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木雕

太陽從屋脊處露了個頭,地皮被燎了一層金光。

寶寧和裴原坐在屋中吃早飯。

劉嬷嬷備的膳, 她許是受過囑托, 盡心盡力地下功夫, 知道寶寧喜歡吃河鮮, 裴原愛吃肉,不過早飯而已, 還是弄了滿滿一大桌子, 很豐盛。

寶寧看着裴原埋頭扒飯,他舀一勺肉湯澆在白飯上, 筷子戳幾下,連帶着肉塊一起往嘴裏扒。

“好吃嗎?”寶寧輕聲問他。

裴原頓了下:“一般般,比起你做的差遠了。”

他這樣說,寶寧心裏高興不少:“院裏沒有小廚房, 主廚房離得太遠, 我不方便去,等以後有機會了, 我再給你做。”

連着七八日, 裴原都是天蒙蒙亮就走, 夜深了才回,他們一整日說不上兩句話, 來了邱府這麽久, 還是頭一次,兩人可以不急不緩一起吃頓早飯。

寶寧卻有些不知道和他說些什麽了。

她本就是個不太會說話的人,原先裴原主動, 她可以配合,現在他忙起來,兩人之間或多或少有些疏落,不如以往親近。

“我最近有點事,冷落了你。”裴原好似看出她眼底的疑慮,放下筷子,去抓她的手,“等過了這陣子,我帶你回娘家一趟,見見你姨娘,好不好?”

寶寧笑了下。

“我今晚盡量早點回來。”裴原給她剝蝦,他手法好,蝦尾巴都是完好的,蘸了醬料喂到她嘴裏。

看着寶寧咽下去,裴原站起身:“我走了。”

“這麽快啊。”寶寧有些失望,她起身去送,看到院外頭,已經有人來接,忽然想起什麽,喚了聲:“裴原……”

裴原向後揮了揮手,與那人彙合,轉了個彎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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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嬷嬷上前,低聲問:“小夫人,廚房炖的補湯,還送不送去了?”

寶寧搖頭:“不用了。”她站在門口,又看了眼裴原離開的方向,走回屋子。

其實這樣的狀況寶寧早就想到。

裴原不可能一輩子,寸步不離就陪在她身邊,陪着她鼓搗那些沒什麽意義的、只有姑娘家喜歡的瑣碎東西。他是個男人,有自己的追求和事業,有一些想法,他們生來就是背道而馳的。

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麽快。明明前幾日,他們還會膩在一起,說些家常話,現在連吃飯都只是匆匆幾口。

寶寧知道,這是一個她必須去平衡,又很難去平衡的問題。

她現在更擔心的是裴原的身體。他對這方面好像心裏一點數都沒有,不毒發的時候,他不疼不癢的,像是沒事人,但按裴原現在這樣的狀态,什麽時候突然毒發,誰又算得準呢?況且,他的腿也不适合長時間的走動。

另外,還有掩藏在心底更深處的,寶寧很想忽略掉的情緒。

裴原現在已經沒有那麽需要她了,他們不再是最開始那樣相濡以沫、唇齒相依。寶寧懂得男人的劣根性,就像她的父親榮國公一樣,她不敢确定裴原以後會不會也變成那樣,如果他真的想擡妾室來,她要怎麽拒絕,她拒絕得了嗎?

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寶寧想,她不會再留在裴原身邊。

阿黃低低的叫聲打斷寶寧的思路,寶寧低頭,對上它濕漉漉的眼睛。

“吃飽了嗎?”寶寧彎唇笑,俯身将它抱在懷裏,鼻尖貼貼它的額頭。

劉嬷嬷道:“吃好了,今早上阿黃吃的肉糜粥,裏頭還加了熟雞肝和一個雞蛋,吃了一大碗呢!”

“吃得這麽好啊。”寶寧揉揉阿黃的腦袋,“高不高興?”

阿黃叫了兩聲。

寶寧沒再說話。

她來了這裏後,情緒一直不高,許是就像裴原說的那樣,臨走前磕了太多瓜子,有些上火,離了她的寶貝院子,做什麽都提不起勁兒來了。

況且也沒什麽要她做的,邱明山生怕怠慢了他們,每日都有人來灑掃送飯,她除了吃就是睡。

劉嬷嬷站在一旁,還想和寶寧說說話的,裴原囑咐過她,讓她陪寶寧解悶,但是寶寧明顯不願開口,便就罷了。

寶寧抱着阿黃在小院裏轉了一圈,看了一會石榴花,仍覺得恹恹。

直到路過柴房時看到堆得高高的木柴,終于找到事情做,遣了劉嬷嬷出去,她自己一人待在房裏刻木雕。

寶寧是有些手藝在身的,原先在國公府的時候,廚房張嬷嬷家的男人是個木匠,一手木工活做的出神入化,寶寧背着姨娘和他學過好幾年。

而且她本來就手巧,能畫得一手好畫兒,還喜歡琢磨,很快就出師。

張嬷嬷說,可惜她是女兒身,若是個男子,生在村野,靠着這手藝肯定能賺大錢,讨個三四房的小老婆,她是祖師爺賞飯吃。

寶寧專注手裏的活兒,她沒什麽想刻的,随心所欲,一刀下去,憑着感覺刻下一刀。

一晃兩刻鐘過去,手裏木頭有了雛形,是男子背影,寬肩窄腰樣子,一身玄色長袍,手裏提着劍。寶寧本沒認出這是誰,仔細地瞧,木雕背影漸漸與早上時裴原離開的身影相重合,寶寧一滞,忽覺臉上一陣火燒,她怎麽又想起他來了?

定是閑的!

寶寧把木雕從窗戶扔出去,又挑選另一塊不錯的木頭,這下她選好要雕的東西了,她要刻一個阿黃。

阿黃趴在窗臺上睡覺,懶洋洋的,倒是很配合,寶寧把它和院裏的石榴樹聯系在一起,過了半個時辰,終于做好。

畫面唯美,石榴樹下一條睡着的狗兒。

寶寧滿意地笑,成品放在手心裏,正端詳着,忽聽見身後傳來聲小女孩驚喜的聲音:“姐姐,你好厲害呀!”

寶寧被吓了一跳,趕緊回頭,就見劉嬷嬷在捂小女孩的嘴:“七姑娘,不讓你說話的,安分看着便好,瞧你,打擾了夫人吧!”

七姑娘表情怯怯的:“嬷嬷,我不是有意的……”

劉嬷嬷忙向寶寧道歉:“夫人,婢子以往是七姑娘乳娘,她經常來找婢子玩耍,今日瞧見你在做活,七姑娘好奇,婢子就做主留她看了會兒,還請您恕罪,我們這就走。”

寶寧笑着說了句無事,劉嬷嬷松了口氣,護着懷裏的小姑娘往外走。

寶寧沒有留客,她對将軍府裏的人還是有些戒備之心的。

也算不上戒備,只是不想接觸,她是個謹慎小心的人,最怕的就是惹不必要的麻煩,與将軍府的女兒交好,并不是件多有益處的事。

七姑娘看起來很難過,但是并沒多說什麽,小聲沖寶寧告了辭,跟着往外走。

轉頭的瞬間,寶寧注意到她的臉,劉嬷嬷一直用寬大的袖子擋住她的臉,剛才劉嬷嬷将手臂放下,寶寧才發現,七姑娘的右臉上竟然有很大的一塊鮮紅色的胎記。

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看起來只有八九歲,這塊胎記把整張臉毀了。

也把她的自信毀了。

“唉,等一下。”寶寧鬼使神差地開口喚了聲她們。

她果真是個心軟的人,瞧見女孩子可憐的一面,就動了恻隐之心,把剛才的思慮都甩在腦後。

七姑娘看向她,眼睛亮了下,聲音細小:“姐姐?”

寶寧沖她招手:“你喜歡這個小玩意兒嗎?若喜歡,便送給你。”

七姑娘和劉嬷嬷歡喜地對視一眼,朝着寶寧跑過來。

有了七姑娘的陪伴,寶寧的這個下午過得很輕松。七姑娘叫邱靈雁,邱将軍正妻的小女兒,是個性子很好的女孩,綿軟的,笑起來也羞羞怯怯,只是因着臉上胎記的原因,骨子裏有些自卑。

相鄰而坐時,她會坐在寶寧的右側,把左臉對着她,脖頸也總是稍稍往右偏。

寶寧與她說過很多次不在意,她仍是那樣的,習慣成自然。

許是因為容貌的原因,她雖然是嫡女,但在府裏并沒那麽受寵愛。

寶寧覺得,她們之間,或多或少的,有一點點相似之處。

“姐姐,我的小镯子壞了,你可以幫我修一修嗎?”

吃過晚飯,邱靈雁仍舍不得走,她在一旁看着寶寧收拾桌案上的木頭碎屑兒,躊躇半晌,小心翼翼地提出這個請求。

“什麽樣的小镯子呢?”對待這個小妹妹,寶寧很有耐心,“若是玉的,怕是不行。”

“金的,可以嗎?”邱靈雁睜大眼睛,“是我很小的時候,剛滿月,爹爹送的,但是前段時間,被姐姐弄壞了,刮花了。”

寶寧訝異:“這麽重要的東西,你姐姐為什麽要弄壞?”

“是我先弄壞了她的東西……”邱靈雁委屈的吸吸鼻子,“前段時間聖上賜婚,六姐姐不太喜歡,但又沒辦法,心情很不好。我手笨,去找她玩的時候,打碎了她房裏的瓷瓶,六姐姐生氣了,刮花了我的镯子。”

寶寧嘆氣,但這是邱明山的家裏事,她不好評論什麽,摸了摸邱靈雁的腦袋:“你拿過來,姐姐給你看看。”

镯子花得果真很徹底,像是被按在石頭上磨過,花紋已經支離破碎,模糊不清,但可以看出是很奇特的花紋,像是大雁模樣,市面上難以買到。

寶寧拿着看了半晌,蹙眉道:“只能重新融了再打了。”

邱靈雁有些無措,“如果這樣的話,還能恢複原樣嗎……爹爹已經回來了,我怕他問起這事,會罵我。”

“可以将花紋謄到紙上,再刻上去,我只有八成把握。”寶寧問,“你想試試嗎?”

……

邱明山的書房裏,裴原手裏掂弄着周江成花了半個月時間找人鍛來的虎符,冷笑一聲,擲在地上。

“你是當我是傻子,還是當聖上是傻子,這種粗劣的東西,就算是個瞎子來,也能摸出是假的!我勸你還是自己向聖上請罪,丢了虎符是玩忽職守罪名,若讓人看出你弄了個假的來,那就是欺君,夷了你九族也不夠。”

虎符丢了,南蠻又籌劃着進犯,事情已迫在眉睫。在追蹤虎符下落的同時,也要考慮退路,若真的找不到,最好的辦法就是重新鍛一個,能瞞天過海最好,瞞不了,也能撐上一時。

這是這事太私密,京城中能工巧匠雖多,卻不可誰人都請來,若洩了密,事情會更麻煩。

聽了裴原的話,周江成脖子一梗:“我死便死了,大丈夫不怕那一刀,我只是可惜巴蜀軍,前太子培養了七年的心血,若換了将領,何異于拱手讓人!”

邱明山道:“事到如今,說氣話也沒用,還是盡快想對策的好。”

周江成眉頭緊鎖,手指插進發間:“問題是,去哪裏找那個既能信得過,又能鍛一個逼真虎符的工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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