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最後交鋒
蘇錦瑟手邊放着一盞早已沒了熱氣的香茗, 她坐在空蕩蕩的小院中,背靠着大樹,神情淡淡的。
外面行李都已經收拾好了,院中不少人都被遣散了, 一堵堵牆重新沏了起來, 擴建的小院早已被收回, 每日都要來的管家,今日也沒有來了。
她知道, 老太太這是暫時讓步了。
翠華三日前便移開蘇家,蘇錦瑟派人親自護送她回家, 第一是為了旅途安全, 第二也是為了震懾一下她的家人,免得他們動歪心思。
王嬷嬷蹑手蹑腳的來到她邊上,小心問道:“姑娘要吃什麽, 明日就出發了, 今晚飯菜可能不太豐盛。”
蘇錦瑟搖了搖頭:“随意些吧。送翠華的人回來了嗎?”
“還沒回來, 張黃門說他們若是明天一大早沒回來, 也會自行追上大部隊。”王嬷嬷為她蓋上長毛毯,不經意掃了一眼蘇錦瑟的臉。
少女還未展開,卻已經有了驚豔的面容, 這樣的面容落在偏遠太原的蘇家都能帶來災難,更別說上繁華詭谲的汴京。
“嬷嬷這幾日總是心事重重,是因為要上汴京的事情的嘛?”蘇錦瑟半阖着眼, 抱着小兔子,笑問着。
王嬷嬷搖了搖頭,複又點了點頭:“自然是擔心的,更擔心照顧不好姑娘。”
蘇錦瑟笑, 露出雪白的貝齒,嘴角抿出一點小小的酒窩:“怎麽會呢,嬷嬷這麽厲害,什麽都知道,什麽都會,我時常覺得嬷嬷不應該呆在蘇家。”
“姑娘謬贊了。”王嬷嬷搖了搖頭,“姑娘去了汴京見識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就不會有這種想法了。”
蘇錦瑟摸着小白兔的長耳朵,手指埋在長毛中,只能零星露出一點皮膚的痕跡,如玉的肌膚配上雪白的長毛,在日光下閃着耀眼的光澤。
她眯着眼,漫不經心地笑着:“嬷嬷一直生活在太原嗎?”
“是。”
“那嬷嬷知道汴京嗎?”
王嬷嬷沉默,随即小聲說道:“知道。”
“汴京是大梁的中心,誰不知道,茶樓裏的說書先生日日都要向往,誰不知道。”她補充着,但神情卻不熱切。
蘇錦瑟嘆氣,算是摸清楚嬷嬷的脾氣了,要是從她嘴裏套話真是比從翠華嘴裏搶吃的還困難,所以她直接問道:“嬷嬷不喜歡我去汴京是嗎?”
其實她更想問嬷嬷不喜歡她這段姻緣是嗎?
王嬷嬷沉默,她來蘇錦瑟院子的之前是在外院做苦力嬷嬷,日子過得艱苦,人也憔悴,再加上她整日不茍言笑,穿着深色衣服,兩鬓斑白,年紀看起來比實際要大許多。
“姑娘喜歡我自然是喜歡的。”王嬷嬷低聲說着。
“我喜歡的自然是好的。”蘇錦瑟笑,眉眼彎彎。
王嬷嬷看着她的小臉,越發沉默。若是喜歡一個人,怎麽會看不出來,滿眼是他,滿心是他,連提起來都是帶着笑的。
“殿下于我很好,嬷嬷不必太過擔心,人生換條路走未必是壞事。”蘇錦瑟安慰着。
王嬷嬷笑着點了點頭:“姑娘說得對,是老奴多慮了,我去讓廚房備菜。”她轉身離開想着廚房的方向走去,臉上的笑容驟然失去。
蘇錦瑟看着她離開的背影,摸着小兔子耳朵,小聲嘟囔着:“嬷嬷好像瞞了我好多事情。”
她嘆氣,王嬷嬷來歷她一直沒有深究,只是管家後來交給她兩張賣身契中——翠華和王青鶴。王青鶴就是王嬷嬷,十八年前入的府,那時雲姨娘剛剛入府,蘇家借機多招了一批下人,王嬷嬷便是這個時候進來的。
這張賣身契和尋常地沒有什麽奇怪的,可蘇錦瑟反複看了許久,還是覺的不對勁。
時機不對,年紀也不對,地點也不對。
嬷嬷竟然是壽陽人,賣身入府已經二十八歲,這個年紀在外面孩子都一籮筐了,可嬷嬷紙上寫的卻是獨戶,也就是說嬷嬷一直不曾成親,也沒有家人。
這年頭,女子可比男子搶手,看嬷嬷談吐舉止斯文有理,知道的東西甚至比蘇家人還要多,當時這一點便不像普通人家出生的女孩,這樣條件的人能拖到這個年紀本就奇怪。
她一入府就去伺候雲姨娘做了大嬷嬷,之後發生變故去了外院後來又被蘇錦瑟帶回內院,這前半輩子起起落落,若是尋常人早就性格大變,可翠華總說嬷嬷還是以前一般的性子。
可嬷嬷對她是好的,她能感覺出來,那種愛護保護之意,就像是老母雞把小雞塞到翅膀下,日日看着才是,她甚至對那些黃門靠近蘇錦瑟都會警惕一二。
“姑娘,殿下送來鲈魚,說是讓人給你做糖醋鲈魚吃。”有個小黃門殷勤上前打算了蘇錦瑟的思緒。
蘇錦瑟笑:“有勞小黃門了,替我謝謝殿下。”她說着,摸了把茶幾上的小銀角扔給他。
小黃門接了銀角,頓時笑得見牙不見眼。他們一圈人随着殿下跟來的人都說太子妃和氣,看來所言不虛。
人都走後,蘇錦瑟也沒有繼續探究的想法。到底是誰,時間久了自然能看得更清。
明日要早起廚房,所以今日晚膳便吃得早,王嬷嬷剛剛帶人把晚飯端上來,就看到老太太身邊的華嬷嬷被人攔在門口。
蘇錦瑟挑了挑眉:“放進來吧。是祖母有事吩咐嗎?”這話是對着華嬷嬷說的。
華嬷嬷恭敬行禮,臉上一點也沒有被人攔下的不虞之色。
“老太太想請七娘子說話。”
王嬷嬷面露警惕之色,明日姑娘便要啓程去汴京了,此時是出不得差錯的。
“老太太單獨一人見我?”蘇錦瑟阻止了王嬷嬷,冷靜問道。
“是。”
“孫女即将遠行,見見祖母未嘗不可。”蘇錦瑟沉思片刻,把兔子交給王嬷嬷,笑說着。
“姑娘。”王嬷嬷擔憂地說着。
蘇錦瑟笑着安撫着,神情平靜:“不礙事的。”她起身,對着華嬷嬷說道,“我去換身衣服。”
蘇家最近安靜了不少,少了一個姑娘,侯爺重傷,梧桐苑閉門不出,鳳儀苑沒了争鋒相對的人自然也安分了,小輩們被禁足讀書,長輩們都躲在院中不出來,再加上,明日七娘子就要走了,蘇家一反熱鬧場景,越發安靜了。
蘇家要出一個太子妃了。
這個消息就像是油鍋裏投入一塊石頭,沸騰卻又不得不一直隐忍着,可這顆石子又如此明顯,任誰都想議論一句。
所以蘇錦瑟一路走來,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只多不少。
鶴柏堂還是一如既然的安靜,連鳥雀聲都沒有,院中幹幹淨淨,雖然來往的都是顏色嬌嫩的丫鬟可衆人皆是蓮步輕移,說話細聲細氣。
外院的丫鬟看到蘇錦瑟後都紛紛低下頭去,不久前老太太送給七娘子的倚翠姐姐消失不見後,她們看見蘇錦瑟臉色一變,再也沒有之前的殷勤神色。
誰都想攀高枝,可也要把活命啊。
蘇錦瑟一臉平靜地入了大堂,老太太依舊坐在老位子上,手中捏着佛珠,佛珠長年累月被人捏着,光滑圓潤,在不甚亮堂的大堂內閃着幽光。
“請祖母安。”蘇錦瑟行禮。
“坐吧。”老太太倒也沒有為難,她一向不屑于在這些地方給人下臉。
蘇錦瑟依舊挑了老位置坐下,拿起丫鬟遞來的茶盞,沉默地喝了一口。
“太子最後會選擇你,我是沒有想到的。”老太太喝了口茶,揮手示意下人退下,冷淡說道。
“我也沒想到。”蘇錦瑟笑着附和了一句。
“其實你的婚配我是想好了的。”老太太語出驚人。
蘇錦瑟皺眉,眉峰一挑:“給蘇錦彤做滕妾?然後讓蘇錦彤嫁給太子?”老太太一開始的打算,她是知道的,這般□□裸的打量計較,連送的東西都是無關緊要的胭脂水粉。
老太太斜了她一眼:“我不願蘇錦彤嫁給太子,但侯爺鐵了心要攀上殿下,蘇家在太原太久了,換個地方未嘗不可,所以後來我同意了。”
蘇錦瑟嗤笑,膽大包天地嘲笑道:“就侯爺這等腦子,留在太原是救他。”太原刺史三不沾,出了名的好脾氣,不會拿捏蘇家,鄒明恩脾氣大但戰事繁忙,也不會無緣無故折騰蘇家,這樣算下來蘇家在太原還算地頭蛇,可若是去了汴京,便是連螞蟻都算不上了。
“是,他确實是不聰明,甚至愚笨,給蘇家帶來滔天禍事。”老太太頗為贊同地符合了句。
蘇錦瑟笑着不說話。
“你若是成不了滕妾,我原本打算在太原本地給你找一戶人家的。”老太太話鋒一轉,繼續剛才的話題。
“做妾?”
“你這張臉若是不能攀龍,便只能做妾。”娶妻娶賢,娶妾娶色,蘇錦瑟這張臉太招搖了,若夫家護不住她,今後便是為她帶來禍事。
蘇錦瑟冷笑:“難道不是你們蘇家的墊腳石嗎?”
“是,自然是,蘇家救了你們,你們自然是要回報的。”老太太一雙眼睛睜開,年邁垂老的眼睛好似一雙蟄伏在黑暗中的大蛇,緊盯着門口落在半個微光下眉心蹙起的蘇錦瑟身上,“你們見不得光與蘇家利益一拍即合,各取所需,不算過分。”
“那如何算過分?”蘇錦瑟毫無畏懼的回視着她,“沒有人注定要在黑暗中生存,更沒有人可以覺得一個人在黑暗中生存。”
老太太低啞地笑了一聲,她盯着蘇錦瑟,陰狠說道:“你以為這仗你贏了,但你會後悔的,汴京從來就不是一個好地方。”
“不是好地方你們還擠破腦袋要進去?”蘇錦瑟嘲笑着。
老太太摸着手中的茶杯,恢複了平日裏高深模樣:“與我們尚有利益,與你卻一路荊棘。”
“荊棘之後未必不見鮮花。”
“鮮花,只怕會是鮮血。”老太太惡意地笑着。
“可我不後悔。”蘇錦瑟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珠落在日光下,好似裹挾着碎光,能照亮所有人的陰暗之處,“我不知道你為什麽與我說這些,可你動搖不了我。”
她冷靜到看着她,嘴角一彎,自信說着。
“就像你信誓旦旦說你不後悔。”
“蘇錦瑟,你會後悔的。”
“你與你的母親注定不能出現在衆人面前。”
老太太的佛珠線驟然斷了,一百零八顆佛珠散落滿地,震得蘇錦瑟心中一動。
等蘇錦瑟出了鶴柏堂才發現天黑了,王嬷嬷提着燈籠站在院門口等着。她見到蘇錦瑟,連忙展開大氅給她披上。
“起風了,姑娘小心凍着。”
蘇錦瑟和她一路無言的走向小院,路上只有燈籠懸挂,沒有一點人影。
“我娘是如何入的蘇府。”蘇錦瑟緊抿着唇,小聲問道。
她緊緊握拳,她終究是被老太太這番話影響到了,無論她說的是對是錯,這件事情會如石頭一樣,一直壓在她心尖。
王嬷嬷觑了蘇錦瑟一眼,不知她為何突然問起,皺眉說道:“侯爺因她懷着姑娘,便帶回來了。”
“我娘,是哪裏人?”蘇錦瑟盯着王嬷嬷的影子,随意問道。
王嬷嬷提燈的手一頓,影子也僵了下。
“自然是太原人。”她聽到嬷嬷這樣說着。
她沉默地吸了一口氣,停下腳步,冷冷地看着王嬷嬷:“嬷嬷入蘇府是為了我娘,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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