不問問晏君尋呢?他能告訴你正确答案。”
姜斂沉默半晌,繼續說:“我時常希望君尋能想錯一些東西,這樣會讓他看起來更正常。”
時山延被逗笑了,仿佛不明白這句話。他直起身體,隔着書桌問姜斂:“你為什麽會覺得他‘不夠正常’?”
姜斂的鏡片擦得很亮,他認真地想了想,回答:“因為我是普通人,普通人會對案子裏的一些細節義憤填膺,大家更願意站在被害人的角度,而不是兇手。君尋每次觀察現場都很冷靜……有些時候也可以叫作冷漠。”
“你覺得他無法和被害人共情,”時山延像是坐在辦公室裏的心理老師,“他‘看到’被害人的痛苦,卻沒有表現出該有同情和憤怒。系統養大的小朋友也蠻恐怖的是不是?”
姜斂沒有回答。
“晏君尋現在的家裏沒有阿爾忒彌斯,”時山延拆分着這道題,“因為你們發現晏君尋無法和被害人共情,即便他現在看起來很乖,但他對兇手的理解程度遠超正常人。阿爾忒彌斯的教學成果讓人害怕,如果晏君尋去犯罪,那他就是最難搞的兇手。”時山延露出理解的表情,帶着微笑殘忍地問,“我很好奇,你們‘殺掉’了阿爾忒彌斯嗎?”
* * *
晏君尋提着啤酒罐,在各種鈴聲、交談聲裏穿過。他看起來像個剛畢業的學生,連T恤都帶着皮卡丘的圖案。他沒有回到姜斂的辦公室,而是去了相對人少的休息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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督察局的休息廳四面都環繞着郁郁蔥蔥的虛拟綠植,座椅的間隔保持一致,裏面的人都在低聲交談。禁煙區在左邊,晏君尋想了想,到右邊找了個偏僻的位置坐下。
廳內循環播放溪流聲,晏君尋在褲兜裏摸了摸,那裏還藏着根煙。他把煙拿出來,猶豫少頃,咬在了唇間,卻沒有點。
想要預測一個人是否會做某事,就得先搞清楚他對行為結果的期待,如果他能從其中得到獎勵,他就會繼續做下去。這是社會學習裏的期待理論。
晏君尋舌尖抵着煙蒂。
兇手畏懼性侵過程,卻選擇對性侵者重複作案。她很偏執,作案手法保持一致。這好像某種儀式,必須按照步驟做下去,她才能得到期待的結果。
晏君尋對她分析了太多,在晏君尋眼裏,她已經透明了。
一個常年忍受丈夫性暴力的女人,她的家庭地位也許還不如條狗。她不能随意擺弄家裏任意一樣東西,那都不屬于她,她沒有權利碰。她清理劉鑫程、歷建華的家,好像自己住在裏面,但她不敢回家也這麽做,因為她在家裏這麽做會挨打。
她對暴力和性元素都很回避,不肯直視劉鑫程的照片和自己。劉鑫程樓道裏的塗鴉也讓她感覺壓抑,所以她給塗鴉畫上胡子,好像強奸不僅發生在女人身上,這樣想讓她感覺好一點。
她很愛自己的孩子,愛到不想承認這個孩子死了的事實。她修改歷建華的系統,讓系統叫自己“爸爸”。她在臆想裏不僅是孩子的媽媽,還是孩子的爸爸,這樣她才能矯正“爸爸”的錯誤,給孩子幸福。
說明這個孩子的死跟爸爸有關系。
溪流聲很平緩,容易讓人睡着。晏君尋不想睡,他也不想繼續想,但思路就像長了腿,它們拽着晏君尋,不管他願不願意。
“咔!”
打火機的火苗點燃了晏君尋的煙,時山延的味道很突出。他從後繞來的手臂像是半環住晏君尋,襯衫的質地不錯,讓他藏在布料裏的肌肉清晰浮現出輪廓。
“他們盼着你盡快解決掉這個難題。”時山延利索地翻扣上打火機,像好友般的搭着晏君尋的肩膀。
“別傻了,”晏君尋叼着煙,“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只會臆想。”
休息廳的柔光打在晏君尋的發間,他的淚痣在煙霧裏若隐若現,這是他獨特的魅力。他只抽了兩口,就把煙拿掉了。他看向時山延,不在乎他們之間的距離有多近。
“如果你關心這個案子,可以把你知道的東西告訴姜斂。”晏君尋嘴裏的煙味混雜着甜味,那是棒棒糖的味道,“別他媽再來試探我。”
“那麽何不由你來說呢,”時山延耐心十足,他聞到了香橙的味道,這讓他舔了下犬牙,“告訴姜斂兇手有病。”
晏君尋很煩。他厭惡跟人較勁的感覺,也厭惡無時無刻不在被觀察的感覺。
“不好意思,”時山延兩指捏過晏君尋抽剩的煙,敷衍地道歉,“一不小心就猜中了。”
他輕輕咬住那支煙,眼神卻像是咬住晏君尋。
“你知道兇手為什麽殺人。”
晏君尋當然知道,他已經暗示過姜斂了。
* * *
陳秀蓮在喂狗。
陳秀蓮住在鋼鐵工業園附近的老民居,這棟破舊的小二樓是她丈夫何志國辦廠時買的。以前人住在二樓,鋼鐵加工的磨床都放在一樓,方便鋼材進出。何志國沒再待在停泊區以後,這裏就是陳秀蓮說得算,她把老磨床搬到了地下室。
幾條土狗圍着陳秀蓮搖尾巴,她放下鐵盆,狗一窩蜂地圍上去。
“打死它們,”何志國在陳秀蓮耳邊說,“一股腥臭!”
陳秀蓮不吭聲,她聽了會兒咀嚼聲。
“老子在跟你說話,”何志國像是要用手推陳秀蓮的腦袋,他以前就愛這麽幹,“你他媽聽見沒有?不要讓我生氣陳秀蓮,我打你都是因為你惹我,你讓我生氣我他媽才會打你,你懂嗎?”
陳秀蓮呼吸微沉,她沒開一樓的燈,站在黑暗裏被罵得面色鐵青。她嘴唇翕動:“我要報警抓你……”
“你報,”何志國的唾沫星子噴得陳秀蓮滿臉都是,“報完老子還要打你,往死裏打!”
陳秀蓮用袖子擦臉,動作很用力,像是擦着陳年污垢。袖口的扣子刮着臉,她很快就把臉擦得通紅一片。
“我讓你把狗弄死,你他媽不聽是吧?那我就把琴琴弄死!”何志國的聲音刀子似的往陳秀蓮耳朵裏鑽,“老子要把她從樓上拖下來,像收拾你一樣收拾她。賠錢貨天天吃老子的工資,跟你一樣都腦子有病!打完不長記性的賤東西!”
陳秀蓮像只受傷的母獸,忽然朝着通導器嚎叫起來。她渾身都在抖,拽掉耳朵上的通導器,摔在地上,擡起腳狠狠地踩。
土狗們受了驚,哀叫着夾起尾巴,叼着骨頭往角落裏跑。
陳秀蓮把嗓子喊得發啞,她喘着氣,用泛紅的眼睛巡視周圍,終于聽不到何志國的聲音了。她胡亂撩開自己被汗打濕的頭發,沖到樓梯口,幾步下去,用顫抖地手開鎖。
地下室有股腥臭,但是陳秀蓮不在乎,這味道讓她放松。她的手在牆壁上摸尋,打開了燈。
地下室太髒了,到處都是廢棄的鋼材。有張磨床被移動過,陳秀蓮原本想把它扔掉,但是她記得劉晨報道裏寫過的東西——督察局很厲害,他們順着一樣東西能查到很多線索。這張磨床是何志國借錢買的,當時還有欠條,雖然她把欠條燒掉了,但她依舊對未知的督察局充滿恐懼。
督察局在報道裏抓過很多人,陳秀蓮不想被抓,她還沒弄死何志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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