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寧采臣一天魂不守舍, 即便需要辦的就只是一件小事,但心情煩躁怎麽都靜不下心來,以至于原本半天就能辦好硬是拖到了晚上才完成。
而且因為腦子裏總是飄着那一襲白衣的影子,導致精神恍惚, 在回過神來的時候寧采臣已經又一次站在古廟門前了。
他看着那鏽跡斑斑的獸面, 以及暗紅色的大門, 瑟縮了一下。
昨天倒是不覺得,可今天——
借着樹林間照過來的若有若無斑駁黃昏的光, 寧采臣越看越覺得這紅色像是幹涸了很長時間的血跡。
他汗毛乍然豎起,不遠處的林子裏傳來不知是什麽動物的嘶鳴聲, 寧采臣雙手緊緊抱着懷裏的包袱, 警惕地看向四周。因着天色昏暗的關系,身後的樹木就像是忽然變了一副模樣,全都伸出幹枯瘦弱的手向他伸來, 似乎要将他拖向漆黑的深淵。
寧采臣吓得向後一個趔趄, 腳後跟撞上了廟門, 踉踉跄跄摔進了大門, 雙手緊緊抓.住側面的扶手,避免了栽倒在地的狼狽慘劇。
他慌張又迅速地站直了身體,探出半個身子向外看。
天邊就像是坐了一個人一般, 忽然拉上漆黑的幕布,将不遠處的樹林全部照在其中,隐藏了所有的黑暗。
寧采臣抓緊了懷裏的包袱, 腳腕上綁了千斤重的包袱一般怎麽都擡不起來。
“你沒回去?”
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寧采臣一跳,他驀地回過頭向後退兩步,背部緊貼在牆上。
燕赤霞側面站着笑意吟吟的陸潛,正一臉複雜地看着他。
還真回來啦?
美人窟都不怕銷.魂死了?
這年頭讀書人膽子都這麽大的, 昨晚上那書生明顯也是跟随着不知是那只鬼的步伐而來,有了前車之鑒,寧采臣還真敢擅闖龍潭虎穴,典型的不把自己的命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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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潛不自覺摸了摸臉蛋,沒想到他的魅力還挺大。
寧采臣慌張站直身子,擦一把額頭上的汗水,低頭掩飾住臉上驚恐的神情:“我……我辦完事之後,天色就已經黑下來了,正巧路過此處,便想着再進來借宿一晚。”
燕赤霞越過他,看一眼廟門外,輕飄飄地說道:“還有人嗎?”
寧采臣忽然一跳,一個遠蹦蹦到燕赤霞身邊,緊張地繃着面皮低着頭賊眉鼠眼,甚至眼睛都不敢亂飄,哆哆嗦嗦地緊抓着燕赤霞的肩膀問:“什麽人,燕兄,你看到什麽人了嗎?”
他渾身的雞皮疙瘩不斷冒出來,雙手又使勁搓了搓臉,到底沒控制住好奇心抻直了脖子看過去,只看到一團漆黑,什麽都看不清楚。寧采臣咽了口唾沫,又看向燕赤霞。
陸潛:“……”到底是誰給你的勇氣重新回來的?我嗎?我沒有!他眼神郁悶地看着面癱被寧采臣緊攥在手心裏的衣角,心疼。
這材料稍微沾點水都是個褶,被他這麽一捏只能好好搓洗一番了。
燕赤霞先他一步收回視線,轉身不動聲色地扯出自己的衣服就走:“不是,我看你站在門口,以為你在等人。”
怎麽會,一個人,就只有他一個人,能等什麽人,寧采臣喉結上下使勁湧動一番,後怕地看一眼門的方向,猶豫一瞬還是立即跟上燕赤霞,不遠不近地走在陸潛的身後。
陸潛看一眼燕赤霞的側臉,笑嘻嘻地揚了揚下巴,神氣又得意。雖說寧采臣的出現他很不高興,但并不妨礙他判斷對了呀,哈哈哈,就是這麽趾高氣揚!
燕赤霞甚至都能給他配上音,周圍要是沒人的話,他一定會用那種傲慢又無禮,但卻又尤其可愛的聲音說:“看吧,我說的沒錯吧。”
燕赤霞餘光瞄到後面小心翼翼跟上,還在不停用眼神偷瞄陸潛的寧采臣,莫名心裏湧起一股煩躁,腳下步子邁得更快了。
寧采臣全身的感官都被調起來看周圍是否有人了,自然也是越走越飛快,直到——
燕赤霞忽然停下。
寧采臣一個不注意,差點撞到陸潛身上去。
堪堪止住腳步,連連彎腰抱歉:“啊,對不起對不起,聶公子,你沒事吧。”因着今天早上說錯話惹得陸潛生氣了,雖然內心還是不怎麽願意接受,但寧采臣時時刻刻提醒着自己,聶小倩是男人,千萬不能再說錯話了。
陸潛似笑非笑,表情在昏暗月光的映照下詭異地扭曲着,他看着寧采臣,勾勾嘴角:“沒事倒是沒事,只是這古寺到了夜間,總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我想,你還是應該打起精神來,瞪大眼睛……千萬不要掉以輕心,否則……”
他的視線輕飄飄落在另一個書生住的房間內,科科科地輕笑出聲,在寂靜的夜裏尤其滲人,“要是跟那屋子裏的書生一樣的話,我就是想救你都無力回天。”
渾身的汗毛迅速炸起來,剛消下去的雞皮疙瘩一片連着一片,寧采臣一個激靈接着一個激靈,瞪大了眼睛看向陸潛。
陸潛則是沖着燕赤霞挑眼睛:看吧,這才是恐怖片的正常打開方式,還有誰像你一樣見鬼臉皮都不皺一下的,吓你簡直沒有成就感!
燕赤霞視線也若有若無地落在陸潛的身上。
他——好像特別喜歡逗弄這個書生?難道是因為覺得這個書生傻兮兮的比較好玩。
陸潛要是猜到他心中所想,一定會不屑地蔑視他,我只是看他蠢,無聊想吓吓他而已。
但燕赤霞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現在心裏極度不平衡,不由得生出兩三分怨懑。
以前不是喜歡逗弄自己的嗎?
燕赤霞聲音冰冷:“你不回去睡覺嗎?”
寧采臣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恍然已經走到了自己住的房間,可——
他咽了咽口水,眼巴巴地看着燕赤霞:“燕兄,這寺廟确實有些問題,今晚……我能否跟你同睡?”
陸潛皺了皺眉毛:“不可以。”
為什麽?質問的話即将出口,寧采臣忽然反應過來這聲音出自陸潛之口,害怕地瞄一眼四周,歪着腦袋不解但禮儀周到地問道:“為什麽?”
陸潛笑眯眯地看他:“你怕鬼嗎?”
要是以前,寧采臣肯定會嘴角挂着笑容,風度翩翩又理直氣壯地在自己喜歡之人面前拉起面子大旗,說不怕。
可耳邊不斷出來不知名鳥兒詭異的叫聲,眼前觸及全是漆黑,寧采臣吓得不行,壓根沒辦法一個人走進那可能死過人的房子,更何況——書生的屍體也在隔壁還沒有處理。
他——
他——确實害怕,害怕的不得了,害怕的一刻鐘都不想在這裏多呆。
可他為什麽會回來呢,聶公子是男人,但——
一瞬間,寧采臣忽然覺得男人又怎樣,他都已經是鬼了,男人女人有什麽區別嗎。
冥冥之中他似乎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陸潛嘴角的笑容忽然擴大,面容由溫婉變得魅惑,最後那張殷.紅的嘴咧成血盆大口,面前的白衣青年忽然變成面目猙獰的可怖厲鬼,張開雙手乍然向他撲過去,似乎下一刻就要将自己吞入腹中。
美人忽然枯骨,還沉溺于自己旋旎幻想中的寧采臣尖叫一聲,幾乎要劃破蒙蔽圓月的烏雲,下意識轉身撲進燕赤霞的懷裏:“聶公子!”
陸潛:“……!”他變回原樣,伸手拍拍縮在燕赤霞懷裏瑟瑟發抖的寧采臣,無語,“你都知道是我,還有什麽好怕的。”
他瞄一眼被寧采臣吓到的燕赤霞,眯着眼睛——你打算抱到什麽時候?
燕赤霞:“?!”連忙伸手推開寧采臣,拉開兩人的距離,甚至還向後退了兩步表明自己跟他真的不熟。
陸潛點點下巴——這還差不多。
燕赤霞:“……”
寧采臣三魂七魄還沒有完全歸位,吓得嘴唇蒼白下巴直哆嗦,視線顫顫巍巍地看向陸潛:“聶、聶公子,小生膽子小,你切莫再開玩笑了。”
陸潛扁扁嘴,睨了他一眼腳尖踢着石子:“看出來了。”
寧采臣羞窘,但到底害怕心理占了上風,抖着肩膀縮着脖子也不敢再擡頭看一眼他,生怕又看見不該看的。
燕赤霞拽一把他,防止他不看路撞到前面的千奇百怪張牙舞爪的樹枝上。
陸潛習慣性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既然害怕的話那就不能跟他睡了。”
寧采臣:“?”很想問一句為什麽,可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詢問為什麽不讓他跟其他人睡,雖然都是男人,可也覺得奇怪,寧采臣莫名問不出口,躊躇半晌愣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陸潛倒是體貼他的窘迫,不等他問,直接順勢攬過燕赤霞的胳膊,挑着甜膩上.翹的尾音笑的一臉狡黠:“因為,今天,鬼要跟他睡啊。”
寧采臣瞪大雙眼,張嘴又想問他們兩人到底什麽關系,可轉念一想……
如果聶小倩是男人的話,即便睡在一起,好像也沒什麽可指摘的。
但——
寧采臣還是覺得別扭。
甚至——
生出了一種想立刻分開他們的想法。
這想法一冒頭,便結結實實吓了寧采臣一跳。
他不傻,自然知道自己是因為什麽想分開燕兄和聶公子。
之前他以為自己只是對聶公子的容貌驚為天人,是處于對美的好感,沒想到原來內心深入他竟然已經如此喜歡對方,甚至甘願為斷袖分桃嗎?
一見鐘情嗎,還是和那個書生一樣被鬼怪的手段所引誘?
寧采臣擡頭,看着陸潛笑顏如花的臉,那埋在心底的種子立刻生根發芽,枝繁葉茂,頂的他胸腔疼。
他看過不少公子小姐、狐貍報恩的話本,恍惚間自己也變成了那佳人在懷的秀才書生。
不會的,聶公子這樣美麗的人怎麽會和他們一樣,那麽醜陋的心。
陸潛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臉上笑容漸漸消失,視線習慣性地轉向燕赤霞的方向,不期然對上燕赤霞同樣看過來的視線求救。
——他幹嘛那樣看我啊,好惡心。
——我怎麽知道,還不是你話裏話外挑逗人家。
——!!!別以為你不說出來就不是破壞人設了?誰挑逗他了?那是挑逗嗎?裝鬼吓唬他能叫挑逗嗎?
兩廂一對眼,燕赤霞果斷将他拉到自己的身後,擋住寧采臣大半的視線。
陸潛難得乖巧,安靜地縮在他的身後,唇角略微上.翹,就連剛才還緊蹙的眉心都舒緩了,可見心情還不錯。
算你有眼色,原諒你剛才誤解我的事了。
最後寧采臣還是進了他們的房間,因為就在他們專程送寧采臣去了他的房間之後,寧采臣始終不願進去,寸步不離地緊跟燕赤霞身後,不依不饒,即便兩人心裏在不願意,但——
确實,留他一個人住很危險,說不定那個犄角旮旯就會冒出來一只鬼對着他狂流口水。
所以——
陸潛看着正彎腰趴在地上打地鋪的寧采臣,扁着嘴顯然一副不太高興的模樣。
他就知道——
從他跨上床到現在,寧采臣的視線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即便是鋪褥子,也要偶爾回頭沖着他咧出一張傻笑的臉。
陸潛翻了個白眼,瞄一眼燕赤霞,無奈地在靠近牆的方向躺下來,雙眼無神地望着上方。
這書生,應該是玩真的。
畢竟,這張臉,長得是真不錯,陸潛苦惱又自豪。
不過,心裏倒是認認真真盤算着當下應該盡快找個時間跟寧采臣說清楚。
自己只是想報恩,并沒有想以身相許報恩,這兩個有着本質的差別。
他可不想報恩還要把自己賠進去,要是燕赤霞還有三兩分考慮的餘地,寧采臣的話,哈哈哈,怎麽可能,完全不考慮!
瞪一眼燕赤霞——都是你心軟,讓他住進來!
明明是寧采臣自己背着包袱闖進來,但燕赤霞心裏也不舒服,沒在這節骨眼上跟他鬧別扭,徑自背了這個黑鍋。
陸潛心裏有氣,一時沒地方撒,歡騰地在床上打了兩個滾又默默地側着身子面壁思過。
寧采臣這書生想法很危險啊,可是——
仔細想想,雖說他一直在跟燕赤霞開玩笑,強調寧采臣喜歡他逗弄燕赤霞,但實際上——
對方除了差點把眼珠子黏在他的身上,其他一概毫無表示,突然去直接拒絕對方好像有點自戀。
陸潛更哀愁了,皺了皺眉毛。不管是前世還是今生,不管是活着還是死了,和人交流總是一件尤其麻煩、陸潛最想逃避的事情,尤其是拒絕人,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
尤其是遇見寧采臣這種完全不把話說清楚的,根本無從下嘴,只想一口咬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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