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闵丘清楚地記得他今年多少歲,清楚地記得華金挂電話囑咐他媽媽“再睡一會兒,不要多想”的時候是6點10分,清楚地記得他推門的時候是北京時間8點10分。
也就是說,他幾百年來第一次見到一個人哭了整整兩個小時,哭得形象全無,哭得鼻涕滿臉,哭得衣領被順着脖子流下來的眼淚打濕,哭得粉紅色床單被滴下來的眼淚打成玫紅色。
闵丘吓得差點跪下——萬一他再晚開門幾個小時華金是不是就這麽哭着哭着一命嗚呼了?
這哪像是挂了一門?挂了一百門也不至于哭成這樣吧!是不是家裏出什麽事了?
他真想大喊一句:給朕傳太醫!今天不把他治好朕要了你們的腦袋!
他從桌上拿了盒抽紙雙手托着送上,輕聲問:“華金,你怎麽了?”
毫不意外,華金并未答話,因為這時候一張嘴很有可能會導致鼻腔黏膜液流進嘴裏。
闵丘抽了十幾張紙結結實實地墊在手上,确保自己沒有一根寒毛會和華金直接接觸,顫巍巍地舉手幫他擦了幾下,安慰道:“沒事兒啊,沒事兒。”
華金不說話也不動,就那麽坐着讓他擦。
闵丘紙巾、濕巾、毛巾輪着擦了一遍,終于把華金擦出來了原版的模樣,這才聽得華金沙啞着說道:“大丘丘,我還是搬回去吧。”
闵丘:“……”
空調、淋浴、大床、光纖、外賣的好日子這才過了幾天?冰箱裏囤得滿滿的零食包裝還沒拆呢!
闵丘心塞不已,心道你媽訓的是你,為什麽要懲罰我啊?可華金現下雖然看似冷靜,但是哭成這樣也不閃不避,面子、形象都不要了,很有可能是自暴自棄的前兆。
闵丘如履薄冰,不敢造次,輕聲細語地跟他交流:“好,你想回去就回去,我也回去,咱都回去。”
華金哭得太久,不光眼睛充血,連眼周皮膚都水腫了:“你回去幹什麽?這是你家,你爸買了就是為了讓你住得舒服的。”
華金不在他眼跟前,他哪還能“住得舒服”?還不朝着學校的方向守望成一塊石頭,整日寝食難安?
闵丘誠懇道:“你不明不白地走了,我自己在這住着,感覺跟我讓你受委屈了似的,我還能住得好嗎?”
“不是你的事,是我自己的問題。”華金疲憊地閉上眼睛,用手指輕輕壓了壓,“我在這裏看書老是走神,什麽都記不住,來了兩天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在闵丘印象中,華金以前自習成果還算理想,他不解地問:“為什麽啊?”
華金低下頭,掌心按在眼睛上:“在自習室的時候,我一看見別人學習,我就告訴我自己,如果再不背書我就要被別人甩下更遠了;看到別人開小差玩手機,我就告訴我自己,如果我趁這時候努力,我至少能比他多走一步。在這裏雖然不用占座了,可是我一天到晚都在走神,什麽也看不下去。還有三天就開學,開學之後更沒時間看上學期的東西,再過半個月就是補考,我不知道我能不能考得過。”
闵丘安慰他道:“不會的,我記得你當時差了沒幾分,應該能過吧?要是真過不了就再考一次,不是2次補考不及格才重修嗎?”
華金搖搖頭:“要是我媽知道我補考沒過,我感覺她就要把自己逼瘋了。”
闵丘大驚:“什麽?為什麽?怎麽了?”
華金的腦袋無力地垂着,喃喃道:“我沒跟任何人說過,咱班可能只有喬老師知道……我爸媽在我剛出生的時候就離婚了,我是我媽一個人帶大的。他們離婚沒多久,我爸又找了一個女的,第二年也生了個孩子。”
闵丘聽了眼睛幾乎要掉出來,這麽重要的事他居然沒提前打聽到!
“你能想象嗎?在我媽一個人辛苦拉扯我的時候,在同一個城市的另外一戶裏,他們正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盡管華金将手按在眼睛上,可眼淚還是不可抑制地順着臉頰滴落下來,“我媽特別恨他們,經常跟我說,讓我将來一定要比他那個孩子強,所以我有一點兒不好的地方都不敢讓我媽知道。可能在別人身上只是一點小毛病,但是對她來說就是很大的刺激,我挂科了,她就能聯想到留級,退學,然後就想到我去社會上混,最後變得不三不四,讓人看不起……”
“啊?這個,”如此鑽牛角尖的想法,明知是過分的擔憂,闵丘卻不知如何勸解,“阿姨這個想法好像……有點太極端了。你怎麽不跟她說說呢?咱自己活得好就行了,管別人幹什麽?”
華金聲音虛弱:“怎麽跟一個人說她堅持了十幾年的想法是錯的?沒法說。我如果非要改變她的想法,我們倆肯定會吵架,到時候她不光生氣,還會覺得我長大了就不聽她的話了。我媽快五十歲的人,一傷心就要傷身,我怎麽說啊。”
見他小小的身板快要倒下去,闵丘給他鼓勁道:“可你這麽大了,又是個男人,也該有話語權了吧?而且你以後是要當醫生的,你可以讓你媽不用在乎他們,以後依靠你就行了!”
“我真的能當醫生嗎?”華金試圖睜開眼,可大概是哭得太累了,他揉了揉再次閉上,“我根本就不想學醫。這才大一我就挂科了,以後還不知道要挂多少次,到時候那些好的大醫院一看成績單就心裏有數了,恐怕實習都不會要我吧。”
闵丘仰天攥拳:你不想當醫生你報這個啊?
他問:“那你為什麽要報這專業?調劑好像調劑不到臨床來吧?”
華金仍閉着眼,對闵丘的崩潰毫無察覺:“是我媽給我報的,我媽想讓我當律師、醫生這些說出去好聽的職業,但是給我報的政法學院報得太高了,所以到這來了。”
闵丘半張着嘴盤腿往地上一坐——這個阿姨怎麽這麽會給他找事兒呢?要不是她讓華金來念這個,不就沒他們倆結契的事兒了嗎?
華金努力地睜開眼:“對不起啊大丘丘,我也想在這跟你作伴,但是我實在是看不進去書,可能是我自制力太差了……”
闵丘想到那間掉牆皮的寝室就頭疼,他雖然能弄個筆記本多囤幾塊電池、多充值無線網卡來克服斷電、斷網玩游戲,可是寝室畢竟還有別人在,人家學習挺認真的,他不好意思晚上玩游戲打擾別人休息。
闵丘真想擁抱住他的大床和空調永不分離,他撓了撓頭,道:“只要有人在旁邊你就能看得進去書是嗎?一個人行嗎??”
華金的房間比闵丘那間屋略小一點,裝修風格一致,家具櫥櫃類似,可是東西就比闵丘少得多了,整理得幹幹淨淨,一眼就看得通透。
闵丘的職責是在華金旁邊擔任開小差、玩手機、看漫畫、挫指甲等各項工作,讓華金擡頭看他一眼就能鞭策自己好好讀書。由于華金也不确定這樣是否管用,所以闵丘扮演得特別投入而且無聲無息,唯恐華金等會兒紅着眼睛又跟他說“對不起我還是搬回去吧”。
屋裏多餘的空間并不多,闵丘索性躺在了華金的床上。他打開了仙仙好友列表看了一眼——蜜桃軟軟游戲并不在線,而且好像也沒有綁定仙仙,估計收不到他的信息。
他百無聊賴地在房內打量了一圈,問:“華小金,你的電腦呢?拿來我看看你電腦裏有什麽好東西。”
——闵丘在上大學之前還是很單純的,只是大概知道兩個人之間是怎麽回事兒,卻從未深究,而且他大哥顯然不是會跟他探讨這種事的人。可自從上了大學之後,不得了了,男生寝室什麽牛鬼蛇神都有,移動硬盤滿世界亂飛,資源共享的程度差點就要建立個1號樓服務器主機了。
如果說闵揚是在化成人形後的三年裏學完了別人十二年的課程的話,那他自從上了大學之後學的東西更多,一年的時間就學完了一個樓層的F盤。
華金兩個眼圈本就是紅的,再聽他這一說連臉都紅了:“沒有,我沒有那些,你無聊就拿你Ipad過來看電影得了。”
闵丘在心裏悄悄地哼了一聲:怎麽可能沒有?他還沒見過一個男生的電腦裏是完全幹淨的,華金明顯是不願共享!
他們在學校住的時候,左鄰右舍寝室關系較熟的同學都能大大方方地拿出電腦來,最多叮囑一句“用複制別用剪切謝謝”,怎麽華金就這麽小氣?再說他就是看看都有啥,未必華金有的他就沒看過,又不當着華金的面看,也不影響他看書,有什麽大不了的?
當然,這是一件私密的事,有的人不願意公開談論,或是自己的私藏不願拿給別人看,闵丘完全能理解,絕不會強求,可他現在最郁悶的事是,對他來說華金是他同學、室友、摯友,他們一起吃飯、上課、住在同一個屋檐下,親密程度僅次于他的父母和大哥二哥,但看起來華金給他打的标簽卻并非如此?這種差別讓他心裏很不舒服。
哪怕華金直接罵他兩句“臭不要臉的”,或者說“我就是不給你看”也行啊,偏說“沒有”來騙他——還有什麽比你的朋友把你當外人更讓人懷疑人生的事麽?
本來闵丘昨晚一點多才睡,五點鐘就被吵醒,還有幾分困意,這一來他睡覺的心情也沒了,看電影的心情也沒了,弄不清究竟是自己太過小題大做,還是華金真的不把他當回事兒,總之不是滋味。
華金今天的狀态顯然不可能去買菜做飯,闵丘在手機上訂好了定時上門的外賣,然後趴在一堆粉紅色的兔子和胡蘿蔔LOGO中間裝死。
躺了大半個小時,困意剛剛重新漫上來,門鈴就“叮咚叮咚叮咚”地響了。
闵丘煩躁地抓抓頭發,他點的不是定時外賣嗎?定的是中午12點,怎麽這麽快就送來了?
華金:“你睡吧,我去開門。”
“不用。”闵丘坐起身來找拖鞋,“你呆着好好看書,我去。”
華金:“沒事,我去吧,應該是我的快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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