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危機

郗超是個不錯的老師,講解士族譜系頭頭是道。

讓桓容頭大的親戚關系,經他之口瞬間清晰。從家主到子嗣,從嫡系到分支,無不井井有條。随便挑一支出來都能說得一清二楚,各士族的品評更是手到擒來。

“秦氏呢?”

“無品。”

“秦氏無品?”

秦氏在北地,縱然底蘊深厚,仍被部分僑姓和吳姓士族排斥。直言其同胡人為伍,不配為大中正品評。

“大中正不出面,故而無品。”

聽完郗超的解釋,桓容當即愕然。

這算不算另類的小團體?

事實上,不只秦氏遭到如此待遇,留在北方的高門各個如此。

西晉滅亡時,未能南渡的士族要麽被胡人政權所滅,要麽依附于對方。為形勢所迫,少數甚至和胡人聯姻。經過幾十年時間,兩地高門距離漸遠。随着時間過去,彼此的差距只會越來越大。

“亡者無可定品,餘者亦然。”

這句話很實際。

全族被滅的定品也沒用,死人如何能推舉做官?依附胡人政權的,無論真心投靠還是虛與委蛇,都不會被東晉政權接納,之前有品評的也會被廢棄。

當初僑姓士族南渡,也是廢了好大的力氣才被吳姓士族接納。尊貴如王導,照樣被罵過“伧人”。

琅琊王氏尚且如此,在南方士族眼中,留在北地的高門會是什麽地位,自然是可想而知。

秦氏憑借塢堡和仆兵擋住胡人的侵吞,在北地頗負盛名,的确有不少南方士族贊其英雄。可是提到品評,依舊壓不過反對的聲音。

“秦氏塢堡建于氐人和慕容鮮卑交界,最危急時,四面均被胡人包圍。”

見桓容聽得認真,提出的問題也頗有見地,郗超愛才心起,提筆在紙上勾畫。大概盞茶的時間,一副簡略的“地圖”便呈現眼前。

由于郗超刻意畫得簡略,尋常人壓根看不出這究竟是什麽東西。與其說是圖,不如說是交叉的線條更為貼切。

“此地為氐人所占,向東則是慕容鮮卑。秦氏塢堡便位于兩者之間,經數代家主經營,收攏超過五千流民,戰力不下光熙年間乞活軍。”

提起“乞活軍”,多數人或許沒有概念。提起發出“殺胡令”的冉闵,絕對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這個和胡人硬扛,和東晉朝廷也不對付的殺神,就是出自乞活軍。

“光熙末年,秦氏在并州建塢堡,收攏離散士兵和逃難百姓,其後勢力擴展到洛州和荊州。期間屢遭胡人進攻,一度岌岌可危。憑其堡內兵卒悍勇,終究是挺了過來。”

“據悉當年一場大戰,塢堡外牆倒塌,繞城而過的河水都成血色。”

話到此處,郗超發出一聲感嘆。

“秦氏家主少有壽終正寝,多死于沙場。”

“鹹和年間,秦氏郎君與鮮卑對戰,身陷重重包圍,戰死猶不倒。胡人不敢近,鮮卑主将下馬,贊其蓋世英雄!”

“如我漢家兒郎俱能如此,何愁北伐不成,胡族不滅!”

桓祎被說得熱血沸騰,臉頰赤紅。

桓容忍住眼中熱意,一遍遍看着桌上的線條,琢磨所謂的并州、洛州、荊州和西河郡到底都在哪裏。

等到郗超離開,桓容腦中突然浮現一幅後世地圖。雖有些模糊,卻恰好吻合郗超勾畫的地界。

顧不得多想,桓容立即取筆勾畫。

半幅圖很快完成,精細程度遠勝于原件,更補足幾處郗超刻意隐瞞的部分,僅是略去該處地名。實在是他不知道古名,标識出來會惹人猜疑。

見到逐漸成形的地圖,桓祎的嘴巴越張越大。

“阿弟。”桓祎口中發幹,喉結上下滾動,“可否給我臨摹一張?”

“阿兄不以為此事不對?”桓容頭也沒擡,又勾勒出兩條河流,粗略圈出一個範圍,就是秦氏塢堡所在。

如果他的記憶沒錯,此地應該在陝西和山西交界,大部分在太原境內。而郗超口中的荊州,不是東晉的“荊州”,而是氐人設置的州郡。

放下筆,看着已經完成的地圖,桓容不由得愣住。

他的記憶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好?

指腹擦過額心,桓容下意識覺得,這和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光珠有關。

桓祎沒發現桓容不對,眼睛眨也不眨的盯在紙上,回答道:“阿弟做事定有道理,我不覺得哪裏不對。”

畫張圖而已,哪裏有錯?在他看來,阿弟畫得比郗參軍好看多了。

吹幹紙上墨跡,桓容令童子找來一張絹布,将圖紙覆到其上,小心的卷了起來。

“阿兄,這張圖暫時不能給你。”

見桓祎面露失望,桓容安慰道:“此事到底是背着郗參軍做的,不好聲張。況且圖還不全,等到郗參軍随阿父回姑孰,我将圖上補全,阿兄可以随時來看。”

“一言為定?”

“自然。”桓容道,“阿兄要為我保密,不向他人洩露半句。”

“阿弟放心!”

桓祎性格耿直,凡事想得開。行事有些魯莽,心思卻相當單純。下定決心對誰好,必定會堅持到底。

親手将絹布藏在箱中,桓容吃下兩盤撒子,又拉着桓祎一同習字。

“阿弟,我真不成!”桓祎苦道,“看到這些我就頭疼!”

“阿兄……”

“我想起來了,今天的磨盤還沒舉到五十下!我先走了,阿弟莫要累到!”

不等桓容抓人,桓祎迅速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出內室。看他的樣子,活像是有惡犬在身後追着咬。

桓容頓住。

惡犬?

有這麽形容自己的嗎?

“郎君?”

“無事。”桓容擺擺手,道,“今日之事不可外傳,如果阿母遣人來,便說我在習字。”

“諾!”小童應諾,行禮走到門外。

這段時間以來,桓容逐漸養成一個習慣,寫字的時候身邊從不留人。

房門合攏,桓容攤開竹簡,開始逐字逐句的臨摹。

上巳節的一幅字被王獻之推崇,終究是有些讨巧。待到新意不再,他這筆字只能算作一般,在真正的才子面前肯定拿不出手。

既然路線走偏,有了好學的名聲,不妨繼續偏下去。

沒有詩才,至少字要寫得像模像樣。

回到建康之後,桓大司馬時常外出。除了家宴當日,父子見面的次數不超過一個巴掌。

知道桓容的字被王獻之誇贊,謝玄有意同他交好,桓大司馬僅是點點頭,并未有一句半句的誇獎。

若是親生兒子,遇到這種情況八成會想不開。桓容卻是無所謂。

南康公主真心待他,他穿成人家的兒子,自然要予以回報。桓大司馬頭頂“渣爹”标簽,他吃飽了撐的去玩父慈子孝。

只是還有一個問題。

桓容停下筆,看着初現鋒銳的一筆小篆,眉間鎖緊。

渣爹平生以造反為己任,他的幾個兄弟都不是善茬,老大老二更有“殺叔大家樂”的愛好。雖說架不住桓沖實力過硬,最後沒能成功,但有前車之鑒,他不能不小心。

假設歷史沒有改變,桓家終将被打壓,他必須設法自保。憑一己之力改變歷史?以他現在的資本真沒那份能力。

桓容為今後煩惱,半點不知,郗超結束授課卻沒有着急離開,而是等到桓溫歸來,言有要事禀明。

對于麾下這名謀士,桓溫極其信任,聞聽此言自然不會輕忽。當即将郗超請入內室,開始閉門詳談。

“景興有何言不妨直說。”

“超于府上數日,觀小公子聰慧,有高世之才,貴極之相。”

兩晉名士大多信仰天師道,深谙相人之術。

郗超相人極準,當初曾谏言桓溫招納王猛,明言其有大才。可惜後者對桓大司馬各種看不上,桓大司馬也對這個當面抓虱子的名士不太感冒,以致兩看兩相厭,最終一拍兩散。

王猛跑到氐人的地盤得到苻堅重用,無論內部争權還是外部較量,都堪稱一把鋒利的尖刀,出鞘就能紮上敵人軟肋。

現如今,郗超說桓容面相不凡,貴氣十足,桓溫不得不重視。

高世之才?

若是其他兒子,甚至是桓祎,桓溫都不會為難。偏偏是桓容。桓大司馬單手置于膝上,久久陷入了沉思。

翌日,府內健仆和城外的府軍忽然做出調動。南康公主有所警覺,奈何不知桓大司馬真實意圖,不好輕易開口阻止。

察覺到風聲不對,桓容行事愈發小心。見住處周圍的健仆陸續被生面孔取代,不祥的預感越來越近。

為防有變,桓容吩咐小童取來燈盞,準備将地圖和可能引來麻煩的手跡燒掉。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提前防備總是沒錯。

可惜火苗還沒生起來,就聽婢仆禀報,桓大司馬有請。

桓容的第一反應是不妙,第二反應是糟糕。匆忙之間只能将地圖藏在身上,由婢仆和小童整理衣冠,懷着忐忑的心情前往正院。

阿谷碰巧不在,小童六神無主,不放心別人,自己一溜煙跑去向南康公主報信。

彼時,南康公主正和李夫人清點宮內送來的合浦珠,聽聞兒子被桓大司馬叫去,當即素手一揚,渾圓的珍珠滾落滿地。

“老奴敢傷我兒,我必不與你幹休!”

語畢起身就走,中途忽又折返,令婢仆取來長劍,提着離開內室。

與此同時,一只蒼鷹飛入建康城,在半空盤旋數周,落入城中一處宅院。

秦璟走出內室,自然舉起右臂。蒼鷹落下,親昵的蹭了蹭秦璟的臉頰。随後飛到健仆身側,享用備好的鮮肉。

展開蒼鷹帶來的消息,秦璟先是凝眸,旋即綻放開笑容。

“郎君,郎主信上說了什麽?”

“陝城的氐人守将投靠慕容鮮卑。苻堅命楊成世為主将,毛嵩為副将,興兵兩萬讨伐。”

“氐人和慕容鮮卑打起來了?”

“對。”

随手将紙條交給健仆,秦璟托起正在梳羽的蒼鷹,手指擦過鷹背上的飛羽,道:“拜帖已送,我明日往桓府拜會南郡公,歸來後便啓程北返。”

“諾!”

兩刻鐘後,蒼鷹振翅而起,飛出建康城。

嘹亮的鷹鳴響徹長空。

巫士預言成真,北方大地烽煙驟起,戰火頃刻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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