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愛情買賣(二)

車隊駛入目的地清溪村,停在一戶農舍前。

農舍在龍潭山山腳下,白牆黑瓦,爬山虎青碧,色彩明澈得晃眼。

喬萬山前些年已将這農舍及左右兩戶一齊買下,還簡單翻新過,為進山祈福時方便落腳。

将法器法衣與供奉祭品準備停當後,張修鶴與衆弟子先行上山,在龍神祠開壇做法。

自打供桌擺好,張修鶴就在祠堂小院裏開颠,旋轉跳躍不停歇。

喬樂然跪坐在蒲團上,偷偷擺弄手機,跟聶飛直播吐槽。

聶飛:怎麽樣,幹嘛呢?

喬樂然:連蹦帶跳還念咒,四舍五入一愛豆。

聶飛:哈哈哈哈哈!

喬樂然:一口氣颠倆小時了,步法都不重樣,編舞很優秀了。

聶飛:這也太努力了吧?玄學愛豆啊。

喬樂然:可不,這麽毒的太陽,還挺大歲數,我都怕他中暑。

小哥倆正貧着,喬樂然胃中忽地一陣翻江倒海,他收起手機做深呼吸,卻更難受了。

上山前,他按祈福流程在木桶裏泡澡,不僅泡得皮皺,還被秘藥腌得入味。這秘藥乍聞像麝香,又比麝香多幾分腥甜,濃得不行,聞多了辣嗓子眼兒。這大熱天的,他被熏得想吐。

據張修鶴說,這秘藥叫“龍悅”,龍神聞到就會龍顏大悅,龍顏一悅,那就好說話。

沐浴焚香後,喬樂然又被裹上祈福時必穿的袍子。袍子是綢緞質地,色澤朱紅,衣襟與袖口精細地繡着四種形态不同的海浪紋樣。

說是祈福的法衣,式樣卻像古代女子出嫁時穿的嫁衣。喬樂然跟聶飛他們吐槽過這事兒,結果拜龍神就被他們歪曲成拜老公了。

至于法衣為什麽是紅色,張修鶴的解釋是:朱紅乃華夏正統之色,古時帝王禦批、宮牆着色,皆用朱紅。龍族鎮守華夏大地,也奉朱紅為尊,見喬樂然穿朱紅,龍顏又會大悅。

不僅如此,張修鶴的弟子還用龍悅香混合朱砂,用羊毫筆蘸着,在喬樂然露在外面的手背、頸項、鎖骨等處描繪出類似龍鱗的圖樣,以示虔敬,據說龍看見這些僞造的龍鱗,龍顏就會又雙叒叕大悅……

這龍顏也太容易大悅了,哪來的二傻子龍,一哄就樂,喬樂然腹诽。

他揩一把額角虛汗,沖立在他身旁照應的弟子比個手勢,起身走到樹蔭下,貪婪地呼吸着從下方山坳吹來的涼風。

徐莉皺眉:“怎麽了?”

“不行了媽,我想吐。”喬樂然扶着樹幹嘔,“熏得慌。”

徐莉遞去礦泉水:“小口喝,壓壓。”

喬樂然抿一口,用涼絲絲的瓶身抵住太陽穴,奄奄一息:“今天這味兒也太沖了……”

往常來拜他也泡藥浴,但沒這麽熏人,而且往常儀式也沒這麽磨叽,都是一個小時完事兒。

徐莉纖細的眉一挑,正要開口,喬樂然口無遮攔道:“都蹦跶兩個多鐘頭了,他幾點完事?待會兒中暑暈桌上,再報銷兩百萬藿香正氣水……”

“說什麽呢!”徐莉狠剜他一眼,“多大人了,嘴上沒點兒輕重!”

喬樂然有點兒挂不住臉,鼓鼓面頰,嘟囔道:“沒多大,未成年。”

徐莉深吸口氣,道:“你十八歲這年大兇,得行大禮,所以這次和以前流程不一樣。”她倦憊地捋一捋頭發,“不是都跟你說過嗎,說的時候聽什麽了?這也不信那也不信,萬一真出什麽問題,後悔都來不及……”

“媽,我突然不難受了。”喬樂然為逃避挨訓,虛弱地飄回蒲團上跪好。

跪穩當了,就哼哼唧唧地發微信:我都快曬中暑了,我媽還說我。

聶飛:你老公也不說給你布個雨,什麽狗男人,蹬了他吧,樂,我跳大神兒保護你。

喬樂然:……

又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心。

這時,徐莉又沖他咆哮:“喬樂然!手機放下!”

又暈又熏又想吐、被迫搞封建迷信、被哥兒們調侃,還遭遇親媽直呼大名的死亡威脅……喬樂然收起手機,心如死灰,面如死人。

……

在距龍神祠約十裏地的山林中。

肅殺涼風穿林打葉,激起一片飒飒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嚎叫自幽林深處傳來,一株矮樹後血柱飚射。

樹後晃出個男人,手裏拖着一頭尚在飚血的肥壯山豬。

這山豬約有五六百斤重,早已超過成年男性的負重上限,他卻不當回事兒,把山豬當條毛巾似的,長臂一振,掄圓了啪地甩在肩上。

山豬血仍汩汩淌着,可這人身上連條布片都沒挂,根本不怕髒。那一身精悍緊繃的肌肉浸飽細汗,微微泛亮,蘊含着獵豹般危險的力量感。

他不是人,是一頭半龍半狼的睚眦。

他活在龍潭山上,龍神祠就是他的家。

前些年,他在同族幫助下嘗試過入世闖蕩,卻因性情暴戾諸事不順,終究只能回歸山野,捉豬果腹。當時同族叫他取個凡人名字,他見山中林木多,就揪個“林”字當姓,再取“睚”字諧音“涯”為名,簡單粗暴叫林涯。

林涯扛着豬,步履如風,直奔龍神祠而去。

聽說……那小孩兒來了。

耳根發燙,想必是泛紅了,林涯擡手照耳根狠搓兩把,卻搓得更紅熱。

頭頂紅松的針葉間蓬地爆出一簇尖細的嘻笑,是無孔不入的山精們。

“嘻嘻,尊上耳根紅。”

“越搓越紅,大傻龍!”

龍潭山常年有半龍睚眦盤踞,山脈靈氣豐盈,山精野怪修行一日千裏,因此數量極多。

這些小家夥大多是草石花木所化,心地不壞。睚眦暴戾但分善惡,從不對這些精怪崽崽下死手。可它們畢竟是走野路子修煉的精怪,縱是再溫良無害的,言談舉止間也透着幾分邪性。

“今兒可不是定親禮,是成親禮,尊上能不臊麽?”

“喲,那晚上得鬧洞.房啦。”

“以後不許叫童養媳了,都聽我的,改口叫小郎君,聽我的。”

“老光棍攢了上千年的元.陽,也不知道小郎君受不受得住……嘻。”

“半仙之體承受龍族元.陽,聽說能行。”

“要是個純凡人,魄都能燒爛,圓完房就變傻子……”

林涯下颚線繃得死緊,耳根愈燙,想發作,又臊得沒臉擡頭,索性裝沒聽見,悶頭走路。

“這都是後話,小郎君願不願意跟尊上圓.房還兩說呢。”

“喲,您給說說。”

“小郎君壓根兒就不信尊上,每次來拜都臭着臉,怎麽可能願意?”

“那老頭子也是個學藝不精的半瓶醋,不知道這是成親,一口一口祈福。”

“叫尊上在小郎君面前現個原形呢?”

“可別,小郎君半身是凡人,見真龍算窺探天機,要折壽噠……”

“而且再吓個好歹的,更不願意了。”

“尊上要是不在乎小郎君的死活,別提折壽,強jian都行,反正小郎君是尊上的人。”

“噗——”

“可尊上在乎呀……”

片刻沉寂。

林涯的耳根緩緩降溫,連步子都慢了,恹恹的。

“尊上真慘。”

“慘。”

“老光棍,棍兒光光。”

“棍兒光光,磨炕沿兒。”

“棍光——棍光——”

還他媽作上詩了。

“滾!”林涯忍無可忍,擡腿就是一腳,咆哮聲響徹山林,“都他媽滾!!!”

紅松無辜地搖曳,險些攔腰折斷,隐匿在樹冠間的陰翳嬉鬧着四散奔逃。

林涯回到龍神祠時,祠中正熱鬧。他用神力運起障眼法,大刺刺地立在遮雨檐下,身形悍拔,眸色烏沉,直勾勾地盯着跪在蒲團上的少年,扛着豬。

與其他象征祥瑞的純血龍族不同,他半龍半狼,生性殘暴,智力勉強算有,心性比不上狗。為避免他禍亂人間,龍族上位者将他元神封印,以天地靈氣溫養,淨化兇性。

他一夢千年,只在每甲子天地靈氣循環至最稀薄時蘇醒一段時間,二十年前封印消解,他兇性也已褪去九成九,可他仍常常克制不住殺戮欲。

他起初護着喬樂然,只是圖這小孩兒能引怪,可以供他殺個痛快。

可小孩兒長着長着,就長大了。

……還長得那麽好看,未免太不要臉!

……

喬樂然擡手抹汗,被曬得越來越難受。

法衣溜.滑,他放下胳膊,布料便如融化的紅玉般流下,單薄平坦的胸.口半敞着,被紅衣襯着日光映着,堆雪般白。

一縷龍悅香乘着風,飄散而去。

這是雌龍求.偶時才會分.泌的香……今天喬樂然被抹得熏人,十幾條求.偶的雌龍聚在一起也沒他這麽香,簡直香得不要臉。

林涯吞着唾沫,喉.結微動,那張英俊而兇煞的臉騰地紅透了,青白分明的眼瞳也泛起血絲。

他被這紅衣白雪燎痛了眼睛,捅酥了心窩子,還被龍悅香熏得上頭……心髒怦怦狂跳。

“太曬了……”喬樂然一把接一把地抹汗,大眼睛眯成一線,哀怨地瞪一眼太陽,又蔫蔫地耷拉下腦袋。

真他媽萬裏無雲。

然而,他蔫了半分鐘不到,曬得他後背滾燙的太陽就悄無聲息地沒進了雲裏,天色陰得突兀。

他擡頭張望。

周遭事物倏地暗下一個色調。

涼風乍起,樹冠搖曳,葉片摩擦的沙沙聲由近向遠層層蔓開,綠意湧動,層林驚濤,四野驟然灌滿了風。

雲落下,沉沉壓住樹梢,一切都來得毫無預兆。

是空山欲雨。

作者有話要說:

聶飛:你老公也不說給你布個雨。

睚哥:老公來布雨了。

聶飛:蹬了他吧,樂,我跳大神兒保護你。

熟練使用凡人禮貌用語的睚哥:你好,你死了。

睚哥一千歲,但被封印斷斷續續睡了九百七十多年,那四舍五入就是二十多歲,幼稚得理直氣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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