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普通

穹蒼拿起手機發了條短信,之後就靜坐着等候。十分鐘後,賀決雲提着一手的早餐進來。

饒是洪俊也開始用奇怪的目光打量她,猜不透她的意思。

賀決雲将東西放下,穹蒼客氣對洪俊道:“你喜歡吃什麽?随意。”

洪俊沒有動作,穹蒼就自己先拿了兩袋,跟賀決雲坐在桌對面閑适地吃了起來。

一股包子的香味開始在空中彌漫,稍稍驅散了審訊室的冰冷和肅穆。

洪俊頹然地坐着,宛若一個神游天外的人。

穹蒼終于開口道:“知道我們為什麽叫你來嗎?”

洪俊點頭。

“你不可能不認識丁陶。”穹蒼說,“不過我知道你這樣做的原因,你是不想惹上麻煩。我可以理解你一次,希望以後你能跟我說真話。”

洪俊聲線沙啞,說話的時候也好像很無力:“你想說是我殺了他?”

“我們正在調查。”穹蒼說,“我個人不這樣認為,因為我覺得其中有疑點,還不能找到一個相對洽和的邏輯。但是我可以坦誠告訴你,目前的證據,對你很不利。”

洪俊眉毛輕微一皺,臉上的皺紋跟着挪動起來:“因為我發現了丁陶的屍體?”

“丁陶是服食過量安眠藥死的。”

穹蒼提着一個白色的塑料袋,丢到桌子中間。打了結的袋子裏是一盒盒的藥劑,袋子正面印了醫院鮮明的标記。

“我們拿着搜查令,去你家裏找過。這個袋子裏有醫院的發票,證實就是你三天前去醫院開的東西。裏面的藥品也全都對得上,除了安定。醫生一共給你開了七天劑量的安眠藥,你又去另外一家醫院開了十五片。那麽多的藥量,你不可能已經服用完。所以藥呢?”

洪俊眼中閃過一道暗光,原本軟綿低垂的眼皮睜大了些,他偏過頭,盯着攝像頭,鼻翼動了動。任誰都能看出,他的态度發生了大幅的轉變。

穹蒼捏着自己的指節,觀察他的變化,問道:“人是你殺的嗎?”

洪俊突然不再言語。

穹蒼用舌尖舔舐自己的牙齒,思忖片刻後,又說:“現場還找到了兇手的腳印,證實兇手穿的是環衛工人統一分發的鞋子。如果你不配合我們,你将會成為,最可疑的嫌疑人。”

洪俊閉上眼睛,徹底回避她的審問。

穹蒼深吸一口氣,後倒在椅子上,思考自己剛才說錯了什麽。

賀決雲歪着腦袋斜視天花板,隐隐覺得自己抓到了關鍵,又說不大明白。

“這樣你會滿意嗎?”穹蒼眯着眼睛,試探道,“洪俊,你老實本分、辛辛苦苦地堅持了十二年,到頭來,替別人背上殺害丁陶的罪名,這樣你就滿意了嗎?”

洪俊唇角扯了扯,露出一絲自嘲的意味,但并不明顯。

穹蒼從來沒見過這麽令人難以捉摸的男人,不由偏頭看了眼賀決雲。後者兩手環胸,大概是脖子酸了,又換了個方向歪頭,看着頗具傻氣。

穹蒼收回視線,又對洪俊道:“誰能拿到你的安眠藥,你心裏應該有人選吧?他知道你長期失眠,知道你一次開了半個月的安定。知道你的工作範圍和工作時間,還知道你的鞋碼大小。我相信他跟你一定有關系。”

穹蒼有節奏地敲着桌面:“因為他幫你殺了丁陶,所以你感謝他,願意替他承擔罪名?那你知不知道,他刻意留下清楚的鞋印來陷害你,還把案發地點選在你的工作範圍之內。他的本心必然不是為了幫你,你沒必要以德報怨的。”

出乎穹蒼意料的,洪俊依舊沒什麽反應。

如果不是知道洪俊已經孑然一身,穹蒼都要誤以為作案的是洪俊的哪位親人,居然能讓他如此維護。

可是沈穗,跟他有那麽親近的關系嗎?

穹蒼撇撇嘴,咋舌一聲。既然對峙無果,穹蒼幹脆地甩出一份資料,擲到中間。

文件中間夾着幾張照片。

“我知道不是你。警方沒有你想象的那麽無能,定罪也比你以為的要更加嚴謹。”

“這一張,是現場确認為兇手鞋印的照片。雖然鞋印上的花紋,确實跟環衛工人統一分發的鞋子是一樣的,但是,根據采集的鞋印來看,這明顯是由一雙新鞋踩出來的痕跡,而你最近沒有申領過新的鞋子。”

穹蒼一手指着上面的圖案,目光緊緊鎖在洪俊身上。

“每個人走路的姿勢不一樣,會對鞋子産生不同程度的磨損,同時也會在地上留下不同的痕跡。我們根據你家中存放的舊鞋發現,你走路的姿勢相對标準,而這位兇手走路,有一點點外八。你總不可能謹慎到這種地步。”

洪俊有了些許波動,眼珠轉動了起來,順着她的話進行回憶。

穹蒼繼續道:“此外,大腳穿小鞋,跟小腳穿大鞋,所呈現的鞋印是不一樣的。根據專家的初步分析,這雙鞋子的長度是43碼,但是,穿這雙鞋子的人,腳長在43碼以上。我們也可以找全國最頂尖的足跡分析專家來幫忙鑒定,他能精确計算出犯人的身高,誤差前後不超過兩厘米。你跟在這兒跟我們拖延時間,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洪俊的表情再一次出現變化,只是這次的變化中出現了迷惘的神态。他微微張開嘴,朝着側面偏了下頭,在迷惑思考。

穹蒼挑眉。

賀決雲看着洪俊,若有所思地摸着自己的下巴,突然開口道:“你不會真的跟沈穗有一腿吧?”

洪俊反應遲緩道:“你在胡說什麽?”

賀決雲說:“不然你為什麽要替她頂罪?你保持沉默,難道不是為了保全沈穗嗎?”

洪俊終于明白過來,生氣道:“我為什麽要替她頂罪?他姓丁的一家有一個好人?”

他的表現真實,不似作僞。穹蒼睜大眼睛,驚喜望向賀決雲。

賀決雲聳了聳肩膀。

穹蒼的聲音再次強勢起來。

“因為沈穗,丁陶的妻子,是除你以外最可疑的人。”穹蒼一字一句重音道,“我們已經掌握了一定的證據,目前可以證明,沈穗有參與這件事。我們推導出的案件經過是這樣的、昨天晚上,丁陶回到家中,被沈穗找借口灌醉,然後喂食安眠藥。沈穗趁他沒有意識之際,開車将他運到公路旁邊,同夥的青年,把丁陶抛在草地裏。二人再分別離開現場。沈穗心理素質不行,在我們的盤問下已經露出了很多的破綻。她對城市裏的監控系統也不了解,不可能毀滅所有的罪證。她注定是逃不掉的。”

洪俊眼神的焦點在空中亂轉,嘴唇顫動,開始無聲自語。

穹蒼說:“安眠藥是你提供給沈穗的,你們早有聯系,并且密謀了整件事。你刻意推遲自己的工作時間,就是為了确保自己發現丁陶時,他已經死亡。然後你才報警。”

洪俊叫道:“我沒有!”

穹蒼大力拍桌,清亮的聲音驟然将洪俊的情緒拔升了起來,她聲音急促道:“你的确沒有參與最直接的部分,因為你沒有那個膽量。十二年了你都沒有那個膽量去殺人。沈穗雖然跟你合作,但是又不甘心讓你清清白白,想拉你下水,于是她找了一個同謀,穿着跟你類似的鞋子,将丁陶處理幹淨,并把嫌疑嫁禍到你的頭上。而你卻還在包庇她!”

“我沒有!”洪俊站了起來,兩手按在桌上,胸口起伏,激動叫道,“不是我!”

“我知道不是你。原來你不知道沈穗才是兇手嗎?看來我們之間的交流出現了一點點誤會。”穹蒼将剩下的早餐往前一推,客氣笑道,“現在想吃早飯了嗎?”

·

放映室內,一直安靜觀看的何川舟突然說道:“穹蒼是嗎?我覺得她對別人情緒的判斷,每一次都很準确。之前在詢問沈穗的時候也是,她懂得如何放松別人的警惕,如何在不知不覺中施加壓力,如何透露半真半假的消息迷惑對方。當你直視她的眼睛的時候,你會有一種被洞穿的錯覺。她……很有天分。”

謝奇夢說:“她沒有學過心理學。”

何川舟:“所以我說是天分。”

謝奇夢沉默良久,問道:“如果,能夠輕易獲知別人的想法,卻沒有足夠的同理心。這樣不恐怖嗎?”

方起抽抽嘴角,翻了個白眼。

何川舟問:“那如果,你面對與這類似的局面,你會怎麽處理?”

謝奇夢緊繃的神經被勾了下,他張大嘴,感受到輕微的刺痛,才發現一直沒有飲水,嘴唇已經快要幹澀蛻皮。他說:“根據證據辦案。”

何川舟說:“如果證據指向洪俊,洪俊本人又不予否認呢?同時外界呼求破案的壓力很大,上級領導責令盡快查辦,你心裏還有一點沒解開的疑問,你會不會遞交這份證據發起公訴?”

謝奇夢聽着自己的聲音不是很堅定,但是他說:“不會。”

一旁的方起聞言笑了兩聲,插話說:“那是因為你主觀性地知道洪俊不是兇手。現場的證據太粗糙,誣陷的意圖太明顯。如果犯人把現場做得逼真一點,證據安排得缜密一點,你心理上信了七八分,就算留有一點點漏洞,你其實還是會。”

謝奇夢感覺被挑釁,帶了點愠怒說:“如果是證據是真的,證據指向他是,那麽比起我的主觀,我當然會選擇相信證據。更何況,我的任務是調查案件,收集證據,而最終進行司法判決的,是人民法院。”

方起繼續嗆道:“法院心理上會偏向于偵查機關提供的證據是真實的,你應該要先保證自己的證據來源是否可靠,而不是把責任轉嫁給人民法院。”

謝奇夢說:“你這就是強詞奪理了,我說了前提是,‘如果證據是真的。’。”

“什麽叫強詞奪理?你的前提是你的工作沒有錯誤?前提明明是‘你心中還有疑慮’。既然有疑慮,說明有不合理,你應該要做的是,反複确認證據來源的真實性,以及邏輯推導的合理性,而不是直接提起公訴。”方起擠眉弄眼道,“是不是啊何隊長?”

謝奇夢被他氣得肝疼,冷笑道:“這位先生,你為什麽要針對我?”

“你駁回了我多少份報告,我怎麽就不能針對你了?”方起不客氣道,“你對穹蒼的看法不就是存在無理由的偏見嗎?你不是說你只相信證據嗎?證據呢?你的愚蠢嗎?”

謝奇夢努力控制着語氣:“你有你考量的标準,我有我考量的标準!你能不能不要因為不符合自己預期的事就對別人進行人身攻擊?”

“什麽是你的标準?為什麽你的标準能夠幹涉另外一個專業領域的标準?我才是心理醫生!”方起分寸不讓道,“穹蒼有她自己的才能,這是基因表達中的幸運。除此之外不代表任何事情。覺得可怕那是你的問題。她表現出情緒,你說她偏激,開始防備她的下一步舉動。她表現得中立,你又要說她冷漠無情缺乏同理心,懷疑她內心潛藏着什麽難以預測的惡意。你是想怎麽樣?你究竟是想讓她做一個普通人,還是根本就不相信她是一個普通人?你的預設立場已經影響了你判斷的公正性,你問問你們何隊長怕不怕。”

“我——”謝奇夢語塞,緊張地用餘光看向何川舟。

何川舟神色不變,指了指屏幕道:“看劇情吧。你們要是想分個勝負,出去讨論。這麽多人看熱鬧呢。”

三夭的技術人員立即低下頭,裝模作樣地敲了幾行代碼,幾位看得津津有味的心理測評師也遺憾移開視線,對着自己客戶的表現指指點點。

方起抓了把柔順的頭發,傲然坐回自己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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