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果殼之禮

蘇家衆人都知道蘇家六娘子和七娘子不過相差三日生辰, 可情形卻是天差地別。今日是蘇錦彤的生辰,蘇府大擺筵席,賓客盈門,車水馬龍, 賀喜的客人絡繹不絕。太原城中叫得上名號的人都出現在蘇府, 一時間雲鬓衣香, 鼓瑟吹笙,一時勝友如雲, 高朋滿座。

長樂侯紅光滿面地站在廳堂前迎客,今日主角蘇錦彤一席大紅色曳地長裙, 珠圍翠繞, 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端得上是富貴奢華。

蘇家有一攬月閣, 今日衆位娘子的設宴就在此處, 蘇錦彤被圍繞其中, 蘇錦光站在她身後, 今日也是精心打扮了一番,衆人雖不屑一個庶女擠在這裏,但看在蘇錦彤格外看中她的份上也都虛以蛇尾地維持着面上的和平。

姑娘家聊得話題自然是胭脂水粉, 金銀首飾,時不時歡聲笑語。

姑娘總是分開紮堆的。蘇錦雨自負才名,自然是不屑與這些只知道绫羅綢緞和胭脂水粉的姑娘家說話, 與她圍坐在一起的人大都是頗有才氣的姑娘,零零散散地坐着,手捧詩卷,偶爾讨論着。

即使是蘇家嫡女的生日, 她依舊是一身素色,一根碧玉金簪,臉上胭脂淡淡,只掃了些許在臉頰上,姿色已經如雨後天晴,清隽文雅,在一衆才女中格外突出。

至于被迫出門的蘇錦瑟早早尋了個位置躲起來清淨,往年這種情況都是不允許她出門的,奈何她如今入了太子的眼,若是再被太子揪出什麽錯處只怕蘇家的打算就要徹底落空了,這才今日讓她出門。

“天哪,你怎麽這麽能躲。”掀簾而入的蘇錦然找的滿頭大汗,終于在閣樓的夾層中找到蘇錦瑟。

樓上是莺莺燕燕極為熱鬧的蘇錦彤一派,樓下是琴詩書畫文雅消遣的蘇錦雨一派。無論哪個都是蘇錦彤避之不及的人,所以幹脆抹了一把臉一屁股坐在蘇錦瑟身邊,沒好氣地說着,“我找了你許久,怎麽翠華也不帶出來。”

蘇錦瑟腿邊放了一個八寶盒,半靠在欄杆上,一只手懸挂在外面,從她的方向,遠遠望去能看到熱鬧的前院,算得上是一個偷懶的好位置。

“翠華說什麽城中有人重金收花燈呢,正在做花燈呢,哪裏顧得上我,王嬷嬷去給我端茶去了,還沒回來。”蘇錦瑟懶洋洋地說着,邊說邊扔了個瓜子到嘴邊,姿态慵懶,

“好香啊,不像廚房做的東西啊”蘇錦彤腦袋撲在蘇錦瑟的食盒上,盯着裏面的八寶盒,不無嫉妒地說着,“又是太監給你送的,據說太子帶來的都是禦廚,我還沒吃過禦廚煮的東西呢。”

蘇錦瑟大方地把八寶盒塞到她懷中,豪氣說道:“随便吃,等會兒來我院中一起吃糕點。”

蘇錦然挑了個果脯塞進嘴裏,随即幸福地閉上眼,感嘆道:“甜而不膩入口即化,好好吃啊。”她連吃了好幾個才不舍地放下手,跟着蘇錦瑟一起趴在欄杆上。

這位置被前面的樹林擋住風,倒也不嫌冷,一眼能看到蘇府半個景色,高低起伏的假山,青蔥濃郁的竹林,鮮花遍地的花園,紅綠交錯,樓閣相間,一個個驚鳥鈴依次而去,好似能綿延至群山深處,驚起世間漣漪。

“好漂亮,這個蘇家有一半是父親設計的,可我好像都沒仔細看過。”蘇錦然看着面前的景色不由感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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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原地廣人稀,不少豪強府邸占地面積極大,假山流水,瀑布小船,從南到北的景象皆能集中在一處領略到無限美景,蘇家也是如此。

“那便好好看好。”蘇錦瑟手邊那條長毛毯不離身,把自己團團圍住,整個人神情疲倦,打了個哈欠,眯着眼靠在圍欄上。

她昨日下了一晚上的棋,原本以為今日可以不出門,沒想到天未亮就被祖母派來的人喚醒,不得不強打着精神起床,拖到這個點已經困得上下眼皮子都打架了。

蘇錦然湊近她,摸着那床長毛毯,羨慕地說着:“浚州的長毛毯呢,就我外祖父家中有一床,還有祖母那邊有,太監出手好大方。”

“這個沒法給你,實在是太喜歡了。”蘇錦瑟迷迷糊糊地說着,用被子捂住臉,只露出一雙眼睛,困倦疲懶的模樣。

她大病一場後,精神一直就不太好,若是無事便是整日卧床休息,唯有對下棋突然爆發出強烈的興趣,棋藝突飛猛進,像是一個只會剛剛走路的幼兒一眨眼就成了能快速奔跑的青年,教棋的夫子贊不絕口。

蘇錦然看着她閉眼小憩的樣子,臉上雀躍的神情突然暗淡下來,她小心翼翼地湊近她,擠在她和欄杆中間,半個身子趴在她身上,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臉頰,盯着她濃密纖長的睫毛:“你,你是不是怨我和我娘啊。”大圓眼睛可憐兮兮地看着蘇錦瑟,揪着她身上的毯子,垂頭喪氣,看上去極為沮喪。

“嗯?”蘇錦瑟半睜開眼,疑惑出聲。

蘇錦然把自己擠進毛毯中,像一只無辜的小狗,拱着蘇錦瑟,最後露出紅通通的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蘇錦瑟:“那日在秀禾鎮……”她猶豫地說了半天也說不出口,小臉急得紅撲撲的。

“我不知道祖母與娘說得那句話是什麽意思,我也想等你回來的,沒想到後來那個殺手會突然出現。”

蘇錦然扣着長毛,死死地揪着。

她懊悔,不甘,又帶點傷心,她印象中的祖母雖然嚴苛古板對她和蘇錦彤卻是極好的,蘇家最好的東西都是往她們屋裏送去。她知道祖母寵嫡厭庶,也知道祖母不喜歡蘇錦瑟,可她從未想過祖母竟然會選擇犧牲一個庶女。

都是蘇家的女兒啊,怎麽能厚此薄彼到這種程度。

祖母是真的想要蘇錦瑟去死。

蘇錦然打了個冷顫,她自幼深受寵愛,父輩疼愛,母親溫和,從未有人在她面前展露過一絲惡意,她的人生明媚而坦蕩。

她無法想象當時蘇錦瑟心中的絕望,可那日貓發財死得那一瞬間,她清晰地看到蘇錦瑟血跡斑斑的臉上露出的悲恸之色,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好似一把刀狠狠插在蘇錦然年幼的心中,令人在無數深夜驀然回想起來時都覺得心悸。

“娘回來還大哭了一場,後來也病了呢。”她小心翼翼地勾着蘇錦瑟的頭發解釋着。

蘇錦瑟聞言,無奈地睜開眼,捏了捏蘇錦然肥嘟嘟的小臉,入手細膩的觸感,讓她忍不住又捏了一次。

蘇錦然睜着無辜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蘇錦瑟。

“王嬷嬷給我買藥還不是三夫人找人放她出去的嗎,翠華和嬷嬷也是三夫人救得,要也是她給的。”蘇錦瑟揉着她的臉,笑眯眯地說着,“這麽多年來,三夫人對我照顧良多,那日不過是一個插曲,與你和你娘都沒有關系。祖母做事說一不二,你娘退步是有她的顧慮,再者,你水盆都端不穩,能幫得上什麽忙。”

蘇錦然被捏着臉,皺着眉嚴肅地想着,杏眼圓瞪,嬌憨天真。

“可娘好像很難過呢。”她晃着腦袋,把蘇錦瑟的手甩開,不高興地嘟囔着。

蘇錦瑟心中一動,狀似無意地問着:“三夫人為什麽對我這麽好啊。”三夫人對她确實投入太多關注。

無論是在祖母面前為她解圍還是平日裏送東西救濟,甚至是那次刺殺事件後的自責。她為蘇錦瑟操心許多,可她身為蘇家三夫人,在一個出生卑賤的庶女身上不該投射太多的目光。

蘇錦然心思單純,被蘇錦瑟安撫後又開始沒心沒肺的吃了果脯瓜子,聞言,毫無芥蒂地眨眨眼:“好像雲姨娘之前幫過我娘呢,我娘很喜歡她,房中還有雲姨娘畫像,不過,不準我碰,說我毛手毛腳,看都不給我看。”

“他們都說雲姨娘長得很好看,天人之姿,我都沒見過呢。”蘇錦然大大咧咧地說着,扭頭,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地看着蘇錦瑟激動說着,“我本來不信,但現在信了,你都這麽好看了,雲姨娘肯定更好看。”

蘇錦瑟眉目深邃妖冶,臉皮雪白細膩,眼波流轉間好似黑珠入水,清澈幹淨。

蘇錦瑟無奈地笑了笑,抓起果脯塞到她嘴裏。

“少說點話吧。”

“說起來,秀禾鎮那日情況危急,還有人冒死堵門也是勇敢。”蘇錦瑟捏着瓜子,漫不經心地誇贊。

蘇錦然撇撇嘴,小聲說道:“管家在後面站着呢,哪個仆從敢不上去,守門的七八個仆役最後都受了傷,得了不少錢呢。”蘇家管家是老太太一手培養出來的人,對待下人極其嚴厲,下人畏懼十分。

“你當時害怕嗎?”蘇錦瑟擦了擦她唇角的糖漬。

蘇錦然用手粗魯地抹了一把,仰起頭來得意地說着:“我才不怕呢。”

她塞得腮幫子鼓鼓的,過了一會突然唔了一聲:“蘇錦彤這個膽小鬼早就跑到祖母邊上了,蘇錦雨倒是膽大,一直站在門口,不過她膽子素來大,說起來,我倒是沒想到蘇錦光這個膽小鬼也敢站在門邊,不過她站在門口呆呆的,說不定是吓傻了。”她嘲笑着。

“她們膽子倒是大。”蘇錦瑟垂下眼眸附和着。

這話一說也不知哪裏激起了蘇錦然的八卦之心,突然坐直身子,整個人趴在她耳邊神神秘秘地說着:“蘇錦雨回來不知為何大病一場,她素來病恹恹的柔弱模樣也不奇怪。不過蘇錦光膽子真是大,我看她那日眼睛都不帶眨地看着外面,回府後大家都神情怏怏的,只有她精神得很,每日去祖母那邊請安還要詢問你病情如何,整日一張友善的面容。”

“那她來看過我嗎?”蘇錦瑟問。

蘇錦然嗐了一聲,不屑說道:“就她那張嘴大概是随便問問吧,後來祖母搜你的屋子,她站在你院子門口,突然跟見了鬼一樣跑出來。”

“真奇怪,我之前還嚴防死守,生怕她偷拿你東西。”蘇錦彤小聲嘟囔着,“她就愛占別人小便宜。”

樓上突然傳來喧嚣聲,蘇錦瑟懶洋洋地擡了擡眉,樓上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姑娘不知道聊到什麽,歡聲笑語,嬌笑連連,飄揚的紗窗露出微微一角垂落在夾層上方,帶來陣陣香氣。

“樓上的都是嫡女貴女,也不知道蘇錦光怎麽呆的下去。”蘇錦彤幾句話的時間已經把果脯吃了一半,眼睛還直勾勾地盯着那疊模樣新鮮的糕點上。

她一邊吃着,一邊耳朵豎起聽着上面的動靜。

“殿下如此重視蘇家,六娘子又如此出衆,這還有什麽可帶商榷的。”

“諸位可曾見過殿下。”

不知是誰小聲說了句,先是一片寂靜後穿來窸窸窣窣的動靜。

上面的娘子們大都是見過殿下的,太子初來太原曾開了大宴,各家都帶了嫡女來赴宴,或遠或近都見過殿下一面。

蘇錦然撇撇嘴,咽下果脯,捏着糕點,抽空說道:“這群大家閨秀整日想着攀高枝,也不想想這根高枝合不合适她。”

她見蘇錦瑟神情懶懶的,無心在這個話題上涉及就不再提及這話,很快換了個話聊着:“你最近棋藝突飛猛進,得了什麽秘訣進步這麽快。教教我,爹爹要考我對弈,我這腦子最不會的就是這種彎彎繞繞了。”

蘇錦瑟正在無聊地剝着瓜子,手中揣了一把瓜子殼,聞言懶洋洋地擡了擡眉,一本正經胡說八道道:“我那日睡了一覺好似神仙點過腦袋,瞬間撥雲見霧,這才進步良多。”

這等不着調的話按理是沒人會相信的,也不知蘇錦然哪裏不對勁,冷靜地想了想後附和道:“我覺得也是,我看你之前學得還跟榆木腦袋一樣,死活不開竅,現在這般厲害,要是沒神仙敲了敲你腦袋,我是不信的。”她說得極為認真,顯然在想着要不要用這個借口敷衍自己親爹。

蘇錦瑟笑得前仰後合,整個人趴在圍欄上,眼角笑出淚花,泛着微醺的紅意,豔麗的眉眼越發明豔,大紅色袖子微微下垂,在風中飄蕩,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她還未開口說話,就聽到樓上樓下同時發出驚呼聲,不少人湧現在欄杆前,一時間香風湧動,隐秘的喧鬧聲在樓中浮現。

勉強止住笑意的人漫不經心地回頭看向外面,只看到一行人繞過假山出現在閣樓前,為首一人身着紫色襕衫,金絲勾勒的生色折枝花紋,金玉帶束在腰間,矜貴如高山之雪,觸之不可及。

“殿下長得真好看。”蘇錦然小聲嘀咕着。

為首那人劍眉飛揚,眉如翠羽,面如冠玉,一雙琥珀色眼睛眼角上揚,帶出一絲微不可見的邪氣。

“殿下,這就是臣弟設計的攬月閣,欲上青天覽明月,高三層,乃是最好的賞月之處。”蘇映照激動地介紹着。

盛宣知不耐煩地擡起頭,突然看到中間夾層中露出的一人面容,目光恰好對視着着,他嘴角笑意剛剛露出,突然被什麽東西撒了一臉。

人群中發出一陣驚呼。

原來蘇錦瑟看着這張熟悉的臉,呼吸一怔,滿臉震驚,手下意識一松,捏了半天的瓜子殼直勾勾沖着太子殿下臉上撒去。

——這個孟黃門竟然就是太子。

——殿下是不是話本看多了。

——我死了,我死了。

“啊!錦瑟!”蘇錦然目睹蘇錦瑟放手的全程,臉色慘白,撲通一聲跪在地上,順帶把蘇錦瑟直接帶到地上,原本擠坐在一起的少女跌成一團。

歐陽泛流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連忙接過帕子擦着殿下尊貴的臉,緊抿着唇,一句話也不敢說。

攬月閣的空氣幾乎凝滞,所有人都跪倒在地上,對這種突如其來的狀況,瑟瑟發抖。

盛宣知笑容僵在臉上,突然恨得牙癢癢。

——每次遇見蘇錦瑟就有驚喜,可不是有驚無喜。

作者有話要說:  當當當,算不算正式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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