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走為上策
打定主意,沈濯扶起李燼霜,讓他背靠着岩石坐穩,自己盤坐在李燼霜對面,十指合至胸前,聚起銀白的妖力。
他将掌心靈氣灌注到李燼霜身上,緩緩合眼,靈識窺探着與血肉嵌為一體的龍珠。妖力流經四肢百骸,彙聚到李燼霜頭頂,催動着龍珠煉化。
不愧是極品爐鼎,眨眼的時間,一顆凝聚他大半修為的龍珠迅速化為絲縷煙氣,修補着李燼霜重傷的軀體。
只是妖力與人族真氣相沖,傷口愈合的過程痛苦不堪。李燼霜微微顫動,即便神志不清,也緊咬着牙關,不肯輕易發出呻吟。
汗珠不斷滲出,洇濕了額發,流淌到頸間,浸透了輕薄的衣袍。從細頸到鎖骨,如同漫了一汪清亮月色,光滑晃眼。
腰腹上猙獰的傷口緩緩愈合,龍珠融煉成的靈氣淌過,皮肉恢複如初,連污血也洗淨了。
疼痛稍解,李燼霜不動聲色地睜開眼睛,謹慎地打量着面前的妖龍。
這就是沈濯?譚晚心心念念的白龍?
念及譚晚,他體內涓流似的靈氣便一陣波動,髒腑宛如撕裂一般疼,不禁嗆咳兩聲。沈濯聽見動靜,驀然張眼,李燼霜便與他四目相對。
妖龍一怔,蒼白的唇角彎了彎,朝他露出個坦誠的笑。他早把李燼霜當成了自己的所有物,因而十分熟絡,全無陌生人初次見面的疏離。
李燼霜倉皇閉眼,沈濯的眼睛卻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這妖龍皮相堪稱完美無瑕。額前一對粗壯的白龍角,光華剔透,宛如水晶。一雙眼瞳并非黑色,而是極淺的藍,仿若豔陽之下澹澹無垠的海波。
光是注視着他的眼睛,李燼霜似乎便聽見遼闊滄海潮起潮湧。
這樣舉世無雙的皮囊,竟然裹着一尊混世魔王。傳聞沈濯兇狠殘暴,狂妄至極,才出世五十年便觸斷了南海天柱,引得天帝下界,将他鎮壓在海底兩百年。
天帝是古往今來飛升第一人,沈濯絲毫不怕?
李燼霜默默在心裏為他蓋了個戳:孽龍。
也不知道這孽龍為何救他,莫不是為了那顆龍珠?
他為何不直接把龍珠取走?
李燼霜想不明白。
經過譚晚一事,他總算清楚什麽是人妖有別,暗自下了決心,從今往後再也不會輕信妖怪,沈濯救他不可能是善心大發,定然是別有籌謀。
雨聲淅瀝,不知不覺已近黃昏,燦金的夕陽斜照進岩洞。
龍珠全部煉化成了靈氣,李燼霜身體恢複如初。只是仍有些虛弱,自身的靈氣與沈濯灌注的妖力排斥沖撞,攪得周身不寧,筋骨間或一陣刺痛,似是要爆體而出。
沈濯坐到李燼霜身側,親昵地攬住他的腰肢,看他的眼神盈滿纏綿如水的柔情。
他是妖獸,作惡多端,殺人如麻,一雙眼偏偏透着澄澈無邪,仿佛意識不到對人類而言這般的凝視是何等僭越過火。
李燼霜臉色一沉,掙了幾下,非但沒脫開桎梏,反倒引得沈濯變本加厲,一只手掌有力地按上他的肩頭,仿佛一道堅固的枷鎖。
沈濯輕笑一聲,兩指擡起李燼霜下巴,仔細端詳他一番,滿意至極,指尖揉弄着豐潤的唇瓣。
從今往後,這便是他獨享的爐鼎了。小修士模樣柔順,楚楚惹人憐,當真是個漂亮的玩物。
就是不知道他是否服侍過人,若是一竅不通,那便有些掃興……轉念一想,罷了,青澀也好,吃起來別有一番滋味。往後他費點心神,調教得處處稱心,更是趣味無窮。
李燼霜撥開唇上肆虐的指頭,稍稍退卻了些,眼底盡是戒備。沈濯遽然回神,撞上他目光,不由得好笑。
區區人族,肉體凡胎,也敢這樣看他?
性子有些野,倒是跟他外表大相徑庭。
他不惱怒,只是覺着好玩,忍不住再摸摸李燼霜臉蛋。李燼霜躲,他眉頭一皺,不依不饒,非要将爪子擱上白皙面頰,霎時綻開個舒心的笑顏。
李燼霜偏着頭顱,避無可避,低垂的眼中藏着鋒芒,隐忍不安。妖獸皮膚冰涼,所過之處泛起細密的疙瘩,激得他不住寒戰。
離得越近,沈濯便清晰嗅到李燼霜身上清新的香氣,忍得頗為難受。
這等美味不能一口吞進腹中,簡直是無上的煎熬。
沈濯暗暗思忖。若是早點與他交。合,嘗過極品爐鼎銷魂蝕骨的滋味,興許能壓制住想把他生吞活吃的沖動。
小修士兩瓣嘴唇不點而丹,沈濯心神愉悅,按捺不住品嘗的念頭,摟緊肩膀,就要俯身吻上去。李燼霜被他狎玩幾下,正在暗恨,急中生智,突然蹙緊眉頭,捂着小腹痛苦呻吟。
沈濯停下動作,驚訝地望着他,道:“你怎麽了?”
李燼霜滿臉痛楚,兩肩抖得像篩糠,額間汗珠滾滾淌落。
“你身上妖氣太重,我好難受……”他眼含淚光,斷續道,“人妖殊途,你我不能離得太近。我體內殘留着你的妖力,萬一出了差錯,便是爆體而亡。”
“爆體而亡?”沈濯眯起眼睛,揣摩着這四個字,将信将疑。
是真是假?他還沒聽過這等奇事。但看小道士模樣,不像裝的。
李燼霜眼神動了動,暗道這妖龍狡猾,便裝得更加可憐了些,咬着嘴唇發抖。
“我修為淺薄,禁受不住妖氣。如今已是煎熬難耐,長久下去必定會喪命。”
見他痛苦難受,沈濯只好稍稍離遠了些。
他無奈合眼,鼻間輕嗤。既然如此,今天是碰不了他了。
算了,就留給他些時日好好養傷,反正跑不了,早晚是他的……不,已經是他的人。
沈濯今日丢了龍珠,為救人又損耗了太多精力,此時也是疲憊不堪,便松開李燼霜,隔得遠遠的,尋了個平整的地方休息。
李燼霜蜷縮着身體,脊背緊繃,警惕地注視着妖龍一舉一動。等了許久,卻見他毫無動靜,仿佛入定,便琢磨着逃脫的法子。
這岩洞就在逍遙山中,沈濯好大的膽子,堂而皇之闖進天極宗轄域。不過這倒便宜了他,他對逍遙山裏每條路都爛熟于心,只要跑出這山洞,回到藥園不成問題。
如今只有一個難題。妖龍修為遠在他之上,他該怎麽逃跑?
若是等妖龍睡熟,興許有機會。
李燼霜攥着怦怦直跳的胸口,想起先前沈濯看他的眼神,是把他當做了玩物?
他心頭一陣寒涼,湧出難以啓齒的恥意。這些妖孽當真可惡,只恨他道行疏淺,只能任人宰割,不夠為自己出一口惡氣。
夜色沉沉,淹沒了洞穴另一端妖龍的影子。李燼霜伺機許久,估摸着他睡熟了,便悄悄挪動身子,朝着洞口溜去。
他生怕驚擾了孽龍,一路上蹑手蹑腳,頻頻回頭查看。好在沈濯一直閉着眼打坐,像是累極了,絲毫沒察覺到動靜。
離洞口幾步之遙,清白月光照亮地上的碎石,山風撲面而來,吹曳着衣袖袍擺。李燼霜再按捺不住滿腔雀躍,沖出陰暗的岩洞。
恍如隔世。
殘雪已融,天地如洗,清風沁人心脾。他奔向逍遙山麓平曠的草野,步履如飛,草莖上的露水打濕了衣裳,全不在意,只想快些回到藥園弟子居,恨不得插上雙翅。
上天垂憫,才賜他這一場死裏逃生的造化,給他重活一次的機會。
至于那妖龍沈濯……救他一命,并非沒有別的法子報答。他不想困在沈濯身邊,做妖獸掌中玩物。
他跑過崎岖的山道,終于回到弟子居。藥園四面山巒合圍,夜霧溶溶,一片靜谧。
弟子居不過是三兩草廬,只供一人獨居。早先譚晚在時,李燼霜為了讓他住得安适,便到附近深林中伐竹,幾個月裏日夜辛勞,新蓋了幾間簡樸的竹屋。
竹屋雖小,勝在清雅。曾經兩人同出同入,歲月靜好。
屋外一汪遼闊的蓮花池,湖水翻波,雲蒸霞蔚。
大澤周圍便是仙田,田地與蓮池間有數道水渠相連,終年流水潺潺,鳶飛魚躍。
李燼霜立在竹屋前,兩腿像是釘住了,遲遲邁不出步子。
回憶如同海潮一般洶湧襲來,他勉力喘了幾口氣,掃清腦海中細碎的雜思,轉而進了簡陋的草廬。
屋裏擺設簡單,一副桌椅,一張竹床,一方書案,竟也顯得逼仄。
李燼霜合衣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不斷告誡自己,都過去了。
從此他便斬斷妄念,驅除雜緒,再也不沾情愛之事,潛心修煉便是。
天極宗是名門大派,逍遙山不過宗門內一處普通的山峰。李燼霜天資平平,入門便是在這逍遙山藥園。初時幹些灑掃之類的雜役,後來積累了資歷,便看守藥園,種植仙藥。
逍遙山鐘靈毓秀,深山中常有些罕見的仙植。除了經營仙田,藥園弟子時常要進山尋覓稀有的仙藥。尋來的仙草自然不歸他們,每季一次,盡數上繳給內門了。
去內門的機會甚少,幾十天才有一回。每逢送藥那日,李燼霜便歡喜雀躍,偶爾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
他資質愚鈍,卻也對內門心向往之。天極宗內門才是求仙問道的場合,外門不過是豢養着一大群仙仆的地方。
外門藥園的日子枯燥乏味。種藥、守園、采藥,數十年如一日。李燼霜回到藥園,囫囵着睡了一覺,便不得不再重複昔日的活計。
晨時又下了大雨,雲霄天青,蒼翠的藥園浮着冷白的霧。
黧青小路蜿蜒環帶,繞過煙雨朦胧的荷塘,李燼霜撐着一柄雨傘,天藍色衣袍幾乎融進江山霧雨當中。
一夜過去,沈濯沒找上門來,他安心不少。揣度那妖龍不知他來歷,應當是去別處尋找。又或是失了興致,懶得再花心思找個平平無奇的小道士,便揚長而去了。
妖獸都是楊花心性,随心所欲,見異思遷。
李燼霜獨自行走,林間潮濕的水汽迎面撲打,衣裳沾染了水意。不過一會兒,領口、前襟、袖袂斑斑駁駁,暈着濕漉漉的水痕。幾绺細軟的青絲黏在鬓邊頸側。
暴雨下得越來越急,空中泛起了一股股水浪,排山倒海的氣勢。脆弱的竹骨傘面晃蕩不休,宛如颠簸的浮萍,快要被風雨掀翻。
李燼霜望着蒙着一層雨幕的前路,猶疑不定。旋身折返茅廬,忽來了一陣飓風,仿佛長了眼睛,卷跑了他手裏的傘。
雨傘打着旋飛到空中,傘骨末梢水花飛濺。李燼霜驟然淋了大雨,倉皇看去,沈濯從天而降,身後銀袍飄帶徐徐招展。
那妖龍垂頭瞧着他,眉眼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長臂一伸,飛走的紙傘便穩穩落到他掌中。風雨如晦,穿林打葉,他衣上卻沒沾半滴雨水。清波蕩漾的蓮塘忽地一陣驚噪,無數栖在荷葉下避雨的水鳥沖天而起,潔白的翅翼翩飛撲打,遮擋着沈濯的身影。
李燼霜渾身濕透,頂着瓢潑大雨仰頭看,天光灼目,不由得微微眯眼。
沈濯落到他身前,徐徐旋着掌心的傘柄。雨傘擋住了半張臉,露出雙風流多情的桃花眼。緩慢擡頭,揚眉明朗一笑。
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去路,端詳李燼霜片刻,道:“你什麽修為?”
李燼霜抿了抿唇,擡手擦去順着臉頰流淌的雨水,道:“築基三階。”
沈濯靜靜瞅着他,笑道:“我元嬰七。”
李燼霜低眉斂目,心好似被一顆拳頭猛擠了一下,皺縮成一疊,泛出細密的酸。
他知道自己不如沈濯,卻沒猜到硬生生比他差了一個大境界。築基到元嬰,便是天壤之別,幾輩子都未必能趕上的差距。
這妖龍也着實氣人,非要這般直白地羞辱他嗎?
李燼霜雙拳緊攥,不禁絞着手指,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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