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嬷嬷之事

斐善和打死也想不到有一天能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今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他坐在蘇伯然書齋的屋頂上眺望遠方,遙遙望見一坨白色的東西飄在湖面上,心中好奇便下去看了眼,沒曾想那水中飄得竟然是自己最愛的一件白狐披風。

晴天霹靂!

一大早就被人拉起來的蘇伯然捧着這一季新出的詩集看得津津有味,斐善和則是一杯茶僵持了許久,憂郁地一口都喝不下去。

“到底是誰?我這輩子為什麽要遇上第二個煞星。”斐善和氣得心肝疼,他實在想不出會是誰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他的披風扔在水裏。

這狐裘披風價值千金,乃是集了上千只雪狐的腋下才做成的,大梁不過是三件,兩件在宮內,另外一件現在正挂在他院子的晾衣繩上。

“第一個煞星是誰?”斐家乃開國良将世家,駐守燕雲十六州數十年,曾幾次在危難中力挽狂瀾,牢據北方連綿戰線,不曾讓遼軍鐵騎入侵大梁一步,所以在燕雲十六州亘連太原一帶,斐家聲望之高,衆世家難以企及,連歷任官家都以安撫為主,不肯墜了賢名。

斐善和年少成年,戰功赫赫,八年前,十二歲的少年将軍入汴京授封,後暫居汴京一年,期間更是大出風頭,成了大梁無人不知的小郎君。

這樣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竟然也會露出牙疼的表情,蘇伯然敏銳地察覺出裴如端的異樣,難得出聲問道。

斐善和笑了笑,頓時疼得龇牙咧嘴,他臉上有着明顯的幾道抓痕,如今塗了藥收了猙獰的痕跡,倒也不在和昨日一般恐怖,這也是他這幾日閉門不出,窩在蘇伯然屋頂的原因。

如端郎君那最是注重儀表的人了。

他聞言抖了抖,讪讪說道:“不提他,不提他,怪可怕的。”

蘇伯然倒也沒繼續問下去,只是在捧起書後淡淡說道:“你的披風,我倒是有點線索。”

“什麽線索?”斐善和不疑有他,果然接了下去。

“告訴你當然可以,可你也得與我交換不是嗎?”蘇伯然笑得溫爾爾雅,極為溫和。

斐善和猶豫不決,掙紮良久,一邊是說不得的災星,一邊是心頭寶披風,可想想災星還沒來,披風卻是慘遭蹂/躏,他思索出答案,這才捂着嘴偷偷指了指東邊。

“太子殿下。”蘇伯然面色平靜地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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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提他,我有點心跳加速。”他癱在椅子上,心如死灰的模樣。

東宮太子,盛宣知,中宮所出嫡長子,長相酷似夏皇後,年少有為,才智雙絕,性格果敢,一出生就被顧命大臣請旨立為太子,十三歲入朝聽政。南到江南水患,西到大理通商,北到大遼之戰,大梁各處皆有他的身影。他是一個被寄予厚望的太子,尤其是當今聖上并不賢明的時候。

蘇伯然跳過這個話題,轉而抿着唇笑了笑:“我看披風上有幾根橘色的貓毛,想必是哪只貪玩的貓咬了出去,又随口丢在湖中。”

斐善和第一時間想到了那只整日窩在女學屋頂上,異常兇橫的小貓。他下意識摸了摸臉上的傷疤,只覺得臉頰生疼。

若是其他貓,他必然要是給它點顏色看看的,可碰上這只貓,他沒由來的想到那雙琥珀色眼睛,從而聯想起至今昏迷不醒的煞神身上去。

他與太子關系不似常人所認為的這般差。太子生母夏皇後乃是武安侯之女,夏家祖輩都是威武将軍,鎮守邊境,戰功赫赫,奈何被官家猜忌,祖父輩入了汴京被封武安侯,自此後輩皆被束縛在汴京。

斐家與夏家祖上有過聯姻,兩家祖父更是莫逆之交,只可惜此生一人身在燕州,一人地處汴京,至死都無法再見一面,乃至當年夏家落難,斐家無能無力,只能派斐善和南下借着授封的時機留在汴京。

兩人性格各異,大相庭徑,一個不近女色端方自持,一個風流成性張揚肆意,兩人在場面上甚少交流,導致大家都以為他們互相看不順眼。

斐善和想起太子來太原的目的,也想起自己如今蝸居蘇府的原因,一時百感交集,竟然舍不得下手去揍一只弱小可憐的小貓。

一邊是酷似故人的貓,一邊是心愛的披風,斐大郎君只覺得心氣不順。

“我去青屏巷了。”他眼不見為淨,直接出門尋歡去了。

等斐善和出去,蘇伯然收了卷子,點着手邊棋盤上的殘局,沉默着。棋面上的黑白二棋在膠着,白棋龐大卻是尾大不掉,黑棋弱小卻是異軍突起。

蘇錦瑟被翠華背回院子,小侍女眼眶通紅,一晚上沒睡生生熬出了紅血絲。她一路上一句話也不說,像被點了尾巴的小炮彈,走得氣勢洶洶。

她一回到院子就開始忙着燒水,蘇錦瑟環顧一圈沒看到貓發財,扶着門框站在門口,擡頭看向院中大樹,果見一條毛茸茸的橘色小尾巴在樹蔭叢中一閃而過。

“你這麽怎麽喜歡躲在樹上,下來。”蘇錦瑟席地而坐,拖着嗓子懶洋洋地說着。

隐藏在樹葉群中的貓發財不為所動,晃了晃尾巴,曬着太陽舒服地眯上眼。

“古有陳世美,現有貓發財,真是人間怪談,長見識了。”蘇錦瑟撿起兩片葉子蓋在眼上,靠在門框上,嗓中帶笑,頗為戲谑。

貓發財身形一僵,它透出縫隙向下看去,只看到少女放肆地坐在地上,整張臉沐浴在日光下,柔和小巧的下颚,微微上揚的唇角,即使是遮住眼睛也能感受到她的豁達。

她随意,自在,無拘無束,哪怕是這個破舊簡陋的屋子也不能消磨其內心不屈的火苗。

他是羨慕的,羨慕這樣性格的人,哪怕前方艱難險阻依舊大笑走去。

不知不覺它從樹下走了下來,輕巧地站在蘇錦瑟身邊。蘇錦瑟一把把它摟在自己身邊,笑說着:“抓到你了吧。”

被猛地撞到她腰間的貓發財無奈地翻了個白眼,趴在她身邊。

“那個玉佩你看到了吧。”蘇錦瑟摸着貓發財被太陽照得蓬松溫暖的毛發,舒舒服服地長嘆了一口氣。

貓發財尾巴甩了甩,點了點蘇錦瑟的手腕。

蘇錦瑟也不知突然哪起了興頭,摘下蓋着眼的樹葉,興奮說道:“反正你現在不說話,認同我的左爪放我左手上,不認同的右爪放我右手上。”

她還伸出捏了捏貓發財的揣在一起的爪子,左手捏了捏左爪,右手捏了捏右手,如此示意一番。

貓發財憤憤地抽回手,轉個身,直接貓屁/股對着她。

蘇錦瑟看着眼前毛茸茸的貓屁/股像個小山丘一眼蹲在這裏,突然想起早上那個溫熱富有彈性的胸/膛,手指捏着個樹葉不由自主地用樹葉撩了下毛光皮滑的貓發財。

貓發財好似被觸電一樣,突然對着她喵喵叫了許久,沒一會兒又猛地閉上嘴,瞪着她。

要知道,貓發財是從來都不叫的,被氣急了,只會咧嘴露齒呼嚕,今日突然對着蘇錦瑟狂喵一會,後又急沖沖地跑了出去,連最愛的合歡樹都不待了。

蘇錦瑟愣了一會,看着貓發財跟吃了火/藥一樣沖了出去,突然摸了摸鼻子,想着自己剛才确實做得不厚道,畢竟貓發財不是真的貓,裏面不知為何塞着一個人。

她剛才的行為無疑是耍流氓。

可,貓發財實在是長得太可愛了,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短而小巧的下颚,蓬松的毛發,琥珀色眼睛晶亮富有生氣,他總是姿态傲慢,俯視衆生,帶着貓特有的傲嬌與慵懶。

這是一只任誰看了都會心動的貓。

蘇錦瑟時常會忘記這裏面住着一個人,忍不住像逗貓一樣逗它,惹得他炸毛,看着他瞪着一雙大眼睛,無辜又憤怒,可愛到能讓人把它撸禿。

“姑娘怎麽坐外面去了。”翠華燒水回來就看到蘇錦瑟坐在地上,着急上前扶起她。

“沒什麽,曬曬太陽,屋內有點冷。”這個院子背陰,入了冬只會越發得冷。

翠華眼睛一紅,悶着鼻子說着:“随波院的丫鬟如今都被發賣了,老太太和大夫人也不知道重新找些丫鬟來。”

蘇家每位姑娘都有四位一等丫鬟,八位二等丫鬟,餘下至少十位粗使小丫鬟。六娘子與三娘子的院子就有足足五十位丫鬟嬷嬷,就算是二娘子院中也都有二十人,可如今自己姑娘院中竟然只有自己一人,她忍不住替姑娘委屈。

“哭什麽,她們願意來,我還不願意呢,而且我這也不需要這麽多人,就這麽大的院子能擠下幾個人。”蘇錦瑟捏了捏翠華的臉,笑眯眯地說着。

她笑起來,眼尾上揚,眉宇間露出天真之氣,眼睛盛着日光,好像碎星落在人間,連破舊的小院都徒然亮麗一起來。

翠華看着她,記憶中和當年遞給自己一個饅頭的少女驀然重合在一起,那少女抱着三歲的姑娘,笑臉盈盈地站在她面前,那雙眼睛落滿光澤,瞬間點亮了她灰暗的世界。

原來姑娘長得和姨娘這麽像。

“哎哎,別哭啊,誰給你委屈了。”

蘇錦瑟看着翠華突然淚流滿面,哭得喘不上氣來,手忙腳亂地哄着。

翠華只是哭着搖頭不說話,她六歲跟在姨娘身邊,七姑娘七歲時,雲姨娘驟然去世,她被波及成了外院的粗使丫鬟,至此只能遠遠看着自己姑娘在別人手下過日子。

“別哭了。”蘇錦瑟抱住她,拍着她肩膀安慰着。

“哭什麽。”一聲呵斥聲自廚房間傳來。

蘇錦瑟擡頭看去,只看到一個穿着粗布麻衣的嬷嬷站在門口。

她電光火石間想起翠華無意間說過的王嬷嬷,她遲疑片刻,小聲喊了句:“王嬷嬷。”

她聲音一出,只看到王嬷嬷身形晃了晃,眼眶紅了起來,她踟躇着,不知是否要上前,神情欣慰。

“好姑娘,真是我家娘子的好姑娘啊。”她喃喃自語,像是看着蘇錦瑟又像是看着其他人。

翠華奔潰地大喊道:“姑娘你就原諒王嬷嬷吧,王嬷嬷不叫你去救姜姨娘也是為你好啊。”

“胡說八道什麽。”王嬷嬷厲聲呵斥着,“還不過來端水。”

那嬷嬷發起火來,瞪着眼,很快就鎮住了翠華,翠華委屈又不甘地閉上嘴,小心翼翼地看着蘇錦瑟。

“好久不見嬷嬷了,不着急水了,都進來說話吧。”蘇錦瑟看着嬷嬷笑說着。

她渾然一變的态度,翠華大喜,連忙起來拉着王嬷嬷入內。

“去扶姑娘。”嬷嬷推開翠華的手呵斥道。

翠華又慌忙去扶蘇錦瑟的手,蘇錦瑟搖着頭自己入了屋內。她昨夜其實睡得挺好的,後半夜完全把變成人形的孟識當床墊了。

她心思一恍惚,不由又回想起手指觸摸的感覺。

“姑娘。”翠華見她怔怔的,小聲地喊了一句。

蘇錦瑟回神,看到像是兩根柱子一樣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王嬷嬷身形僵硬,翠華一臉欣喜。她斂了斂神思,笑說着:“都坐下吧,仰得我脖子疼。”

“翠華你說吧,你把沒說完都說出來。”

她與翠華相處過一個多月,對她還算了解,性格單純,一向是有話憋不住,她說的未必是真相,但可信度卻是可以的,這個王嬷嬷一看就是被磨砺過的人,說出來的話蘇錦瑟也不好判斷真假。

翠華像是竹筒倒豆子一般把話都說了出來:“姑娘是因為兩年前嬷嬷阻止你找人去就姜姨娘,認為她冷血無情,才把嬷嬷趕出去,可這事嬷嬷也是委屈,不讓你去找人救助的是姜姨娘的意思,只是她沒了力氣,這才讓嬷嬷阻止你,而且當時府中有貴客,老太太一向……注重男女之防,姑娘若是出門必定會遇見外人,到時候大夫人便會借機懲罰姑娘了。”

“可我當時不是還出去了嗎?”蘇錦瑟只知道姜姨娘去世後,她曾出門找大夫,碰巧遇上斐善和,雖然最後等她帶回大夫,姜姨娘早已撒手人寰。這也是為什麽蘇錦瑟會去私會外男的原因,是去多謝當年斐郎君随手之恩。

與他不過是舉手之勞,對蘇錦瑟而言卻是雪中送炭。

“姑娘偷偷溜了出去,沒想到會碰上迷路的斐郎君,這才找到大夫。”不論哪個蘇錦瑟其實都不是怯懦之人,她們沉默不敢争鋒不過是這世間對她們實在太過苛刻殘忍,讓她們深知只要露出鋒芒,必定會受傷。

蘇錦瑟垂下頭,突然覺得有些疲憊。

“那嬷嬷為何不說?”她問的是姜姨娘不讓她去找大夫的事情。

“當時姑娘氣得直發抖,認為是嬷嬷延誤了時機,直接把嬷嬷趕走了。”翠華大哭。

“确實是老奴延誤了時間,若不是老奴拖着姑娘,姑娘便能早點帶回大夫。”王嬷嬷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可姑娘若是早點出去了,也遇不到斐郎君啊,還會驚擾到貴客,老太太豈會放過姑娘。”翠華也緊跟着跪下。

“起來吧,別說了,讓我想想。”蘇錦瑟只覺得腦袋疼,揮了揮手,把兩人打發出去,複又說道,“不知嬷嬷現在在何處當值。”

“漿洗院裏。”王嬷嬷輕聲回着。

蘇錦瑟一怔,這個王嬷嬷到底是姨娘房中出來的嬷嬷,怎麽會淪落到給人洗衣服嗎,最不濟也應該打發出去才是。

她抿了抿唇。

“知道了,嬷嬷便先留着吧。”她擡起頭來,看到窗臺上的貓發財,貓發財不知何時出現在哪裏,感應到蘇錦瑟的目光,面無表情地移開視線。

翠華臉色一喜,連忙拉着王嬷嬷退了出去。

房門被關上後貓發財跳下窗臺踱到床邊,輕輕一躍便跳到她腿邊。

“你覺得是真的嗎?”蘇錦瑟半張臉埋在棉被中,悶悶說着。

貓發財沉默着,突然伸出左爪搭在蘇錦瑟的左手上。

蘇錦瑟低聲笑着,肩膀都抖了幾下,趁着貓發財還來不及炸毛,一把抓住他的爪子,眯着眼笑說着:“那我就聽你的。”

她露出的一只眼睛盯着手邊的貓,抿唇笑着,嘴角暈開一個淺淺的漩,黝黑的眼珠倒映着貓發財毛茸茸的身體,瞳孔中充滿了他的模樣,連毛發都清晰可見,深邃的眼睛好似把他放在心上一般。

它的耳朵不由自主抖了一下,默默移開視線。

遠在百裏外的客棧裏,一直昏睡不醒的盛宣知突然動了動手指,不過是微不可聞的動靜,瞬間吸引了歐陽太監的目光。

歐陽太監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緊接着大喊道:“快,快,請禦醫來。”

一直抱劍站在門口的夏及晨擡起頭來,小心又帶着盼望地說着:“太子有動靜了。”

歐陽太監恢複了剛才的失态,一雙下三角觸之令人心寒。

“動了一下手指,還有我叫你找的道士有結果了嗎?”

這事還要從昨夜說起。

夏皇後曾給自己獨子一枚玉佩說是他還未出生時,有個游方道士送給夏府的,指明要給未出世的皇子,果然當夜皇後變生了盛宣知,這枚玉佩也就被送往皇宮。

這玉佩似雪皎潔,沒有任何雕刻花紋,但妙的是冬暖夏涼,頗為神奇,皇後便一直讓太子帶着。

沒曾想昨夜這玉佩突然閃過一道紅光,他心中震驚,拿出玉佩再看時,只看到原本潔白無瑕的玉佩突然布滿血絲,血絲在燭光下流動,鮮豔靈活,好似鮮血一般。

夏家查過送這玉佩的游方道士乃是太原人,送了玉佩便回了太原,歐陽便讓夏及晨派人去私下尋找。

“正在加緊搜查,聽說太原城西有做道觀格外靈驗,若是找不到那位道士需不需要去那邊請人來。”

“務必要找到,太子重傷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歐陽陰冷地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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