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馬

裴揚早就回宮了,留了馬車和車夫給他們,裴原探出頭對着車夫說了幾句話,車夫應了聲,調轉馬頭,又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一處農莊。

天已漸黑,暮色籠罩,寶寧撩開車簾往外看,是片很大的馬場,初春的草還沒長起來,一片絨絨的淡綠色,透過欄杆能瞧見幾匹高腿大馬正在低頭啃草。

最裏側是一排瓦房,正是做飯時候,煙囪裏袅袅往上飄着煙,今晚沒風,煙是筆直向上的。

一輪巨大的夕陽在瓦房後頭,襯的煙也成了金色。

一陣奔騰聲音傳來,寶寧歪頭,見一群穿着華服的年輕人騎在馬上,歡呼揚眉地奔過去,吵吵鬧鬧。寶寧很少出門,更沒去過馬場,頭一次見到這樣場景,視線移不開,随着那些人走動,直到人家繞了一圈不見蹤影了,她才回過神來。

她也被那些人的激情感染了,有些興奮,但又迷惑,轉頭看裴原:“咱們是來做什麽的?”

裴原把手伸給她:“先扶我下去。”

寶寧應了聲,先下車,和車夫一起将輪椅搬下來,再去扶裴原。

裴原按着她的胳膊,眯眼朝着遠方看過去,臉上是寶寧看不懂的情緒,他在那站了好一會才坐下,緩聲開口:“進去吧。”

寶寧不知裴原是怎麽想的,猜測他白日聽了明姨娘的話,心裏不舒服,想來兜兜風,或許還有些懷念舊日的意思。

裴原從前應是個很好的騎手,只是現在腿不好了,以後也不知能不能再騎馬。

寶寧理解他,但有些遲疑:“人家讓咱們進嗎……”

她伸手去掏袖子裏的錢,放在手心裏數了數:“沒剩多少了,怕是不夠。”

裴原靜靜地看着她,寶寧又把錢數了遍,問:“四皇子,你還有多少錢?”她開始後悔白日花得太多,早上也沒帶那麽多錢來。

“咱們要賒賬嗎?我有點不好意思。”寶寧愁眉苦臉,試探着勸他,“要不,咱們過兩天再來。”

裴原舌尖頂了頂左腮,半晌才開口:“在你心裏,我是不是個窮光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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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寧局促地搓搓手,不知該怎麽回答他。

或許第一眼真的很重要,寶寧嫁給他的第一天,他住在小破房子裏,蓋着破棉被,邋裏邋遢的樣子,所以在她心裏,裴原應是落魄得一無所有的。

但白日時候,他分明又那麽爽快地掏給了她一錠金子。

裴原待了一會,不見她說話,也不等了,指了指大門口:“進去吧。”

寶寧推着他進去,慶幸的是,一路無人阻攔。

剛才那波騎馬玩樂的公子哥許是累了,下了馬,成群結隊地往外走,一路說笑打鬧,眼看着要經過兩人旁邊。寶寧想起在青竹巷遇到的議論,蹙蹙眉,将輪椅掉了個方向,用背擋住裴原的身影,不讓人看見他。

簡單的保護動作,裴原在影子裏看得清清楚楚,他無聲笑了下,又收起,下巴指向那排瓦房背後,指揮道:“去那裏。”

寶寧應了聲,推着他往那邊走。裴原好像對這裏很熟悉,她覺得心裏放松許多,心想着,裴原許是認識這家掌櫃的,不會被趕出去就好。

她還是挺要面子的,丢人的事不太想做。

繞過瓦房,面前一切讓寶寧驚住。一片幾乎望不到邊的草場,綿延着似是與前方的大山接壤,馬廄在兩側,估計着至少有百匹馬,有人拎着草料筐子在喂食,馬太多,風吹來的都是濃厚帶着點草腥氣的馬糞味兒。

寶寧皺皺鼻子,沒忍住,嘔了聲。

裴原輕笑,擡眼看她,用口型道:“沒出息。”

寶寧用手輕輕掐了他頸後的衣裳一把,當作出氣。她墊着腳往遠望,覺得新奇漂亮,看了會兒,低頭問:“咱們是來賞風景的?”

裴原說:“我送你一匹馬。”

寶寧驚訝:“我不會騎。”

裴原道:“它很乖的,又聰明,會聽你的話。”

說的玄玄乎乎的。寶寧不信:“你認識它?”

裴原沒回答,擡手放在唇邊,吹了聲哨兒,聲太響,寶寧捂住耳朵,裴原又吹了聲,那些本來喂馬的人都看過來。

有人發現馬場進來了外人,放下筐往這邊走,面色不善的樣子。

寶寧緊張,抓住了裴原輪椅的扶手,想着萬一那人來趕,她道個歉,趕緊帶着裴原走。

忽聽見遠處傳來一陣馬蹄的踢踏聲,輕快的,越來越近,寶寧循聲望去,見一匹極為高大的黑色駿馬奔過來,速度極快,落日餘晖在它身周勾勒出光。

那個本來想趕人的夥計聽見聲音,急忙往旁邊躲,但還是被波及到,踉跄一下摔倒地上。

也就幾個喘息的功夫,那匹馬風一樣過來,已經到了裴原面前,寶寧驚愕地張着嘴,仰頭看它的眼睛。

黑溜溜像銅鈴般大,黑馬鼻子裏噴出氣,盡數噴在寶寧臉上,額發都被吹起來,潮乎乎的有點臭。

寶寧這才反應過來要害怕,驚叫一聲,躲到裴原另一側,那馬卻不再理她,低了頭,湊到裴原臉邊,給他摸。

裴原刮了下它的鼻子,黑馬仰頭打了個響鼻,又低頭,蹭他的手。

那麽高那麽大的馬,到了裴原身邊親昵乖順的像個孩子,寶寧覺得違和,又覺得溫情。她是個容易感動的人,瞧見這幕又受不得了,眼睛紅紅想要哭,憋回去,小聲問裴原:“這是你的馬嗎?”

裴原道:“叫賽風。”

他去拉寶寧的手腕,手掌覆着她的,帶着她去摸:“別害怕,它對外人兇,對親人很乖的。”

寶寧想躲,但她又好奇,裴原的手幹燥溫暖,讓人感到安全。寶寧敗給蠢蠢欲動的心,放輕松,摸了把。

粗粝的短毛,有些紮人。黑馬盯着她看,沒有要攻擊的意思。

寶寧笑起來,也不怕了,甜甜叫它的名字:“賽風?”

裴原說:“它原來可是我的命。我待它的好,比親兒子還要親。”

“哪有你這樣說話的,馬怎麽和孩子比了。”寶寧眼睛彎彎的,順嘴問,“你那麽喜歡它,怎麽不帶着它走。”

裴原道:“我本以為配不上它了。”

寶寧意識到自己說了錯話,感到後悔,張張口想說些什麽,又聽裴原道。

“現在它是你的。”

微風送着他的聲音進耳朵裏,寶寧覺得裴原話外有意,心底一閃而過的觸動,轉眼又抓不到了。

寶寧眨眨眼:“這不好吧……”

話未說完,身後傳來一聲老者的呼喚,小心的試探:“四皇子?”

寶寧帶着裴原轉過身,是個身着褐色短打的老人,約莫五六十歲的樣子,滿面滄桑,原本只是試探,見着裴原真容後,眼淚一下就流下來。

說哭就哭,寶寧吓了一跳,老人跪下來行了個禮,哭聲道:“四皇子,您可算來了,我還以為您……”

“祥叔請起。”裴原伸手去扶他,他坐在輪椅上,夠不到,寶寧替他去扶。老者問:“這位是?”

裴原看了寶寧一眼,淡淡道:“是我夫人。”

他叫一聲夫人,寶寧怪不好意思的,羞澀笑了笑。

馮祥贊嘆道:“四皇子妃真漂亮,瞧着就是好面相。”

裴原道:“我是來接賽風回家的,辛苦你這段時間的照顧了,現接到了,就走了。”

“不多坐會兒了?家裏剛做了飯。”馮祥惶惶,又道,“四皇子,這馬場,本是您托付給我的,現您好好地回來了,是時候物歸原主了……”

裴原打斷他:“不必。”他拍了拍寶寧的手背,示意要走,賽風踢了踢馬蹄,在後跟着。

雲裏霧裏的對話,寶寧沒聽懂幾句,裴原要走,她便推着。

馮祥追了幾步:“四皇子,您等會,我叫我兒子送您們回去。”

裴原皺眉,剛想拒絕,馮祥沖他擺擺手:“不麻煩的,天黑路遠,我兒子也沒事,讓他送你們。”

他往那排瓦房跑,口中喚着:“永嘉,永嘉,來貴客了,你去送送。”

最裏側的房裏,劉永嘉雙手扽袖,有些畏縮地看着眼前絡腮胡子的男人,聽見父親叫,他伸了脖子想答應,但看着面前男人,瑟縮了下,沒敢出聲。

“你那沒用的死爹又找你幹什麽?”絡腮胡子徐廣悶了口酒,腳踩在凳子上,呸了口,厲聲喝道,“我再給你三天時間,要麽賣了馬場還錢,要麽我宰了你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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