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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在闵丘剛開始懂事的時候,他二哥闵瀾就因為放縱結契之人吸毒致死而被捕入獄,判刑了二百餘年,直到前幾十年才放出來,所以闵丘記憶中那些抓蚯蚓精、調戲花妖之類的事情是只有他和闵揚知道的,兄弟三人中他與闵揚也更為親近。
盡管當年闵瀾入獄時不作為、不保護結契之人的罪證昭昭,無可辯駁,可身為父親,闵父還是想給二哥多多少少減點刑,變賣了幾乎所有家産想打通關系,包括那時他們在長白山上一座據說是神仙飛升前住過的仙府。
房子賣了,家沒了,闵丘和家人自然要搬到別處去住。闵父在長白山腳下找了一所極普通的民宅,左右鄰居皆是和善且無攻擊性的妖類。
他們家隔壁住的是花妖一家,家中有一對父母和姐妹兩個。那個妹妹還是一顆小圓球樣的花苞,姐姐卻已經出落得美麗動人,每天早晨起床伸個懶腰,那香味兒被風一吹就能傳到闵丘家來。
闵揚嗅覺靈敏,一被那陣香味香醒,就會慫恿闵丘道:“我餓了,去隔壁給我摘個花瓣。”
闵丘那會兒才小小年紀,他能懂什麽?
他腦子裏根本沒有自己的主見,自然唯大哥馬首是瞻,完全不會考慮“我大哥餓了為何要吃花瓣”這種問題。
小闵丘三兩下爬上窗戶跳了出去,趁花妖不備,從她的原形上扯了一片花瓣下來,叼給站在花妖姐姐窗前的大哥。
那時,闵揚就會假模假式地一揮手,當着花妖姐姐的面佯裝打他屁股一下,斥責道:“你沒事摘人家花瓣幹什麽,叫人家怎麽變成人形?”
他們是獸類,雖無強烈攻擊性但還是足以震懾植物妖類的。那位花妖姐姐吃了虧也只能道:“沒關系,我過一會兒就長出來了。”
能長出來是不假,可也不是馬上就能長出來的。
花妖姐姐還要去女子學堂讀書,不能遲到——畢竟這樣的遲到原因,哪個女孩子家說得出口?她勉強變成人形後身上便總有一塊衣料是破了個指甲大小的小洞的,要好半天才能愈合,且由于揪的花瓣不一樣,每天也不一定破到哪兒。
闵揚偌大的塊兒頭,像堵牆一樣背對着她,靠站在窗前不走,假惺惺地教育闵丘不讓他調皮。盡管沒往裏面瞎看,可花妖姐姐又要慌忙找今□□服破在了哪兒,又要洗漱、收拾書包,最後每天早晨都面紅耳赤地從闵揚面前跑掉。
一天,闵丘終于感覺到了好像哪裏不對。這天早晨當闵揚說要吃花瓣的時候,他懵懂地反問:“大哥,你那麽喜歡摘花妖姐姐的花瓣,你為什麽不去跟咱爹說要娶她?回來自己慢慢摘啊。”
闵揚聽完之後把他端端正正地擺在窗臺上,一腳踢到了二裏地外的池塘裏。
後來還是闵父晚上回家發現少了個兒子,才去把他撿回來的。
那之後的事……因為闵丘當時還太小,大人的話總是記得不太清楚,所以有些事怎麽也想不起來了。他只記得大哥異常開心了好一陣,然後他倆屋裏幾個值點錢的小物件就不見了,花妖家小妹妹玩的翡翠珍珠球倒是很像他以前的那個,大哥則說是他看錯了。
再後來,突然有一天,隔壁的花妖姐姐出嫁了,嫁給了其他村的一位柳樹哥哥。
現在回想起來,闵丘說不清他記憶裏大哥當年對于花妖姐姐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似乎那樣的“喜歡”最多只能算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和情窦初開的年紀共同作用下産生的情愫,其實也不比自己對花妖姐姐的好感多出多少,而且在得知她出嫁的消息時,大哥那種被欺騙後莫可名狀的氣憤也遠多于不被選擇的失落。
幸好他們爹的圈錢之術确實無可匹敵,沒過多久就找到了合适的買家,靠着幾只靈參重振了家業,在長白山上買下一套據說比之前那座仙府風水更好的宅子搬了進去。
遠離小村莊之後的至少一百年裏,闵丘再沒聽大哥提起過花妖姐姐的事,只有在偶爾酒醉的時候,大哥會抓着闵丘的毛,一把将小小一團的他提起來端到自己臉跟前,醉醺醺惡狠狠地說:“沒有人能騙得了本少爺!”
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大哥像變了個人。笑容少了,性格也有些陰晴不定,常常很不友好地盯着認識或者不認識的人,企圖從別人的眼睛裏尋找有無欺騙的蛛絲馬跡,只有跟自己家人在一起的時候,他大哥才能短暫地恢複以前那種無言的溫柔——可惜兩種狀态切換的不太流暢,所以無論哪種狀态下大哥看起來總臭着臉。
不管怎樣,闵丘見大哥現在提起昔日花妖之事能一笑置之他就放心了。他随便注冊了個賬號進入了游戲,做了兩個跑腿任務就開始揪花妖的花瓣,一直揪到了10級,然後接到了和他哥一樣的捉蚯蚓精任務,兩人在泥地裏一抓抓了一整晚的蚯蚓。
第二日,天光大亮之時,網咖廣播響起了悅耳的音樂。闵丘伸了個懶腰心情舒爽,仿佛真的大仇得報一般,和大哥相視一笑。
誰說網游沒有一點好處呢?它就相當于一個平行于現實的世界,有些心情在現實中無處宣洩的,如果能在游戲裏尋找到一條發洩的途徑,也不失為是個穩定情緒的方法。
比如他們家和蚯蚓精的陳年舊怨——當年闵丘家狀況剛好轉了一點就遭盜,造成的損失極為慘重。闵揚脾氣火爆,氣得差一點兒就要自損修為動用血陣,追查那條蚯蚓精的下落和它不死不休了,幸好他們老爹極力阻攔才将他按了回來。時至今日,雖然那件事的損失對他們家的經濟影響早已不值一提,但是一說起這事,闵丘還是氣得咬牙切齒。
什麽東西經過一百多年的發酵不成指數倍地增長?更何況這麽大的仇怨?可那蚯蚓在暗,他們在明,這天大地大,只要那蚯蚓想躲,他們就絕對找不到,即使找到了也未必認得出來,真是想報仇都沒處去,只能自認倒黴。
而今天,他們在游戲裏打了一頓并不真實存在的蚯蚓精,相當于現實中的“踩小人”之舉,雖沒什麽用,但至少出了口怨氣,再加上這“踩小人”的對象又做得如此真實,擊殺的特效如此逼真,簡直像是給他們哥倆量身定做的仇人模型一樣,闵丘踩完了真想面謝游戲公司。
經此一晚,他對“網絡游戲”的印象大為改觀,對這個名字略有些浮誇的游戲更是生出了一絲親切感,在心裏給它頒發了一個“體驗良好”的徽章,而且在他看來,“玩游戲”只是抓幾只蚯蚓的代稱而已,并沒有二哥說的“瘾君子”那麽嚴重。大哥愛玩,卻也不至于抓蚯蚓會上瘾抓個沒完,這一點不用他來特別提醒,頂多再抓幾個月就膩了。
于是下機之後,闵丘和大哥揮手告別,回了學校。
一回學校,他就又要面對和他觸發結契的那個人了。
這人是他寝室的室友,和闵丘擡頭不見低頭見。闵丘不敢多看他一眼,卻也不敢少看他一眼——看多了怕日久生情,沒貓膩也看出貓膩來,看少了又怕這人一不小心凍死、熱死、餓死、撐死、看笑話看死、看悲劇哭死……總之他堅決貫徹二哥的指導方針,既要保持華金在他的視線範圍內健康成長,又不能離得太近,尤其不能與之勾肩搭背,連遞下書都一個拿書頭一個捏書尾。
可他們所讀的這所“985工程”重點大學不但校風嚴謹,還十分清貧。
大概是學校想幫衆學子憶苦思甜,所以他們的宿舍樓是老黃瓜刷綠漆——外表看起來瓷磚貼牆面貌嶄新,其實內裏歷盡滄桑不堪一擊。空間捉襟見肘就不說了,牆上砸個釘子就掉一大塊牆皮,根本不敢指望學校能給他們安裝空調、熱水器之類的東西。
校方或許也有自知之明,據說從大二起每天的查寝就只是意思意思,不那麽嚴格了,很多學生都在學校附近的居民區租了房子住,價格也不貴,幾百元一間,至少混個水電氣暖一應俱全。
闵丘的爸爸在送他入學的時候就對住宿條件提出了擔憂,當天在距離學校最近的一個新建小區買了一套公寓。由于這附近的房子多為定向供應,沒有太大的戶型,所以他買的這一套也只有兩室一廳。
若是沒有條件,那咬咬牙忍幾年也就算了,可闵丘既然有這個條件,他對寝室住宿環境的忍耐度就更低了。但他又不能自己潇灑地搬出去住——萬一他前腳一走後腳華金就從樓梯上摔下來,摔出個三長兩短怎麽辦?吃食堂飯菜食物中毒怎麽辦?路過學校池塘掉下去淹死怎麽辦?
自從公寓裝修好之後,闵丘每天心神不寧,尤其是到了下學期五六月份,天熱起來了,他從早到晚都在考慮着怎麽跟華金開口。他總覺得主動邀請華金“喂,到我家住吧”好像怪怪的,只能豎着耳朵聽,期盼華金能先說一句“好熱啊”,或是“受不了了好想吹空調啊”。
然而天不遂人願,華金老家在南方,每當闵丘等人熱得一臉生無可戀快要撒手人寰的時候,他就笑笑地打趣道:“這點算什麽,我們老家那邊你去去就知道了,夏天不但熱,而且又潮又黏,在這裏簡直熱得我太爽了。”
聽見這話,闵丘就不免想到,以後華金要是畢業回了老家附近工作,那他還得跟着過去暗中保護,到時他也要感受幾十個“不但熱,而且又潮又黏”的夏天了……這麽一想,闵丘頓時更覺了無生趣,一撒手躺倒在了床上。
期末考試将至,他們這破宿舍樓居然還照常關樓門和熄燈,簡直不給學生活路。走廊裏的蚊子根本打不完,華金晚上借光看書被咬了一腿的包,次日抱怨道:“書都沒地方看,怎麽複習啊,完了完了我覺得要挂科了。”
闵丘聞聲,立刻一個矯健的鹞子翻身從床上跳了下來,義正言辭道:“沒錯,這根本就沒法學習!我下學期要搬出去住了,有一起合租的嗎?”
他一轉頭,問身後床上躺平得像不存在般的一人:“林琅,你去不去?”
林琅的床和他挨着,被他一翻身吵醒了,正是起床氣的時候,兇狠斥道:“你是不是傻?我要住還用住你的?”
林琅家本就在沈城,距離學校不遠處有一棟別墅,闵丘早知道了,他就是故意這麽問的。
他接着又問一人:“許苡仁,你去嗎?你家離學校好像挺遠吧?”
這人家也在沈城,卻極少回家,想必住的不近。他看向闵丘道:“謝謝,不用了,我一般不會睡太晚。”
闵丘心滿意足,又轉向下一人:“李超越,你去不?”
這人亦是剛剛睡醒,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道:“哦……我……”
闵丘的心驀然繃緊——別說合租了,其實他免費招待一群同學也不在話下啊,但是他那房子偏偏只有兩室一廳!萬一李超越答應了,華金怎麽辦!讓他往哪放?
李超越接着說:“沒……錢……我……哪……都……不……去……”
所有障礙都已掃除,闵丘松了一口大氣,聲如洪鐘以示自己毫不心虛地問:“華小金,你去不去?24小時水電暖!随便看書複習!再也不挂科!”
華金猶豫了一下:“那……一個月多少錢啊?”
闵丘當然不是真的想找人合租收取租金才找他的,當下心花怒放笑逐顏開:“哎,這個小事嘛,絕對不會讓你有負擔的!”
解決了住宿的問題,未來幾年光明一片,闵丘整個人都輕松多了,歡歡喜喜地放了暑假,跟他爹彙報了一番。
回到家沒幾天,他在山裏呆得無聊,左右想想,不如去找大哥玩?
闵揚一向居無定所,随遇而安,全憑眼緣。走到哪裏高興了他就買套房子或者找個高檔酒店住下——離家太近,他嫌老爹總是唠叨;可離家遠了,別說他爹不放心他,其實他也更不放心他爹和家裏,所以闵揚住的城市一般不會離老家太遠,闵丘開了輛車就按地址自己摸了過去。
他多少是有點小法術的,開門對他來說有沒有鑰匙都一樣。剛一進門,他竟聽到本該只有大哥一個人居住的公寓房間內傳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嗔怪說:“嘤,你讨不讨厭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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