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顧飛坐在收銀臺後面,一邊玩手機一邊看着在貨架前已經轉了第三圈的李保國。李保國沒什麽目标,就那麽來回轉着,時不時往顧飛這邊看一眼。

李保國不止一次偷拿過東西,所以他每次來,顧飛都會直接盯着他,但現在突然來了個蔣丞,他就有點兒盯也不是不盯也不是了。

李保國不是個小偷,有時候把錢賭沒了想買東西,他會先賒賬,生活在這裏的主力都是社會底層的窮老百姓,賒賬這種事兒不少,但李保國賒賬的時候又總會想辦法再偷拿點兒……

“大飛啊,”李保國的手往大棉衣兜裏放了一下又抽了出來,去冰櫃裏拿了一袋魚丸子走到了收銀臺前,“這個,我過兩天給你錢?跟上回那些一塊兒?”

“嗯,行,”顧飛從抽屜裏拿了個本子出來,找到李保國那一頁,往上寫着,“魚丸子一袋,牛二一瓶,大的……”

“什麽?我沒要酒。”李保國有些尴尬地說。

“兜裏那瓶,”顧飛看了他一眼,“李叔,少喝點兒吧,都記不清事兒了。”

“哦,哦,”李保國扯着嘴笑了幾聲,拍了拍口袋,“是,拿了瓶大二……再給我拿包長白山吧。”

顧飛回手拿了包十塊的長白山給他,然後也記上了。

“字兒寫得真好,”李保國湊過來看着,“哎,我兒子你認識嗎?”

“李輝當然認識啊。”顧飛說。

“不是李輝,我小兒子,丞丞,”李保國胳膊肘撐到收銀臺上,“剛認回來,小時候養不起送人了……他也在四中,你知道他吧。”

“嗯,好像知道。”顧飛點點頭。

李保國嘿嘿笑着:“他學習非常好,跟小輝不一樣,是個優等生,優等生你知道吧?你們這幫小混蛋都是差生吧?我小兒子可是好學生。”

顧飛笑了笑:“是的。”

“記上了吧?過幾天我讓丞丞拿錢過來給你,”李保國又看了看本子,用手指了指,“他的字肯定比你寫得好。”

“……是。”顧飛繼續點頭。

李保國心情舒暢地出去了之後,他低頭看了看本子上自己的字。

別的他不敢确定,但蔣丞的字……就只能是呵呵呵呵了,絕對屬于全寫對了都有可能因為字太醜讓老師受到刺激而被扣分的那種。

快中午的時候,老媽拎着個保溫飯盒進來了:“我做了點兒紅燒肉。”

“今天沒出去?”顧飛站起來,把旁邊的小桌支了起來,“你吃了嗎?”

“我出去哪兒啊!我還能去哪兒!”老媽一臉不痛快,“我跟誰出去一趟不得害得人家丢半條命啊!我不吃!”

“你找個不欠抽的不行麽?”顧飛說。

“你眼裏有不欠抽的人嗎,你什麽時候能看到別人身上的好!”老媽很不滿地說,“這個你不順眼,那個你不順眼,你媽守寡你就順眼了是吧!”

“看到別人身上的好得那人身上有好。”顧飛打開飯盒蓋,拿了小飯盒,把裏面的紅燒肉扒拉了一半進去。

“二淼呢?”老媽問。

“玩去了,給她留點兒就行,”顧飛說,“餓了就回來吃了。”

老媽嘆了口氣:“成天野成這樣,性格還那樣……我看着她頭都大了,以後怎麽辦。”

“那你別看。”顧飛坐下開始吃飯。

“今天你去一趟吧。”老媽看着他突然說了一句。

“去哪兒?”顧飛吃了塊肉,其實他知道老媽說的是什麽。

“今天什麽日子你不記得了啊!”老媽往桌上拍了一巴掌,“你爸才死多久你就不記得了!”

“死挺久了。”顧飛說。

老媽瞪着他沒說話,過了一會兒抽了張紙巾出來開始抹眼淚。

顧飛一直沒想明白老媽對她丈夫到底是種什麽樣的感情,人活着的時候天天吵,吵完了打,打完了就求老天爺讓這個男人早死早超生,人死了以後卻又一提就哭。

有時候還哭得很真心實意,肝腸寸斷的。

“我前兩天去過墓地了。”顧飛邊吃邊說。

“沒用,我說過去墓地沒用!”老媽看着他,“哪兒死的去哪兒!說多少回了!要不然都不得安生!你不願意去我自己去!”

“我下午去。”顧飛嘆了口氣。

“燒點兒紙,”老媽抹着眼淚,“那個傻逼太會敗錢了,在那邊兒估計要飯呢。”

“你下午就在店裏,”顧飛說,“不要動錢,你敢動錢,我就跟閻王說我燒的都是假幣。”

“……神經病!”老媽瞪着他。

老爸死的那個湖,離得挺遠的,在一個圈了地說要建小公園卻始終撂那兒沒人動的荒地上,因為附近沒什麽居民區,平時去的人很少。

這兩年連水都快沒了,更是沒有人會去,一到冬天幹脆就人影也見不着。

如果當年這個湖也像現在這樣沒有水,如果那個冬天湖上的水凍得再結實一些……老爸也就不會死。

但是。

在給蔣丞概括李保國的時候他有些恍惚,有一瞬間他以為自己是在向別人介紹老爸。

有時候不敢去細想,不敢面對自己內心曾經那麽希望他死掉,不敢面對自己內心一直到現在都覺得如果再重來一次,他還是希望那個男人死掉。

他的內心和這個湖,都是他不願意接近的地方。

如果不是老媽每年都讓他過來燒紙,他永遠都不會靠近這裏。

從家裏出門左轉,繞過小工廠之後一直往前走,沒有拐彎沒有岔路,走到無路可走的時候,就到了。

從小工廠繞過來之後路上就一個人都沒有了,滿眼的破敗和落寞,冷清得像是到了另一個空間似的。

顧飛把帽子拉低,口罩捂好,再拿出耳包戴上,也許是因為這邊沒什麽建築,也許是因為他害怕,他覺得冷,覺得風從哪裏都能鑽進身體裏,再向外一層層透出寒意。

今年雪不多,但因為沒有人清掃,地上還是蓋了一層,細微的咯吱聲,踩上去讓人心裏發慌。

走了一會兒之後他低頭看了看腳下,突然發現地上還有一串腳印。

他愣了愣,回過頭又往來的路上看了一眼,的确是有兩行腳印,有進去的,沒有出去的。

居然有人在這種季節裏跑湖邊去了。

他皺了皺眉。

來湖邊燒紙這種事兒,他不太願意被人看到,他不願意讓人以為他心懷愧疚。

他沒有愧疚,他有的只是害怕而已。

湖面雖然不大,但走到湖邊之後風還是刮得急了很多,吹得人眼睛疼。

他從稀稀拉拉的樹林裏穿過,踩着荒草堆走到湖邊,之前的腳印消失在了碎冰茬裏。

往左右看了看都沒看到哪兒有人,他猶豫了一下,盯着已經不少地方都露出湖底了的湖裏看了看,也沒有人。

當然,就算有人過去踩碎冰掉下去……現在這湖也淹不死誰,只能凍死。

他找了棵樹,靠着樹幹蹲下,把手裏的袋子扔到地上,掏了根煙點上了。

他想再等一會兒,他不想再沿着湖往裏走,這個位置是出入的必經之地,他想等那個人出來了再開始燒紙。

但是等了快二十分鐘,再不動喚一下他就該被凍上了,也沒見有人出來。

“操。”他猶豫了一下把煙掐掉了,拎起袋子。

只能再往裏走一些了,一是看看誰過去了,二是找個隐蔽些的地方。

往裏走了幾百米之後,顧飛聽到了一聲脆響,從湖中間傳來的。

一聽就不是那種冰面自然開裂,而像是被人踩了或者有東西砸在上頭。

他趕緊轉頭往湖中間看過去,但卻沒有看到有人,也沒看到別的東西,一切都是靜止的。

他突然感覺後背發涼,又猛地轉過頭看了看身後。

沒有人,也沒有什麽……看起來可疑的東西。

他頭還沒轉回來的時候,湖面上又傳來一聲脆響,他又猛地一扭頭,感覺自己腦袋都快擰斷了。

依然是什麽也沒看到,但這次的聲音比之前那次要悶了一些。

他慢慢後退了幾步,靠在了一棵樹上,雖然有點兒幼稚,但的确是背頂着實實在在的東西才能讓心裏踏實一些。

這次他緊緊盯着湖面。

過了也就幾秒鐘,他看見了很小的像石塊一樣的東西從離這兒百十來米湖邊的枯草叢裏飛了出來,打在了冰面上。

這回聲音不脆了,而是沉悶的一聲“噗”。

有人扔石頭?

這麽無聊?

但看飛出來的這東西的速度,也不太像是用手能扔得出來的。

顧飛拉了拉衣服,往那個方向慢慢地靠了過去。

走了不到二十米他就看到了前面湖岩凹進去的地方有個晃動着的人影,雖然快有一人高的枯草檔住了視線,還是能看得出是個人。

不是鬼。

他居然被一個大概是過度無聊的在湖邊扔石頭玩的人吓得心動過速。

雖然覺得自己挺可笑的,但他還是猛地松了口氣。

他沒有再走過去,而是退到了林子裏,想等這人走,也想看看這人幹什麽。

那個人沒發現有人過來,彎了一下腰像是撿東西,然後一條胳膊往前伸,另一條胳膊往後有一個拉的動作。

一塊黑色的東西嗖地飛了出去,打在了冰面上。

“噗”。

顧飛馬上就看出了這人是在玩彈弓,而且覺得這人的衣服……有點兒眼熟。

他盯着枯草縫隙裏的人又看了幾眼,愣住了。

蔣丞?

身上那件衣服就是他們打架時蔣丞穿的那件,胸口有兩條一掌寬的灰白條,醜得爆炸。

他往四周看了看,沒有別人了,蔣丞居然能一個人找到這裏來?

然後對着冰面玩彈弓?

好有情調的學霸啊……大好時光不在家裏學習,跑這兒來玩彈弓。

顧飛重新點了根煙叼着,看着蔣丞那邊。

蔣丞用的應該是小石子兒,不過現在河邊都上了凍,想找石子兒不容易,他每次彎腰都要摳半天,有時候還要用腳踢幾下。

顧飛看了一會兒感覺蔣丞似乎心情又不太好了,好幾次用腳踢的時候,動作都跟要打架似的,都能看得出來帶着火氣。

不過看着他彈出去四五顆石子兒之後,顧飛又有些吃驚。

他從衣服內兜裏把眼鏡摸出來戴上,盯着又看了看。

蔣丞是瞄着同一個地方打的,離岸邊大概差不多30米的距離,他居然次次都能打中,那個位置已經被他打出了一個冰坑。

挺牛逼。

玩彈弓的人不少,就顧飛認識的人裏,吹牛逼說自己如何準如何牛的也不少,號稱70米打雞的都好幾個。

但他還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真的能連續十幾次把石子兒打進同一個洞裏。

蔣丞打了一會兒停下了,彎個腰又是摳又是踢的,好半天都沒直起身來,估計是找不着石頭了。

原地轉了好幾圈之後他往顧飛這邊走了走,顧飛趕緊往後挪開,蹲到了一棵樹後面。

“操!”蔣丞半天沒找着石頭,有些不爽地喊了一聲,聲音很大,順着風過來,顧飛能聽得很清楚。

沒石頭了,應該走了吧。

但蔣丞沒走,低頭盯着地,踢了幾下,把一片雪踢開之後找到了一小片石塊。

顧飛嘆了口氣。

蔣丞拿了幾塊放到外套兜裏,往湖邊看了看,然後轉過身。

定了幾秒之後回身一揚手,打出去一顆石子兒。

啪的一聲打在了遠處一根露出地面的細細鋼筋上。

靠。

顧飛有些吃驚,他要沒戴眼鏡都沒看到那根鋼筋在哪兒。

蔣丞轉身往旁邊走了幾步,再次猛地回身,飛出去的石子兒又一次打在了鋼筋上,炸着碎開了。

“哦!也!”蔣丞鼓了鼓掌,然後舉起手裏的彈弓,往四周揮了揮,一圈兒鞠了幾個躬,“謝謝,謝謝。”

顧飛忍着笑,又慢慢往後退了一段距離,這時候要讓蔣丞發現他在這兒,他倆估計能把這一片的樹都打平了。

“蔣丞選手決定再次提高難度!他決定再次提高難度!哇——”蔣丞一邊熱烈地說着,一邊從兜裏摸出了兩塊石子兒。

這次他沒有轉身背對鋼筋,而是正面瞄準,接着手一拉。

顧飛聽到了幾乎同時響起的兩聲響。

當。

噗。

他同時打了兩顆石子兒出去,中了一顆,另一顆偏了,打在了地上。

“哎呀,可惜了,”蔣丞一邊往兜裏掏石子兒一邊說,“叉指導,你覺得他這次是失誤還是技術達不到呢?”

叉指導?

顧飛半天才反應過來,X指導是什麽玩意兒。

“我覺得他的技術還是有提高的空間,”蔣丞再次拉開彈弓,“他好像要換一種挑戰方式……這次是降低難度還是繼續……”

他的手一松,一顆石子兒飛了出去,沒等顧飛看清,他緊接着又一拉,第二顆石子兒也飛了出去,再接着是第三顆。

當當當。

三顆全中。

顧飛看着他的背影,如果不是現在這樣的場景,他還真是挺想給蔣丞鼓個掌的。

不光是有準頭,動作還挺潇灑的。

李炎要在,看完消音版的這一幕,估計就不會再說看不順眼了。

不過這麽牛逼的表演結束之後蔣丞居然沒有給自己鼓掌,也沒有揮手鞠躬,一句話也沒說地就那麽站在了原地。

過了一會兒他低頭慢慢蹲了下去,雙手抱住了頭。

顧飛愣了愣。

表演得這麽投入……嗎?

不過很快他就看到了蔣丞的肩膀輕輕抽動了幾下。

這是哭了。

顧飛把最後兩口煙抽完,在腳邊掐掉,起身繼續往裏走了。

他對看這種場面沒什麽興趣,看個樂子可以,窺視別人的傷,看着一個總跟個摔炮似的人哭,沒什麽意思。

這湖是有盡頭的,順着走也繞不了一圈,前面有座長得跟爛地瓜一樣的山,過不去了。

顧飛找了一小片沒草的地,用了十分鐘才把火給點着了。

然後把袋子裏一捆捆的紙錢拿出來,扔進火裏。

有金色的,有黃色的,還有花的,面值從無到幾百上千億,應有盡有。

顧飛看着騰起的火焰,把手伸過去烤着。

這種時候大概需要說點兒什麽,別人大概會說收好錢啊我們都挺好的別挂念啊錢不夠了說啊管夠啊,他要如果要說,還真不知道能說什麽。

沉默地看着火焰變換着顏色,在濃煙裏騰起,在風裏招手似地晃動,然後一點點變小,最後只剩了青黑色的煙。

顧飛拿了根樹枝,扒拉了一下,黑色的紙屑帶着火星飄起來,然後一切就都恢複了平靜。

他站起來,從旁邊把松散的雪踢過來,把一片黑色灰燼蓋掉,轉身離開了。

每年過了這一天,顧飛就覺得自己一下松快了,日子回到無聊裏,守着店,守着兔子一樣滿街竄的顧淼,去學校上着無聊的課,玩着弱智游戲愛消除,看着老徐徒勞地想要拯救他于所謂的黑暗中。

那天蔣丞在湖邊沒哭多久,他燒完紙再回頭的時候,蔣丞已經沒在那兒了。

不過在學校碰上他的時候也看不出什麽異常,還是那麽渾身是刺兒地拽着,上課照樣是趴着聽,或者閉着眼聽,偶爾半眯着眼記個筆記。

他倆上課倒是互不幹擾,話都沒得什麽可說的。

只是顧飛每次想起他在湖邊那一通演,就總擔心自己會笑出聲來。

“大飛,”周敬靠到他們桌子上,“大飛?大……”

蔣丞一臉不耐煩地拿起手裏的書抽在了他腦袋上,壓着聲音:“有話直他媽說!你真沒因為這個被人爆揍過麽!”

“操!”周敬捂着腦袋瞪了他一眼,又看着顧飛,“大飛,我今天去徐總辦公室的時候聽他說了一嘴,好像下月學校要搞春季籃球賽。”

“不知道。”顧飛說。

“你參加吧?我們班就指望你了,你要不參加,肯定輸。”周敬說。

“別煩我。”顧飛指了指他。

周敬轉身趴回了自己桌子上。

蔣丞突然有點兒走神,下月?春季籃球賽?

三月算春天麽?

想到籃球賽,他就猛地有些感慨。

以前在學校打籃球的日子一但回想起來,就會扯起些別的不痛快,但偏偏又停不下來,那種痛快地在場上奔跑的回憶。

跟現在相比,那些回憶都是明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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