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清晰
回答蘇鶴亭的是通話忙音,他又打過去,說:“好吧,那看來沒有。或者你曾經有什麽兄弟嗎?”
回答蘇鶴亭的還是通話忙音。他堅持不懈,再次打過去,在對面接通的那一刻飛快地說:“好的他是個跟你無關的神經病他就是有病雖然他腦子還挺好使的你們打算玩什麽游戲能給我詳細說一說嗎我不參與就是好奇。”
晏君尋沒有理他,而是回頭看了眼報廢的私家車,那個歪頭的毛絨玩具還坐在裏面,像是被遺棄在了這片鋼鐵灌叢。一個無辜的人被卷進了神經病的游戲,成為操縱者兜裏的一堆血肉。
對方想告訴晏君尋,游戲就得這麽玩。
這個瘋子讓晏君尋感覺熟悉,那微妙的熟悉感讓他像是在照鏡子。他不想跟任何人談,他覺得自己跟這個瘋子見過面。晏君尋不相信瘋子說的每一句話。
這人在刻意地挑釁,他想要激怒晏君尋。他的思路——晏君尋站在滿地玻璃碎片裏想,這個瘋子的思路跑得同樣很快。蘇鶴亭的直覺沒出錯,這個人了解系統,他懂晏君尋的計算方式。然而他太迫不及待了,不論是那個小醜還是這次的錄音,他都恨不得把自己對晏君尋的了解寫到臉上。
我知道怎麽做你會生氣,快點生氣吧。暴跳如雷、歇斯底裏!像期待中的那樣再拿起你的鋼棍,把對自己的信任都砸爛。毀滅前先陷入瘋狂,這比直接死亡更加有趣。
晏君尋把鋼棍塞回座位底下。他喜歡把東西放回原來的位置,分毫不差。他坐回車內,打開冷氣,用眼神示意時山延上車。
“我大哥在叫我。”時山延放棄了抽一根煙的想法,他因為束縛鎖的緣故,只能單手插兜。他低頭輕踢開腳邊的玻璃碎片,對蘇鶴亭笑道:“你看他多棒,對自己的情緒掌控是一流的,就像事先輸入的數據,到這裏該爆發一下,他就爆發一下,爆發完了又歸于平靜。”他擡頭時眼睛被陽光照耀,可是他不躲避,只是稍微眯起一點,“他可比你咋咋呼呼的樣子可愛一萬倍……但是我更希望他對我生氣,而不是把情緒浪費在一只下水道的耗子身上。”
“我猜他壓根兒沒注意到你,你在他眼裏就是個報警器,随時會讓他看到紅燈警告。”蘇鶴亭和時山延不是一款變态,但他很懂時山延的興趣,“我甚至懷疑傅承輝是故意的,他用晏君尋吸引你,好讓你安分點,別再像頭獅子似的站在頂峰耀武揚威。”
“那我很滿意,”時山延聲音逐漸沉下去,“如果沒人幹擾的話。”
* * *
晏君尋的發梢有點汗水,這讓他看向時山延的眼睛更加水亮。整個人就像剛浸泡過涼水的白櫻桃,薄皮瑩潤,掐一下就能留下痕跡。他的身體有點嬌氣,不太能經受冷熱襲擊,稍微猛烈一點的陽光就會讓他流汗。
晏君尋的身體比晏君尋更加坦誠。它在時山延眼裏可憐兮兮的,承載着個刺球似的靈魂,都快要被擠壞了。
時山延在車外挂掉了蘇鶴亭的電話,他坐進來,在系安全帶的時候問:“接下來去哪兒呢?”
晏君尋沒有立刻回答,他轉回頭,看着前方,過了半晌說:“我想要通導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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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山延遞過去,在晏君尋拿時卻沒松手。時山延的指尖幾乎跟晏君尋的指尖挨在了一起,但那不是他的錯,他只是普通地、随意地在遞東西罷了。
晏君尋的手指沒有瑟縮,這讓時山延感覺很好,但他必須按捺住得寸進尺的欲望,以免自己下一秒就握着晏君尋的手腕。
“不好意思,”時山延看着晏君尋,手指稍松,“你要跟姜斂通話嗎?”
“姜斂知道案子的詳細情況。”晏君尋拿過通導器,上面還殘留着時山延的溫度,這讓晏君尋有點不習慣,但他沒有表露。
這個瘋子,晏君尋打算就這麽稱呼對方。這個瘋子用霍慶軍做開場白,他想告訴晏君尋,自己有操縱黑白的能力。他指定了被害人,還指定了兇手,就像在玩提線木偶,毫無負罪感地攪亂別人的生活。晏君尋終于明白這個案子始終存在的違和感在哪裏了,它把兇手突顯得如此明顯,就是為了讓晏君尋“看”得一清二楚。
“讓我想想,”晏君尋把通導器扔到手邊,看向時山延,“讓我想想你在我身邊都說過什麽。你理解他的動機,很早就發現這案子裏還有瘋子的參與,”他盯着時山延,咬重字眼,“對吧。”
“那你得好好想想了,”時山延拿起側旁的水瓶,自然地問,“我可以喝嗎?”
他問得多純粹啊,仿佛是個講文明懂禮貌的大哥哥。
“別問我,”晏君尋剝開他的僞裝,“你根本就沒打算把它原樣放回去。”
時山延擰開瓶蓋,在喝前的那一秒用目光擦過晏君尋的嘴唇,只是一秒,但足夠了。他開心地說:“你真了解我。”
時山延的喉結在晏君尋的注視裏滑動,吞咽的聲音不算大,可是晏君尋聽得很清楚。他不是故意想太多的,只是這聲音就貼在他耳邊,那種感覺就像——
時山延的聲音很性感。
“喜歡上新聞,喜歡被瞄準,”晏君尋挪開目光,即便他沒什麽表情,卻仍然有點倉皇的意味,“你當時是在說瘋子。”
“并不,”時山延捏着水瓶,想了想,“當我使用‘我’做主語的時候,就是在表白自己。你真的覺得他喜歡上新聞嗎?”
隧道那頭的貨車開始行駛,鳴笛聲逐漸靠近。晏君尋不得不趴下身,把臉都埋進雙臂間,貼着方向盤。
安靜點。
晏君尋想,瘋子不喜歡上新聞。對,他不喜歡。他到目前為止更喜歡操縱別人,站在幕後讓他更有成就感。
“一個長期經歷性暴力和精神暴力的女人,”時山延的語速很慢,沿着晏君尋的耳廓往裏進,咬詞都有點溫柔,“她要有非比尋常的勇氣才能反抗。誰引導她做了這樣的事情?你喜歡琢磨那些細節,不如現在把它們撥開,用你擅長的方式,想一想這個兇手。”
“瘋子設計了命案,”晏君尋很清楚,“他促使兇手動了手。”
“當然,這個瘋子,嗯——”時山延眉間微皺,似乎提到對方就已經讓他很不爽,“這只耗子喜歡在網絡上亂竄,他的能耐都在那裏。”
“他要引導兇手,這需要時間,”晏君尋側過臉,不管臉壓在方向盤上會不會壓紅,對時山延說,“他得讓兇手先變得不正常。”
兇手的不正常貫穿整個案子。
“做個假設,如果兇手殺了暴力她的丈夫……”
“在這裏,在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時山延加重語氣,“你不需要做假設。別讓阿爾忒彌斯和姜斂影響你,你可是個天才。”
晏君尋腦袋裏淆亂的信息都安靜下來,他像是坐在碎片上玩拼圖。他挑揀着這些碎片,試圖看得更清楚。
兇手殺了暴力她的丈夫。
她挨過那麽多次打,或許逃跑過,但被扯着頭發拽了回去。她遭受這些的時間很長,長到戰前就開始了。戰前晏君尋在幹嗎?他忘了,那不重要,他的記憶不值一提。總之兇手忍受了很久,她唯一的辦法就是忍受,因為沒人給她第二條路。
“她不是……”晏君尋找不到合适的詞語形容兇手,“她對比自己弱小的東西充滿憐憫,這對她而言是僅剩的尊嚴,她對孩子很好。”
所以她會堅持回到歷建華的家裏喂養那些金魚,她怕它們餓死。
“但是孩子沒了,”晏君尋的目光逐漸凝結,“她受到了很大的刺激。”
她的丈夫既沒當好丈夫,也沒做好父親。看看她在做什麽?她把對孩子的愧疚填放進歷建華的系統裏,在那裏用力扮演着父母的角色。
“孩子是個契機,他們一定為此發生了争吵,”晏君尋又想抽煙,他不願意自己去想那些畫面,“然後她殺掉了丈夫,這是開端。”
沒錯,這是開端。這是兇手的開端,也是瘋子的開端。
瘋子不在乎這些人的悲慘人生,他在這裏精挑細選,把這些人像布娃娃一樣套住脖頸,再粘到自己的作品上。但兇手的痛苦在殺掉丈夫以後就該結束了,而瘋子必須讓這個痛苦持續,他的游戲剛開始。
這只渣滓他媽的幹了什麽?
“他要給兇手一些提示,”時山延隔空點了點自己的腦袋,“讓兇手發現自己的不正常。這個手段很像我們常用的監視技巧,如果你不想被任務對象發現,就給他點信號,讓他陷入自我懷疑。當他什麽都發現不了的時候,他就會開始認為是自己出了問題。”
“他繼續刺激着兇手,”晏君尋看到擱在一旁的通導器,“用最安全的辦法。”
* * *
陳秀蓮記不清何志國什麽時候出現的,她确實有點健忘,反正何志國的聲音始終存在,有時候像蚊子叫,有時候像車鳴笛。她殺掉何志國的那天是很久以前了,何志國躺在床上。
哦。陳秀蓮想起來了。何志國當時癱啦。
狗娘養的畜生癱掉了。
我女兒要下課了嗎?
陳秀蓮給何志國端飯的時候問他,他表情像見了鬼。陳秀蓮很沮喪,她只是想去接琴琴下課。她給何志國喂飯,何志國罵她瘋子。
我沒有瘋。
陳秀蓮看着黑白照片上的何志國,輕聲重複:“我沒有瘋。我明白自己在幹什麽,是你不明白。你什麽都不明白。”
是了,畜生怎麽懂呢?他腦子裏全是攻擊信號。
人真的挺奇怪的,陳秀蓮總在困惑。為什麽大家都靠兩條腿行走,卻總是有些異類?他們仿佛不屬于這個群體,靠暴力生存,對撕爛搗毀生命充滿動力。
你他媽看不見那裏已經血淋淋的了嗎?
“操你……”何志國又在陳秀蓮耳邊謾罵。
你看不見。
陳秀蓮舉起照片,一點點撕爛它,看何志國的面容分裂。她把何志國照片上的眼睛留下來,貼到地下室的牆壁上。
你好好看着。
陳秀蓮打開燈,心情很好。
“你就是這麽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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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