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贈禮

翌日清晨,建康城迎來難得的晴天。

不見多日的舢板小船聚到河上,半數船篷還帶着裂縫缺口,明顯是被連續幾場冰雹砸毀,尚未來得及修補。

幾艘商船先後停靠碼頭,船主們一邊盯着船夫和健仆裝卸貨物,一邊談論北方戰事。

“氐人發兵兩萬,氣勢洶洶,大有要搶回陝城的架勢。誰能想到,剛一交鋒就被鮮卑胡大敗,損兵折将不說,主将竟然丢下隊伍跑了!跑得慢的都被斬殺!”

“所言确實?”

“我聞氐人兇悍,個個能以一當十,怎會敗得如此之快?”

“難道是疑兵之計?”

“不可能!”一名面容硬朗,膚色古銅的船商道,“氐人是真被鮮卑胡打得潰不成軍。我親眼見到逃兵劫掠百姓,甚至進攻塢堡。”

“塢堡?”

“對,可惜碰到了鐵板。”船商咧嘴笑道。

“也不看看城頭挂的是哪家旗,搶到秦氏塢堡,純粹是自找死路!百十個氐人都被殺死,屍體挂在塢堡外邊,血腥味下雨都沖不走。”

“見到這些屍首,潰逃的氐人再不敢打塢堡的主意,追擊的鮮卑胡都躲得遠遠的,唯恐被誤認挂上塢堡外牆。“

“如此一來,氐人豈不是要記恨?”

“記恨?他們剛剛吃了敗仗,防備鮮卑胡都來不及,哪裏還敢再惹上秦氏塢堡。到頭來,肯定要上門賠禮道歉,再送上幾百頭牛羊。”

“果真?”

船商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

說話的漢子除了河上運輸,還曾由南海郡出航,同海上的胡商做生意。他們帶回的消息未必都是真的,但有七八成不假,足夠建康城消化好一陣子。

貨物裝卸完畢,船商們立即分散開,半數前往大市交易,餘下候在碼頭附近等着買家上門。

秦璟一行選擇由水路出建康,其後沿河北上,過淮陰後改換陸路,快馬加鞭趕回塢堡。

在碼頭等船時,聽到船商們的議論,健仆無不皺緊眉心。

“郎君,沒想到氐人敗得這麽快。”

“還早。”秦璟有前朝士子風,儀表超群,俊雅不凡。單是站在河岸邊就足夠惹眼,說話時唇角微勾,當即引來不少小娘子“驚豔”的目光。

“戰事剛起,尚不足以言勝負。氐人兵力少于慕容鮮卑,但兩萬人也不至于傷筋動骨。”

“郎君的意思是,氐人會繼續發兵?”

“九成以上。”秦璟單手按住佩劍,眺望逐漸靠近的河船,低聲道,“以苻堅的為人,吃了這麽大的虧,定然不會善罷甘休。近日必将再次發兵,且兵力定然超過兩萬。”

話音未落,河船已經接近碼頭。船頭旗幟揚起,竟是謝氏的标志。

船板上走下兩名健仆,肩闊臂長,身材精壯。一人行禮道:“郎主命仆等送郎君出城。”

衆人将要上船,岸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數匹健馬自巷尾飛馳而來,為首的郎君着玉色大衫,衣領敞開,長袖衣擺随風舞動,道不盡的俊逸潇灑。

“幼度?”

認出來者是謝玄,饒是秦璟也吃了一驚。

士族郎君策馬飛奔?

此地真是建康,不是胡族占據的北方?

謝玄到了近前,猛的一勒缰繩,自馬背翻身躍下,朗聲道:“玄愔北歸,玄自當來送。”

說話時伸手探入衣內,取出一封書信,道:“此乃叔父親筆,望能轉呈足下大君。”

“幼度放心。”

“另有一事,”謝玄表情微有些古怪,自馬背解下一只絹袋,遞給秦璟道,“袋中之物是容弟托我相送。我竟不知玄愔貼身的青銅劍也肯送人?”

秦璟無意多做解釋,伸手接過絹袋收入袖中。

“多謝幼度相送。”

謝玄還禮,湊近問道:“容弟送的是什麽?似是珍珠?”

秦璟揚眉,唇角微微勾起:“幼度這般好奇,可自去詢問容弟。”

簡言之,再好奇也沒用,我就是不說。

話落轉身登船,不給謝玄繼續追問的機會。

“好你個秦玄愔!”愕然片刻,謝玄不由得放聲大笑。

秦璟在船上抱拳,朗聲道:“他日幼度往北,璟必掃榻以待!”

兩名俊朗的郎君,一在船上,一在岸邊,皆是鳳骨龍姿,夭矯不群。

謝玄興之所至,再度躍身上馬,揚鞭一路飛馳,随河船奔至籬門方才停下。

駿馬揚起前蹄,鼻端噴着粗氣,發出嘶咴咴的叫聲。馬上郎君解下佩劍,以劍柄擊向馬鞍,敲出古老樸拙的韻律,竟是一首送別的古曲。

“今日一別,未知何日再見。山高水遠,北地烽煙,玄愔萬萬珍重!”

河岸邊,數名郎君伴曲高歌。小娘子們被歌聲引來,手挽手攔在郎君們身前,摘下發間絹花,紛紛投向牛車和馬背。

謝玄被小娘子們包圍,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成功脫身。看到健仆們滿身狼狽,兩人頭頂還歪插着絹花銀簪,像是被哪個小娘子“誤中”,不禁又是一陣大笑。

河船上,秦璟眺望岸上一幕,不由得搖頭失笑。

“建康風情确非北地可及。”

胡族侵占華夏之地,觊觎東晉政權,卻又格外仰慕華夏文明。知曉曲水流觞風雅,胡族權貴争相仿效,多數畫虎不成反類犬,反倒成了笑話。

船身行出籬門,船夫喊着號子,腳踩木輪,船槳齊齊擺動。略顯渾濁的河水向兩側排開,大船逆流而上。

建康城越來越遠,秦璟回到船艙,取出藏在袖中的絹袋,解開系在袋口的絲繩,兩顆珍珠滾入掌心,每個都有龍眼大,散發金色光澤。

健仆敲門而入,見到秦璟掌中之物,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物以稀為貴。

在胡人的地盤,珍珠價高可比黃金。只是礙于種種原因,運往北方的珍珠都是次品,合浦珠更是少之又少。

秦氏底蘊深厚,家藏秦、漢兩朝累積的珍寶玉器,其中便有兩顆龍眼大的珍珠,據悉是漁民偶然捕獲海中巨蚌,從蚌殼中所得。但那也是尋常的瑩白色,而不是明晃晃的金色!

這樣的一袋珍珠,在北地足可養活一支強軍!

“郎君……”

“此事莫要聲張。”

“諾!”

健仆退出艙外,秦璟将珍珠全部倒出,拿起一枚對光而照。想起之前同桓容當面,不由得眉尾輕揚,笑意映入眼底。

桓府中,桓容和桓祎正陪南康公主用膳。

兄弟倆各捧一只漆碗,冒尖的稻飯轉眼少去大半。盛飯的木桶将要見底,矮桌上的炙羊肉和炖菜添過三回,仍不見半點停嘴的跡象。

“再來一碗。”

“諾。”

憑借良好的教養,桓容以非人的速度扒飯,嘴邊硬是沒沾上半顆飯粒。盛飯的婢仆接過漆碗,手都有點抖。

南康公主停下筷子,李夫人放下水盞,看看桓容再看看桓祎,掃一眼桓祎又望向桓容,雖說已經習慣兄弟倆的飯量,可吃這麽多真不會撐到?

“瓜兒。”

桓容從飯碗裏擡頭,活似一只正啃魚的貍花貓。南康公主嘴角抖了抖,李夫人直想掩面。

“還沒吃飽?”

桓容咽下口中飯粒,估摸一下肚量,認真道:“阿母,兒僅有五份飽。”

為了給秦璟的回禮,他半夜餓得直想撓牆,一桶飯真心只有半飽。

原本無需這麽麻煩,但對方又是李斯真跡又是青銅古劍,不拿出件像樣的禮物,桓容都覺得過意不去。好在南康公主對兒子大方,将壓箱底的重寶送來。看到箱中的金色珍珠,桓容當即雙眼發亮。

就是它了!

一顆太少,五顆不合适,幹脆湊到十顆。如此一來,桓容的飯量穩步邁上新臺階,輕松超過桓祎。

一桶飯五分飽?

南康公主和李夫人當場無語。

婢仆手抖得更厲害。

唯一不受影響的,大概只有和桓容一起扒飯的桓祎。

該怎麽說?

這才真是親兄弟!

兩桶稻飯轉眼見底,桓祎吃下十碗,桓容吃到十三碗,依舊是七八分飽。奈何南康公主不許他再吃,并且叮囑婢仆,日後務必要看住郎君,每餐絕對不可超過十碗。

“阿母……”

桓容想要抗議,被南康公主強力鎮壓,無奈只能屈服。

桓祎用過一盞茶水,稍歇片刻,繼續舉磨盤掄巨石。他本想和桓容一并前往鹽渎縣,可惜桓大司馬不點。郁憤之下,每日拼命練武,發誓要學有所成,不讓嫡母和兄弟失望。

目送桓祎走出房門,桓容端正神情,請南康公主屏退左右,僅留李夫人在內室。

“阿母,兒有事。”

“何事?”

“關于阿谷。”

說話間,桓容取出一份名單,呈送到南康公主面前。

“這是?”

“此事需從阿父歸來之日說起……”

聽完桓容講述,南康公主柳眉倒豎,怒道:“好、真是好!我竟然瞎了眼,信這麽一個東西!阿麥!”

“殿下。”

“這上面的有一個算一個,全部綁來。捆上手腳,每人十鞭!”

“諾!”

阿麥領命離開,少頃,五六個婢仆被捆住雙手拉到室外,并排按倒在地。

南康公主發下狠意,忠仆舉起嵌入倒刺的皮鞭,破風聲中鞭鞭見血。婢仆的背部很快鮮血淋漓,檩痕腫起半指高。

“阿谷帶來了?”

“回殿下,正在廊下。”

“好。”南康公主勾唇冷笑,“不打她,讓她看着。”

桓容跪坐在一旁,耳邊充斥婢仆的慘呼,臉色微有些發白。

“瓜兒,你孤身在外,該心狠的時候絕不能手軟。”南康公主正色道,“你父是什麽心思,想必你也清楚。阿母無法護你,你只能自己護着自己。”

“諾!”

“遇事無需忍讓。”見桓容不解,南康公主冷笑更甚,“既是你父送你去的,遇事自報家門,旁人總要給幾分面子。”

翻譯過來:渣爹無情在先,做兒子的何必顧忌太多。能坑就坑,娘支持你!

桓容正色應諾。

坑爹而已,全無壓力,保證完成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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