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樓頂
劉晨直播頁面的彈幕一直在刷新, 各種問號和感嘆號交替出現,像是在網絡平臺冒出的蘑菇,争先恐後地頂破屏幕, 往陳秀蓮身上擠。
【真的假的?】
【劉晨為了博眼球也太沒下限了吧!】
【應該是噱頭。】
【四個人???新聞不是說三個嗎?】
“把畫面調大點。”晏君尋對姜斂說道。
姜斂把光屏拉大, 後方的樸藺看了片刻, 在陳秀蓮再度開口前說:“她在舊區老水塔附近的樓頂,”他指了指陳秀蓮背後模糊的豎影,“督察局戰後一直想拆掉這塔,我在報告裏見過, 距離我們有20分鐘的車程。”
“開過去,”姜斂重新撥通電話, “全體注意!往舊區水塔靠攏。”
陳秀蓮看起來精神不好。晏君尋想, 她想幹點不後悔的事情。
陳秀蓮對着鏡頭擡起只手,指向遠處,說:“我老家在停泊區附近的小鄉區, 戰前督察局說會把我老家并進停泊區,但到現在也沒實現。”她額前的發貼着傷口,像是要跟所有人講點令她驕傲的事情,“我女兒琴琴在鋼廠附屬學校上課,成績很好, 老師每天都會誇她, 考過好幾次一百分。”
【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
【都說了是劉晨的噱頭!他又不是第一次幹這種事情了。】
【靠,以為是社會爆點,結果就這樣?有病吧!】
【劉晨,你死了。】
陳秀蓮的聲音被雨聲蓋住,變得很小。她的驕傲沒人聽。大家花費自己寶貴的幾分鐘進來,不是為了聽她講女兒。她積攢的高興随着話題夭折了, 神情有點像哭,但是她沒有哭。
“我殺的第一個人叫何志國,是個強奸犯。他戰前到我們廠裏打工,想跟我談戀愛,但我沒答應,于是他就強奸了我,”陳秀蓮把聲音擡高,她仰起些臉,好讓所有人看清她的模樣,“我最後嫁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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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狗血走向?】
【有病有病有病!】
【他強奸你你還嫁給他?你賤啊!】
“我沒有病,”陳秀蓮勉強笑起來,對着鏡頭努力整理語言,“我沒有病,我很正常。真的。”
陳秀蓮覺得自己不是精神病,她不是,有病的是何志國。她殺何志國是忍到頭了,是沒希望了。但她從頭到尾都覺得自己很清醒,她想殺何志國不是幾天的事,她只是遵照自己的想法做了。
“我嫁給他不是自願的,就像我被他強奸也不是自願的。我跟……”陳秀蓮想着過去那些臉,卻記不起他們都是誰,太多了,“我跟很多人講過,我希望何志國能夠受到聯盟的制裁。我給督察局寫過信,也給督察局打過電話,但每次都被何志國制止了。”
陳秀蓮說到這裏停下來,她擡手解外套的扣子,裏面穿着件貼身背心。她脫掉外套,脫掉褲子,甚至把鞋襪也脫掉了,就穿着那件背心站在無數人眼前。
“他總是打我,”陳秀蓮指着自己的大腿,那裏有消不掉的疤痕,還有她的手臂,都是燙傷,“我寫一次信,他就打我一次。他說自己沒犯法,聯盟允許他這樣幹。我看劉晨的新聞,他也說強奸犯法,說家暴犯法,那為什麽督察局不抓他?”
陳秀蓮看着鏡頭,沒有任何羞澀,仿佛這具袒露的身體是別人的。她擦拭着臉上的雨水,問:“戰時我給督察局打電話,他們忙着參戰,告訴我等一等。”她喉間幹澀,表情逐漸憤慨起來,“你們知道我等了多久?我等了一年又一年!誰來抓何志國,誰來?沒人啊!”她的手臂在空中無處安放,揮舞了一下,像是要狠狠甩開枷鎖,“何志國這個孬種!垃圾!渣滓!他把我女兒帶上車撞死了,他怎麽還沒死啊?人渣就該去死啊!”
暴雨傾瀉在陳秀蓮的身上,像是棍棒的敲打。她被打得彎了腰、低了頭,甚至被打得面目全非!她指着鏡頭,指着鏡頭後面的姜斂,指着所有人,盡情宣洩。
姜斂的通導器忽然響起來,接近水塔附近民居樓的行動小隊在通導器裏說:“目标挾持人質在樓頂,觀測員說人質被捆綁在欄杆上,随時有掉落的可能。”
“目标情緒不穩定,不要貿然沖出去,”姜斂說,“先驅散舊樓附近的居民,啓動落體承載設備,密切注意目标動向。”
【挺可憐的,督察局戰前戰後都是廢物。】
【我看她情緒這麽激動,有點像演的啊。】
【督察局出來說話,姜斂出來說話。側寫師到了沒?這都沒推測出來?黑豹也是廢物麽?】
【早說了黑豹都是戰争狂,根本不會跟正常人共情。】
【她到底想幹嗎?】
時山延的游戲通關了,他在吵鬧聲裏看向姜斂的光屏,說不上什麽表情。他在這個案子裏一直很冷靜,冷靜得像在觀戰,除了對晏君尋的興趣,沒有其他的情緒波動。他不太會琢磨為什麽,因為“為什麽”大多時候都在對既定事實發問。
陳秀蓮不是在爆炸,她已經炸過了。
“我殺了四個人,我是故意的。”陳秀蓮高舉着雙臂,木然的眼神仿佛已經沒有了生命,她陳述着自己的心理路程,“我殺完何志國以後他還在講話,這讓我很害怕。你們懂吧?死掉的人又在耳邊說話,恐怖片才這麽演。他還是在罵我,并且叫嚣着要殺了我,我怕死了,于是我把他拆開放進鍋裏,吃掉了。”
她垂着僵硬的嘴角,神情開始困惑。
“但是沒用,他還在。他每天把我罵醒,真是無時無刻都在我耳邊。我其實很後悔,以前我上班的時候他沒辦法煩我,現在不行,他總是在我耳邊。他可能在監視我。”陳秀蓮目光挪動,游離片刻,“他就是在監視我,還給我看他收藏的新聞。那些新聞都是劉晨寫的,寫得真好,我能看懂,他寫的那些人都是強奸犯。但是我想不明白,這些強奸犯被抓進牢裏,怎麽又放了出來?”她把那些新聞背得很熟,“歷建華強奸他的同事,那女的跳樓了,他卻在區裏買了房。他們跟何志國一樣,都覺得自己沒做錯。還有那個劉鑫程,他在家門口的牆上寫強奸幹得漂亮,來來往往那麽多人看到,也沒人管。”
陳秀蓮說到這裏,情緒又暴躁起來。她朝着地面啐了一口。
“畜生玩意,會這麽幹的都是何志國,我了解他們,我知道他們在想什麽。我要是什麽都不幹,他們就會繼續來找我,”她偏執地踩着地面,“他們一定會來找我的!何志國在鍋裏的時候跟我說他要報仇,我就知道他還有分身,劉鑫程、歷建華都是他的分身!他們還要來強奸我、打我,我必須先殺掉他們!”
陳秀蓮胸口起伏,說到這裏,忽然鞠下躬。但這似乎不夠,她不斷下壓着身體。
“但是霍慶軍,霍老師,”陳秀蓮聲音哽咽,用充血的眼睛看着鏡頭,“霍老師對不起,我罪該萬死,我願意接受聯盟的制裁。我殺了霍老師,我殺了霍老師!”她擡手用力扇着自己的臉頰,“對不起霍老師!”她臉上的雨像淚,往下巴上淌。她講話颠三倒四:“我本來想殺何志國的,霍老師跟我說他沒性侵,我沒信。”她痛苦地扯着頭發,聲音變得尖銳,像是堵在了喉嚨裏,“我怎麽沒信呢……何志國也跟我說他沒性侵,我聽了太多次,我分辨不出來!”
陳秀蓮被雨水模糊了雙眼,她在喘息。
對。沒錯。她分辨不出來。她在這個吃人的叢林裏,被別人幾句話就哄騙走了。劉晨使用的那些詞語都在煽動她,她見到霍慶軍那一刻就已經給他定了罪,她太相信報道了。
陳秀蓮不敢想,她不願意想,可是她總會想到。霍慶軍如果沒死,翻案了,是不是能回到妻子身邊?令陳秀蓮最絕望的是,她記不清霍慶軍臨死前的表情,她只記得霍慶軍把那張全家福遞給她時的表情。
陳秀蓮想捂住嘴,可是號啕聲還是傳了出來。她在殺掉何志國的行為裏得到了勇氣,但是最終因為霍慶軍被擊得粉碎。她提起劉晨的衣領,把他摁向欄杆,在暴雨裏失控地喊:“道歉!向霍老師道歉!”
劉晨撞在欄杆上,磕得頭破血流。他高聲說:“對不起、對不起!霍老師……放過我!”
欄杆上的鐵鏽蹭到兩個人的傷口,劉晨聽到“咔”的一聲,欄杆晃得很厲害。他看不清前方,卻知道掉下去就是死。
“不要摁了、不要!”劉晨痛哭流涕,“我道歉!”
“落體承載設備已啓動,頂樓沖鋒已就位!”行動小隊在通導器裏大聲說。
“行動。”姜斂回答。
“我不會打你,我也不會傷害你,”陳秀蓮聞到血腥味,聽到後邊破開鐵門的腳步聲,她用不幹淨的手擦抹着臉上的雨水,俯在劉晨耳邊小聲說,“我不想……我不想傷害無辜的。你罪不至死,該死的是我。”
“你不要跳,”何志國又出現在陳秀蓮腦海裏,他慌張地說,“你他媽別跳!老子不想死。”
孬種。
陳秀蓮滿臉雨水,朝前方大笑起來:“你這個孬種!我以前跑不掉,後來放棄了,現在我們誰也別想跑。既然老天爺要把我們綁在一起,我就跟你同歸于盡。我他媽的早就想跟你同歸于盡了。”
然後她撞開欄杆,孤注一擲地跳了下去。暴雨傾盆,劉晨吓到失聲大哭。陳秀蓮什麽都顧不上了,她在最後一刻想。
我最怕暴力了。
晏君尋閉上眼,聽到“咚”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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