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醫館現在頗為冷清,與從前保安堂時期的繁忙完全不同。店裏的夥計宋雲娘從前不曾見過,他此時正撐着腦袋在打瞌睡。

宋雲娘假咳了一聲,夥計這才醒來,一看到來人,頓時露出大笑臉。

“這位娘子是來瞧病的還是抓藥的?”

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宋雲娘問道:“你們這裏收藥嗎?”

一聽這話,夥計态度頓時大變,跟掃垃圾似的将宋雲娘往外趕,态度極其惡劣。

“怎麽什麽人都往這來啊,把我們這當慈安堂了,什麽亂七八糟的人都想過來騙錢。趕緊走開,別耽誤我們做生意!”

宋雲娘臉色有些不好看,即便不收藥也不至于這般惡語相向,如此态度實在令人難以理解。

王娘子看到這情形,連忙将她拉走:“咱們換一家吧,這醫館已經還是別人家的了。”

宋雲娘原本就覺得是否有什麽隐情,聽到這話不由猜測:“周大哥把這醫館轉出去了?”

王娘子一臉為難:“倒也不是……”

“嫂嫂,你是不是瞞着我什麽?”宋雲娘這時候也察覺到她的不對勁,回想一開始她就不樂意自己進去。

王娘子眼神躲閃,宋雲娘道:“嫂嫂,有什麽事不能跟我說嗎?”

“哎,這周九明以後就當做不認識了吧。”王娘子明白隐瞞也不是辦法,終究有一天會讓宋雲娘知道真相。

宋雲娘愕然:“這是什麽意思?”

“我之前找過他。”王娘子頓住了,斟酌着怎麽說才讓宋雲娘沒有那麽難受。

宋雲娘這個時候也反應了過來,她之前沉浸在悲傷中沒有細想,後來又一心想着掙錢立身,也忘了琢磨,如今經過這麽一提,就察覺到了異樣。

她的父親雖然沒有正式擺臺收徒,可臨終前的分配,相當于收下了二人為徒。

周九明拿的是實物,雖然醫館門臉是租的,可裏面還有家當,醫館開了這麽長時間,裏頭的夥計、師傅等都是做慣了的,不需要安排什麽就可以很好的經營。

最重要的是,雖然醫館更了名,可也是一脈相承的,不需要進行關系打點。雖然缺了宋父,可只要好好經營,也不會差到哪裏去。

宋雲娘之前也沒想過挾恩圖報,畢竟當初她爹走的時候,她因為嫁為人婦又距離遙遠,父親生病的時候沒法長居家中盡孝,都是兩位師兄幫忙照顧和打理她父親後事,如此安排也是應該。

不過宋雲娘心底清楚,自己的父親這麽做,除了師徒情誼,也是希望兩個未來得及正式收下的徒弟,在他走了之後,在有事的時候能夠幫襯一下,不至于讓她沒了娘家,無依無靠。家中無子,家族又凋零,只有拐了好幾個彎的同宗侄子,勢單力薄,善待兩個徒弟也是希望多些人照應她。

可是在宋雲娘在最困難的時候,卻不見周九明的身影,其中緣由耐人尋味。

“他是何态度?”

王娘子深深嘆了一口氣:“他一副事外人的樣子,說什麽此事與他無關,兩家又沒什麽關系,他過去不是惹人閑話,早就忘了從前的情意。”

“兩家沒什麽關系?”宋雲娘無可思議的驚呼。

她原以為周九明為人迂腐守舊所以不能接受她這麽一個被休棄的女子,所以才不想沾染這些事,心中雖然難受,卻也可以理解,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原因。

王娘子深深嘆了一口氣,朝着她點了點頭。

不僅如此,周九明的婆娘還指桑罵槐。說什麽被休的女子哪裏有臉回來,還不快找個廟待着,省得回來讓祖宗也丢臉。找她說理,那婆娘說這是他們村一個被休的烈女說的,她不過是跟人八卦而已,又不是特指誰。

這些話她如何好和宋雲娘提起?不是刮人心嗎。

王娘子一開始還不明白,她是個寡婦,平常除了農忙的時候出門,大多都是窩在家裏織布,很少和人來往,以免招惹是非。

碰了釘子之後,她心中莫名其妙,以前覺得周九明不是這樣的人啊,是不是其中有什麽誤會。便是找了村子裏關系交好的人打聽,這才知道周九明早已經不是跟在宋大夫身邊那個老實人了。

說到底都是因為貪心二字,旁人看着非親非故就能繼承這麽個醫館,那真是做夢都笑醒。可周九明卻覺得宋大夫沒有将招牌留給他,壓根就沒把他當做徒弟。

他明明比胡松柏先入行好幾年,可醫術卻不及胡松柏,肯定是他師父區別對待,将自己的醫術傳給了胡松柏,自己不過是被待在身邊當做苦力使喚。所以胡松柏拿走了招牌,繼承了醫術,他卻拿了個破舊還是租的醫館。

看似占了便宜,其實裏面完全沒有當用的東西,早就該翻新重修了。他平時幹的活完全能掙回來的,都是他應得的,根本不是外頭傳的受贈得來的。若是在外頭給人做坐堂大夫,掙得比這多多了。

周九明心中有怨,對外只說他們從前只是雇傭關系,并不承認是師徒關系。

“這人真是忘恩負義,他也不想想當初他沒有跟在你爹身邊,誰會找他當坐堂大夫?那三腳貓的醫術做鈴醫都不夠格。現在倒好,學了醫術,得了東西,還招來了埋怨!”王娘子很是憤憤,都說升米恩,鬥米仇,她算是親眼見識了。

宋雲娘眉頭緊皺,完全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周九明的天分不如胡松柏好,又比較迂腐固執。他年紀也比較大,跟在宋父身邊已經成年,從前跟他的父親學了幾手三腳貓的工夫,雖然也算有些功底,可比起正經大夫卻差遠了。

周父憑借膽大會治瘡刮腐肉,根本談不上會什麽醫術。他知道宋父沒兒子肯定是要找徒弟繼承自己醫術,就将周九明塞了過來。宋父看在周九明又是個勤快好學的,便帶在身邊教導。

胡松柏膽大心細,學習能力極強,心思活躍,不盲目的聽從也不會自傲的排斥。宋父在世的時候,贊嘆胡松柏極為有天賦,是個學醫的料子,就是性子不穩,還需要磨練。

因此将家業留給周九明,将衣缽傳給胡松柏。不管誰看了,也就理所當然。

宋父并沒有大肆宣揚這些事,可只要長眼睛的都明白是怎麽回事。

也曾有人到王娘子夫婦面前說些閑言碎語,他們可才是真正的宋家人。徒弟雖然頂半個兒,到底不是一個姓的。

可王娘子兩口子都很清楚,他們又不懂這些,就是拿了這些東西也沒有用處。宋大夫這麽做,也是希望宋家的醫館、醫術能夠傳下去。

宋父在世的時候,經常關照他們,死後也沒忘記他們,已經非常滿足了,也就沒搭這一茬。

哪裏曉得有的人得了便宜,還覺得別人對不起他!

“現在醫館找不到從前保安堂半點影子,醫術不怎麽樣不說,還坑人得很。鬧不明白多問兩句,就給人下臉。本來生病就不痛快,過來花錢看病還受氣,誰樂意來?而且診金藥錢都不便宜,來一次就被刮一層皮,沒用的吃不死人的藥給人開一堆。連以前店裏的夥計、師傅都受不了跑了,這生意更是越來越差。”

周九明本事不大,自尊心卻強的很,不能提從前醫館如何如何,尤其誰提胡松柏,更是觸了逆鱗,直接對病人下臉。

話已經說到這裏,王娘子也不再藏着,又道:“我聽說你爹另一個徒弟就是被他擠兌走的,起初他還在這醫館坐堂,你爹走了之後,醫館還是跟以前一樣。你爹雖然是這麽分,可只要兩兄弟不拆夥就還是以前的保安堂。

可後來因為什麽事兩人鬧得不可開交,那個徒弟就離開了,現在也不知道哪裏去了。周九明的醫術又不行,又不善經營,就成這個樣子了。”

宋雲娘心中百感交集,她實在無法想象原本老實憨厚,有些木讷卻勤勤懇懇的周大哥變成了這個樣子。

王娘子看她臉色這麽難看,勸道:“咱們還是走吧,當年你爹病的時候,他也出了不少力。你爹留給他們的東西,就當是他是替你盡孝,別去計較那麽多了。”

村裏到縣裏不容易,家裏又有兩個小的,他們兩口子實在顧不上這邊,多是宋大夫這兩個徒弟出力的。

“我得去瞧瞧究竟。”

王娘子怔住了,沒想到說了半天,宋雲娘是這話。

“哎呦喂,我的妹子,咱們何必再去自讨沒趣呢。畢竟你爹沒正式收他為徒,也不好說理。真鬧起來,咱們也落不着什麽好。”

宋雲娘搖了搖頭:“我要去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

王娘子知道她是個有主意的,也就沒再多說跟着一起折了回去。

“你怎麽又來了!說了我們這裏不收藥,快走快走!”那夥計看兩人又來了,臉色更加難看了,沒讓她們踏入店鋪就開始趕人。

宋雲娘:“我找周九明,周大夫。”

夥計翻了個白眼,嗤了一聲:“我們東家只看病人,怎麽你也病了?看診五十文起,先收錢再就診,概不賒賬。”

王娘子拔高音:“五十文?!你怎麽不去搶啊,縣裏最大的醫館平安堂從府裏請來的大夫也不過是這個價!”

“窮還看什麽病,滾滾滾,別在這耽誤我們做生意。”

“你——”

宋雲娘将王娘子攔下:“我是宋盛的女兒宋雲娘,勞煩這位小哥通傳一聲。”

夥計這才擡眼看人,眼神裏卻透着不屑,啧啧道:“你就是那個被休回家的娘子?丢這麽大的人還到處亂跑,真是不知廉恥,難怪被人休回家。”

“你個兔崽子胡咧咧什麽!你信不信老娘撕爛你的嘴!”王娘子這時是真的惱了,搶了他手裏的雞毛撣子直接開始抽人。

夥計四處逃竄:“你幹什麽,你敢動手我就去報官了。”

“去啊,正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周九明是個什麽貨色,忘恩負義,良心都被狗吃了!我看他以後還怎麽在這柳河縣裏待下去!”

“大家都來看看啊,就是這家醫館,都是些狼心狗肺的黑心貨色!”

王娘子揚聲高嚷,還故意朝着大街上叫喚,吸引了不少人的圍觀,一時間雞飛狗跳。

這個時候有人從後堂走了出來,一臉不悅道:“這是做什麽,吵吵鬧鬧的成何體統,這是醫館不是集市。”

夥計趕忙溜到來人身邊,憤憤告狀:“表姐夫,有人故意來我們醫館鬧事!她們仗着自己是女子,強買強賣想讓我們收下她們送來的藥材。我不同意,這就想要打我,還故意造謠。”

宋雲娘走向前去,并未理會那夥計:“周大哥,好久不見。”

“你,你是雲娘?”周九明這才注意來人,一臉詫異。

宋雲娘微屈膝行禮:“周大哥安好。”

“好,好。”周九明喃喃開口,随即轉頭沖着那夥計怒斥:“你這小子越發沒有眼力勁了,這位是宋大夫的女兒,他的女兒怎麽可能會是你口中的無禮之人,你莫要學那小人張口就胡來。”

夥計直接哭了起來,委屈的控訴着:

“她一來就讓我高價收藥材,就算是女子也不能讓我違背原則啊,表姐和表姐夫對我的好我都銘記在心的。這醫館撐起來不容易,咱們家裏想要吃一頓肉都得盤算好幾天呢。我若是知道她是誰,就算她拿來的藥是壞的,用我自己的錢貼了,也不會多說一句,只為全了姐夫您的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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