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回眸

周瑞安發現,彭天自從B市回來後,情緒就不大對。

周瑞安問他談判的情況,他吱吱嗚嗚的說不出個所以然,搞得周瑞安不明就裏,本想再接着追問,彭天卻是變成了一尊銅像,往那一坐,只畫畫不說話。

彭天近來與他的話是越來越少,但不至于無話可說,畢竟在同一個學校同一個專業,就算沒有甜言蜜語,專業問題還是有共通之處,只是這次不同,幾天過後,他好像故意躲着自己一樣。

周瑞安完成了他的那副作品,有點實驗意義,用灰調子畫了很多色塊,接着用麻布裝上各種石頭瓦礫等東西,沾上豔麗的顏色,有序的壓在灰調子上,結合出來的畫面有不少尖利的機理,機理之中是與周遭不相同的高飽和色調,最後再拿出小號的油畫筆,一點點把計劃外的小瑕疵一一修複。

何老幾乎是在周瑞安身後看着他完成這部作品,從表情到眼神都是微笑,讓背對着他的周瑞安總能感覺到熱量,烤的他後背暖融融。

周瑞安想,這幅畫一定要給彭天看!

把照片發過去,彭天半天才回了個“嗯”,這讓周瑞安的疑心達到了頂峰。

彭天很喜歡評論別人的作品,尤其是周瑞安的,總能吧啦吧啦有的沒的說上一大串,哪怕是他們剛吵完架,然而這次只有個嗯!?就好像一個饞嘴的胖子,忽然有一天不吃他最愛的醬肘子了,理由是“油”,換誰誰信?

再結合這幾天他的表現,更是可疑。

彭天的行蹤有些不定,一會兒去出租屋,一會兒去工作室。有時候告訴周瑞安自己在工作室過夜,結果當天周瑞安回出租屋拿東西,卻看見他自己在出租屋的客廳畫畫,問他怎麽回事,也支支吾吾答不上來,還躲閃自己的眼神。

周瑞安少見他這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狀态,于是親自去工作室走一趟,問問情況。工作室的學長學姐都知道他是彭天的朋友,因為不知道他們還有更深一層的關系,所以對彭天的情況實話實說。

“他呀,這段時間張教授給他放了假,但不知道為什麽老往這邊跑”

“來了也不怎麽說話,就幫我們忙。”

“有次他一大早跑過來,我以為他要幫忙呢,結果直接進裏面睡覺去了,睡到下午才走。”

“我就說,他應該是跟女朋友鬧別扭了!”

“可他不是一直單身嗎,哪來的女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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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你就不知道了吧,前段時間咱們工作室那個姓姚的,不是跟他走挺近麽,我一直以為他倆一對呢,他倆一直不承認,我估計是防着老張呢,後來姓姚的被老張給開了,我估計哥們兒是傷心了。”

“有可能是,他那勁頭真像是這樣。”

問了一圈兒,正事沒問出來,倒是問出個暧昧對象,搞得周瑞安很不開心,于是拿出手機直接給彭天打電話,要他今晚去出租屋見面,必須去。

彭天倒是答應的很痛快,這反倒讓周瑞安有點意外,難道你也有話跟我說?憋了這麽久,就等今天?

周瑞安連晚飯都沒吃,早早就去了出租屋等他。

在等他的這段時間裏,周瑞安把二人從開始到現在的關系捋了一遍。

從認識到現在,周瑞安一直屬于主動地那一方,無論是一開始的主動搭讪,還是現在的吵架,似乎都是自己挑起來了的,而彭天則一直像個旁觀者似的看着他,被動的,像是一臺機器,周瑞安啪的拍一下,他會轉得快些,不拍,就老牛拉破車一樣慢悠悠轉,哦,除了床上,床上那點事情自己實在是興趣不大,玩不出花樣,于是交給彭天随意擺弄。

開始時,彭天還會抱着他說些情話,聽得他面紅耳赤,可能是自己表達的方式不大對,導致彭天以為他不喜歡聽,後來就逐漸不說了,這讓周瑞安很懊悔,明知他是個外熱內冷的人,自己就不該跟他玩這種欲擒故縱的把戲,雖然彭天現在還會抱他吻他,但周瑞安已經感覺不到當初的熱情了。

感情要結束了嗎?

周瑞安不是第一次冒出這種想法,在彭天頻繁去工作室過夜,丢他一人躺在出租屋時就這樣想過。

如果他的種種行為表示他的情感正在衰減,那自己呢?自己對他……還是原來那樣麽……

周瑞安坐在沙發上,望着面前一幅未完成的畫,是彭天畫的,底色是黑的,上面是一個幹瘦的披着灰色麻布的男人,臉看不清楚,從嘴巴到胸口是一大片破敗石灰牆似的白色,瞧着很詭異。

周瑞安看着這幅畫,鼻端隐隐的嗅到了彭天身上的氣息,是溫暖的,有力度的,他很注意本身的衛生,又喜歡運動,身上的味道永遠幹淨健康,像是在太陽下晾曬的飽滿麥仁。還有他的舉手投足,其實從頭至尾都沒變過,他只是這段時間受到的磨砺太多,自己正見證他最艱難的時刻,換了別人,恐怕早就崩潰了,但他還硬`挺着,這不能不說是一種能力,自己不該在這種關鍵的時刻懷疑他,給他壓力,瞧瞧這張畫就知道,他這段時間有多苦悶。

到這裏,周瑞安想通了,他長長的舒了口氣,躺在沙發裏看着天花板。他确定,自己是愛彭天的,別的不說,就憑這百般的為他找借口的行為便足以證明。

周瑞安抱着胳膊,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下,自己都笑話自己天真,可有什麽辦法,理性和感性本身就是對立的。

就在周瑞安還在想着這事的時候,彭天回來了。

周瑞安的神游被打斷,吓了一跳,騰的一下站了起來,這下倒是把彭天吓了一跳。

彭天高高大大的站在門口,頂天立地的,面無表情的看着周瑞安,然後很不自然的将眼神移開。

“你有什麽要對我說的麽?”周瑞安迎上去,接下他手裏的提包。

“你先說,”彭天的嗓子都很黯啞。

“我的問題就是你現在的狀态,怎麽了?”周瑞安不敢大聲問,他盡量柔聲細語。

彭天輕輕嘆口氣,慢吞吞的把東西放好,自己走到剛才周瑞安坐的位置,坐下去。

周瑞安看他這一系列動作,和他平時雷厲風行的風格很不符,就知道他其實是在利用這幾個動作醞釀。

“你那天去B市,到底怎麽和婁朋輝說的。”

彭天慢吞吞的喝了杯水以後,開了口;“仰賴你的面子見得他,能說點什麽。”

周瑞安皺了下眉頭;“談到我了?”

彭天點頭。

“說……什麽了……?”

接着沒等彭天回答,周瑞安試試探探的問;“讓我道歉……?”

彭天眼睛看着面前的桌面,沉默了片刻後又一點頭。

周瑞安全身一抖,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發生了,彭天真的被他連累了……

“那……那我現在給他發短信,”周瑞安手忙腳亂的拿出手機。

“他要見面,”彭天阻止了他,迎着周瑞安的目光,他又躲閃了眼神;“見面說。”

周瑞安也知道,發短信道歉很沒誠意,幼兒園都教導小孩子,要賠禮道歉,先賠禮,後道歉,無論是哪個都不包括發信息……

“什麽時候……”

“後天,去B市……”

周瑞安嘆口氣,覺得自己也的确該和婁朋輝敞開天窗說亮話,不對……那天在車裏就很清楚的說完了,再說也說不出花來,不過是把那天的話重複一般,如果後天彭天也在身邊的話,也許情形會好一點。

周瑞安簡短的想了想,覺得這事除了答應沒別的招,婁朋輝是沖他來的,彭天是被牽連的,雖然自己也挺無辜,可沒有其他解決辦法,要想不與婁朋輝接觸就解決問題,除非有場意外事故給他終結掉,可是幾率好低……

“你這幾天就為這個發愁?”

彭天看了眼周瑞安,低下頭抓抓腦袋,表示默認。

周瑞安從沒見他這麽不自信過,不由得心裏一酸。他是美院高材生,獲獎參展不計其數,還是父母眼中的驕子,什麽時候受過這種委屈,要是說學生時代老天厚待他,那現在就是老天在故意為難他了,太為難了,簡直不講理。

周瑞安挪到彭天身邊坐下,從側面環抱住他的肩膀;“至于嗎,我敢肯定,後天一過,所有事情就都解決了,他姓婁的能怎麽樣,無非就是占占嘴上便宜,別忘了他在我這吃過虧,要發愁也該是他發愁。”

彭天感受着周瑞安懷抱的溫度,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可他越是溫言軟語的說,自己心裏越是沉重,像是有一團火在胸中燃燒,不是怒火,純是難捱的黑火,燒着他的五髒六腑幾乎化作灰燼,痛苦的只想掙脫懷抱逃跑。

彭天強迫自己去想村裏的老家,那個為了供他上學而砸鍋賣鐵的窮迫的家,還有婁朋輝的許諾。彭天覺得自己這麽做不是為了自己,至少不只是為了自己,自己的未來牽着他爸媽姐姐弟弟的未來,自己是他們的希望,不能讓他們失望。

這麽想着,彭天心裏稍稍好受了一點。

婁朋輝很有錢,周瑞安要是真的跟了他,肯定吃不了虧,就看他自己能不能過了這道坎,往好裏想,他們以後會老死不相往來,但仰仗婁朋輝的幫助會越走越遠,也許自己這麽做,真的是為他好了。

彭天知道這麽想很無恥,可他不敢往壞裏想……哪怕是稍微探頭看一眼,都會讓他崩潰。

一切都要完了,一切即将結束,彭天在心裏默默感嘆。

周瑞安全然不知彭天的安排和想法,他一改往日的脾氣,十分好說話的逗着石頭一樣的彭天,還拉他出去看電影,結束後手拉手步行回出租屋。

彭天木讷的接受周瑞安所有的安排,不發一語,平時他都拒絕在外與之有親密接觸,但這次除外,像是要補償他一樣,二人十指交握,在12點的街道上慢慢行走。

周瑞安走的很輕盈,時不時的扭頭去看彭天,覺得安靜的他看着特別乖,不會滿嘴羅裏吧嗦的讨人嫌,希望他能一直這個樣子。

“明天去B市,你有……什麽計劃麽?”彭天忽然開口問。

“有一點吧,”周瑞安滿不在乎地回答;“他這個人嘴上沒溜,到時候見機行事吧。”

彭天張嘴又想問什麽,随後卻閉上,不再說話。

到了約定好的當天,周彭二人一起來到B市。

因為約定的時間是下午,二人下了動車就直奔館子吃飯,吃完飯再到指定地點,已經下午快4點了。

地點是一家高檔酒店,三樓被一個攝影展包了下來,等到的時候,已經接近尾聲。

展覽門口的花籃幾乎淹沒了整個走廊,只給參觀者留了一人寬的路。

周瑞安走在前面,被蹭的滿身花粉,吸了滿鼻的百合香,擠擠蹭蹭到了門口,迎面便是一張巨幅的攝影作品。

內容有點類似美女特工,穿着皮質三點紮馬尾的錐子臉女人吊在一根繩子上,單手拿着沖鋒槍向一個肌肉男射擊,周圍的火光和背景全是後期合成,看着非常像劣質的海報。

周瑞安皺了下眉,簡單沖四周看了看,基本都是這種題材,打着肉體的擦邊球,大玩美女特工美女間諜的橋段。

扭頭去看展覽的名稱——世紀之戰。

這要換平時,光看名字扭頭就走,但今天自己的目的畢竟不是看東西,是來找人……

彭天也皺着眉看着這些作品,頗想扭頭走,同時心想這些作品的作者不是個大腹便便的禿頭男,就是個嫩模。

二人正琢磨着,周瑞安眼睛一瞪,看到了婁朋輝。

婁朋輝看着和之前沒有太大區別,穿着深棕色的休閑西服和休閑褲,瞧着依舊老氣,頭發倒是用發蠟用心打理了一番,此時面帶職業微笑,舉着酒杯和幾個人正在聊天,大部分都是中年男人,說笑談吐之間,帶着統一的自負和世故,其中一個女人有點格格不入,穿着條漏背連衣短裙,踩着個有水臺的大高跟,畫着看不出本相的大濃妝,也跟着談笑風生。

周瑞安找到目标後不急着過去,只是在周圍閑逛,看着看着,發現其中的那個女人是這次攝影展的作者,甚至是幾張作品的主角,再看看旁邊攬着她細腰的中年胖男人,二者之間的關系基本上明了,這攝影展恐怕就是這個男人哄她開心用的。

周瑞安溜溜達達走到彭天身邊,告訴他自己的新發現,彭天少見的笑了一下;“來賓要麽是看那個胖子的面子來的,要麽是誤打誤撞進來的。”

周瑞安點頭;“我也這麽覺得,真想快點跟他說幾句就趕緊走。”

正在二人嘁嘁喳喳的咬耳朵時,一只很有力的手從後方拍上周瑞安的肩膀。

周瑞安一扭頭,正對上了一雙冒着精光的笑眼,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好久不見啊,”婁朋輝禮貌地打招呼;“沒想到真賞光來了。”

說完,婁朋輝飽含深意的看了彭天一眼。

彭天下意識的別開眼神,這個動作讓婁朋輝冷笑出聲。

周瑞安警惕的看着婁朋輝,知道他此時一定一肚子壞水正咕嚕嚕的冒着泡。

“既然來了,就跟我轉轉吧,正好有幾個畫界的朋友,你應該願意認識一下,”婁朋輝只字不提道歉的事,要領着周瑞安融入環境。

周瑞安不知道他葫蘆裏買的什麽藥。

“不用了,婁總,我專門來是想為我前段時間的……”

“噓,噓噓噓,”婁朋輝皺着眉打斷了周瑞安的話;“這是你我的事情,是次要的,主要你來之前,我跟他們吹了大牛,說有個美院的才子要來,他們都特別期待,你現在趕緊跟我走一趟,別的不要緊,幫我撐起場面才是關鍵,走走走。”

婁朋輝連哄帶催,拉着周瑞安走向攝影展的深處,那邊是自助區,不少人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聊天吃喝。

彭天沒被邀請,站在原地目送着二人越走越遠,似乎是感覺到了他的目光,二人同時回過頭看他。

周瑞安給了他一個安心的微笑,告訴他不用擔心,。

婁朋輝給了他一個鄙夷的眼神,并且輕浮的沖他一甩手,示意可以走了。

彭天胸口再次襲來了那股灼燒感,比上次的更痛苦,更難過。他擡手捂着胸口,勉強壓抑住黑火的肆虐,不敢再看那個背影一眼,他知道,從現在開始,一切是真的完了。

于是他跌跌撞撞的,逃兵似的離開了攝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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