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王悅
王悅這天晚上是從睡夢中驚醒的。
睜開眼的那一瞬間,他臉色白的跟紙似的,手死死拽着被子,就跟個溺水的人一樣大口喘着氣,他擡頭望去,穿着件粉紅色睡衣的王樂站在他床頭,瞧着吓得不輕。
“王、王悅,你怎麽了?”
王悅擡頭看向結結巴巴的王樂,忽然發現自己的手還在抖,他擡手慢慢抹了把臉,全是冰涼的冷汗。
“王悅,你,你哪兒不舒服啊?”王樂看着王悅的臉色,忽然就慌了。她睡到半夜,突然聽見隔壁房間有動靜,她循着聲音過來,一進屋就看見王悅滿頭冷汗蜷縮在床上,臉色蒼白得不像活人,她吓得忙伸手去推他,卻怎麽都叫不醒他,“王悅,你沒事吧,你,你怎麽了?”
王悅看了她一會兒,眼前有些模糊,他忍不住揉了下太陽穴,從床上坐了起來“沒事。”他頓了片刻,輕搖了下頭,“做了個夢,沒事。”
“你的手好冰啊。”王樂伸手去握王悅的手,卻差點就叫出聲來,她驚魂未定道:“王悅,你沒事吧?”
王悅看着攥着他的手不放的王樂,心頭一處忽然就軟了下。王樂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睡衣,赤着腳蹲在他床邊,一頭粉色頭發亂糟糟的,眼中有拼命壓抑掩飾的緊張。
“我沒事。”王悅伸手把她拉起來,見王樂的臉色還是不好,他忍不住摸了下她的臉,“沒事啊。”
起床走到水池邊,王悅捧了點水洗了把臉,腦子一下子清醒多了,他擡手撈過毛巾擦了把臉。
王樂站在他身後盯着他看了半天,冷靜下來後,她終于沒那麽驚慌了,她開口問道:“王悅,你做了什麽夢啊?”
王悅捏着毛巾的手一頓,垂眸沒說話,良久他才若無其事地開口道:“沒什麽,就是夢見些過去的事,一不留神魇住了。”
王樂一聽王悅提過去的事,心裏忽然一緊,她緊緊盯着王悅,臉色有些蒼白。家裏已經沒有別人了,爸媽已經走了,從前那些親戚已經多年沒管過他們兩人的死活了,她從前一直看不慣王悅,可即便是那時候,她也從不希望王悅出點事,畢竟這是她唯一的親人了。
她忽然開口喊了聲,“王悅。”
王悅回頭看去。
穿着件睡衣的王樂赤着腳站在那兒,忽然撲上來緊緊抱住了自己,咬着牙也不說話,悶頭就埋在了自己懷中。王悅低頭睜大了眼,有些詫異地看着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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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久,他慢慢地,猶豫地伸出手揉了下王樂的頭發,沒聽見王樂說什麽,倒是看見王樂的耳根忽然一片赤紅。兄妹倆從小就不怎麽親熱,後來家中出事,說好聽了兩人之間是疏離而客氣,說直白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王樂還真是破天荒第一次跟王悅這麽親近。
王悅長這麽大,那也是頭一回見着這麽別扭的撒嬌,這手勁勒得他都快喘不上氣了。說是這麽說,他到底沒把人拽下來,擡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背,忍不住笑了下。
王樂慢慢松開了手,“王悅,我……”她看向王悅,剛想說句什麽,臉上忽然刷一下褪盡了所有血色。
王悅看着她一瞬間震驚起來的神色,有些不明所以。
“血、王悅,血!”王樂擡手指着王悅的臉,聲音已經顫得變了音色。
王悅皺着眉,看着王樂震驚的神色,有些猶豫着伸手輕輕摸了下,低頭随意地看了眼,一愣。
修長瑩白的手上,猩紅粘稠的血染紅了指節,隐隐約約可見凝結的血絲。
王樂猛地轉身去桌子上拿抽紙,顫着手啪一下猛地按在了王悅的鼻子下,血一下子就浸透了厚厚的紙巾染紅了她的手,她甚至能感覺到那血的溫熱,心裏狠狠一顫,她擡頭看向王悅,“王悅!”
王悅有些疑惑地皺着眉,他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什麽情況,下一刻他就有些愣了。
血流得太兇,王樂擡手替他按着,那血竟然浸透了厚厚的紙巾順着王樂的手臂往下淌,一滴滴砸在地板上。
王樂也看見了,顫着手忙去抽新的紙巾,結果她一擡頭就徹底懵了,意識像是被轟散了,“王悅!”
王悅本來想張口想安慰她一句,卻忽然發現嘴裏有東西,他張口的那一瞬間,一大口血從嘴裏湧出來,全吐在了王樂的手上。
血流得太快,從鼻腔倒流到嘴裏了。
王悅眼前忽然就有些模糊,腦子像是缺氧一樣昏昏沉沉起來,他慢慢伸手扶住了牆,費力地保持清醒,卻明顯感覺到腦海中有什麽東西在消散。他想安撫王樂,眼前卻是一陣陣的發黑。
“王悅!”王樂終于反應過來,哆嗦着手從兜裏掏出手機叫救護車,電話接通的那一瞬間,她還沒意識到什麽,眼淚就已經滾下來了,“喂!中心醫院嗎?操!這裏要死人了!”
王悅像是反複在做同一個夢。
漆黑的狹小空間,濃烈的煙灰味道,他沉沉睡着,忽然聽見外面有人在說話,那些聲音他全都覺得熟悉,費力想睜開眼看看,卻怎麽都醒不過來。
忽然,他聽見一片嘈雜喧嚣聲裏響起一道壓抑着怒氣的聲音,那聲音太過熟悉,王悅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王恬,那是他二弟王恬。
王悅想聽他在罵些什麽,意識卻忽然開始消散,只依稀聽見王恬拍案而起震怒的一句“放肆!”
王悅忽然就回神了。也在同一時刻,他發現自己所在的地方,逼仄陰暗,散着木料的冷香氣。他腦子裏倏然劃過兩個字:棺椁。那一瞬間,他遍體生寒,所有的詞彙都描述不盡他那一瞬間的驚恐。
第二天,醫院。
謝景捏着王悅的冰涼的手沒說話,忽然感覺有人輕輕拽自己的衣袖。他扭頭看了眼。
王樂的臉色有些蒼白,“王悅他沒事吧?他怎麽還不醒啊?”
謝景看了眼王樂,“不會有事,別多想了。”
謝景回頭看向王悅,擡手替他掖了下被子,沒再說話。
病房一下子又恢複了那種逼人崩潰的安靜,真的,王樂第一次覺得安靜是種精神折磨,這都快八個小時了,這個人從坐這兒起就一句話都沒說,連姿勢都沒換一個,簡直平靜得滲人。
牆上時鐘一點點走着,滴答一聲又一聲,這就是八個小時來這所病房唯一的動靜。王樂真的覺得她快被這種安靜逼瘋了,她終于忍不住扭頭看向謝景,憋了半天開口問了一句,“你叫什麽來着?”
“謝景。”
王樂點了下頭,随即又下意識皺了下眉,不知道為什麽,每次謝景看着她的時候,她都有些不怎麽敢和他說話,真是奇了怪了。沒怎麽想明白的王樂重新看向王悅,心又是一縮,看了會兒,她忽然有些忍不住想伸手晃一下他、喊兩聲試試,正想動手,看了眼旁邊的謝景,她生生又給忍住了。她皺着眉,坐在病床前看着王悅的臉,硬生生繼續憋下去。心裏卻是忍不住道,王悅你到底行不行啊?流個鼻血這麽吓人,你這也是沒誰了。
想了半天,她又有些後怕起來,她昨晚那真是給王悅吓傻了,喊了救護車後,她就看着王悅一點點昏迷過去,她跪在地板上給王悅臉上的血,結果血越擦越多,根本止不住,有那麽一瞬間,她摸着王悅冰冷的手,真的以為王悅失血過多死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想到給謝景打電話的,當時家裏只有她和王悅兩個人,救護車又沒到,她癱坐在地板上,從王悅兜裏掏出手機,顫着手撥號,電話接通那一瞬間,淩晨三點,她又怕又慌,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隔着電話對着謝景哭得跟個傻逼似的。
現在想想,她都不怎麽能想象謝景淩晨三點接到那電話聽見自己哭喊“我哥好像死了”是種什麽心情。
謝景趕到她家的時候,她正跪在地板上邊哭邊喊王悅的名字,兄妹兩人身上都是血,沾着血的紙巾扔了一地,那場景整個就跟一血淋淋的命案現場一樣。她又哭得極兇,不知道的還以為王悅真的死了。
王樂擡頭忍不住擡頭看了眼謝景,低聲說了一句,“謝謝你了。”
謝景輕輕“嗯”了一聲,神色瞧不出變化。
牆上時鐘已經快走到十二點了,病房裏實在太壓抑,王樂真心不太想繼續待下去折磨自己的精神,斟酌了半天,找個借口問道:“謝景,你餓不餓啊,你要不要吃點什麽啊?”大半個晚上加一整個上午,誰也沒吃過東西,連水都沒沾過,王樂真心又餓又困,驚魂未定後還心累,她真的有些撐不住了。
“你出去吃點東西吧。”
“啊?你不吃啊?”
謝景握着王悅的手,看了他一會兒後淡淡道:“我沒事,你自己去吧,有事打我電話。”
王樂看了他一會兒,又看了看床上的王悅,“我哥沒事吧?”
“沒事,你出去吃東西,這裏我守着。”
房間裏只剩下了兩人。
謝景看着王悅,陽光透過白色窗簾靜靜打在王悅的臉上,襯着王悅的臉色尤其蒼白,不像活人,謝景慢慢攏住了王悅的手,斂了眼中的情緒,沒再說話。
王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一副場景。
謝景靜靜坐在他床邊,見他醒了,伸手摸了下他的臉,低聲問了句:“醒了?”
那聲音淡淡的,說不上多缱绻溫柔。王悅的感覺,就像是他窩在謝景這兒打了個時間很短的盹,醒來時,那人漫不經心卻又低聲緩緩地問一句,“醒了?”
王悅看着他的臉回憶了一陣,忽然發現人有些對不上,他有些疑惑地問了句:“王樂呢?”話一出口,他就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
“剛出去吃東西了,待會就回來了。”謝景擡手給他倒了杯水,“感覺怎麽樣?有哪兒不舒服的嗎?”
王悅皺着眉搖了下頭,吸了下鼻子。
謝景端着杯子湊到他嘴邊喂了點溫水下去,看着低頭皺着眉小口抿着水的王悅,他忽然問道:“頭疼?”
王悅詫異地看了眼謝景,半晌點頭道:“有點。”腦子裏亂糟糟的,一陣陣地刺疼,“我怎麽了?”
“失血過多引發的休克。”謝景從一旁床頭櫃前撈過藥,看了眼盒子,拆開一板藥給王悅喂了兩粒。剛喂下去,水還沒湊過去,他就看見王悅猛地皺了下眉,謝景一頓,看着面色奇怪的王悅,他忽然擡手掰了下王悅的下巴,半晌才皺眉問道,“你把藥咬開了?”
嘴裏藥味又腥又苦,王悅依舊沒察覺出哪兒不對,望着謝景強忍着沒把藥吐出來。
謝景一瞬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忙給他把水遞過去。看着邊扭曲着臉邊大口喝水的王悅,他終于忍不住,伸手輕輕摸了下他的頭發,“王悅。”那一瞬間,心境之沉浮複雜,語言單薄難以描述。
王悅擡頭看向他。
謝景靜靜看着他,一雙漆黑的眼深邃至極,良久,他才慢慢低聲嘆道:“你昨晚倒是真的吓着我了。”那聲音有些低,平平靜靜,再尋常不過。
他說,你昨晚真的吓着我了。王悅聽着這個人說這一句話,心中一處像是被人輕輕敲打了一下,有些意外,有些震撼。
“你也能被吓着?”王悅下意識問了一句。
“我不會被吓着?”謝景望着低頭漱口的王悅,輕輕拍着他的背,“那你要是知道我還會害怕,不是更吃驚了。”
“你還會害怕?”王悅果然很震驚。
謝景瞧着他那樣子,輕聲失笑,他擡手輕輕摸了把王悅的臉,眼中漸漸沉了下去,“覺得哪裏不舒服要馬上告訴我。”
“嗯,我沒事吧?”
“檢查過了,身體各方面都沒什麽問題,可能是最近壓力太大,也可能是太累了。”謝景看着王悅的臉色,“覺得累就躺下再睡會兒,待會兒還有幾項檢查,暫時不能吃東西,忍一忍。”
王悅知道自己沒什麽事兒後松了口氣,點了下頭,忽然又扭頭看向謝景,“你一晚上沒睡?”
謝景輕拍着王悅的背,聞聲手一頓,垂眸看了他一眼。
王悅低聲問道:“你吃過東西了沒?”一看謝景那樣子,他就明白了,認真道:“去吃點東西。”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
王悅的臉色還有些蒼白,但是精神氣不錯,瞪着他的一雙眼極有神采,不像是個病人。
“去吃點東西。”王悅推了把謝景,“我坐這兒等你,行吧?你不是都說了,我沒事兒。”
謝景看了他良久,終于輕輕地點了下頭,“好,我去吃東西。”
王悅望着他輕笑了下。
做完一系列的檢查,王悅躺在床上又睡了會兒,一覺睡去也不知道時辰,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午夜了,由于白天睡得太多,他腦子相當清醒,一點睡意都沒有。他睜開眼,下一刻就朝床邊看去。
黑暗中,謝景手支着床頭閉眼睡着,呼吸聲很輕。
王悅一下子屏住了呼吸,盯着謝景看,這一眼看過去,就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瞥見床頭櫃上擺着支筆。
王悅小心地從床上坐起來,伸手從床頭櫃撈過了筆,小心地擰開了蓋子。他望着謝景的臉,手慢慢地拿着筆湊上前去,卻又忽然頓住了。
過了片刻,他的目光落在了謝景的手腕上,謝景穿着件黑色的外套,袖子随意地卷了一半。王悅看了會兒,屏着呼吸把筆湊近謝景的手腕,在黑暗中慢慢地寫字。
一直到他寫完,他才擡頭看向謝景,卻發現謝景正睜着一雙黑色的眼靜靜望着自己。
王悅:“……”
謝景沒去開燈,也沒別的動作,他坐在那兒打量着拿着筆的王悅,沒說話。王悅一醒他就醒了。
王悅頓住了,慢慢蓋上了筆蓋,輕輕一聲喀嚓聲。他把筆放了回去,然後才看向謝景,鎮定地問了一句,“醒了啊?”
謝景低頭掃了眼自己手腕上的字,黑暗中有些看不分明,依稀看得出來是兩個繁體字:王悅。他擡眸看向王悅。
“我鬧着玩,我睡醒了,沒事兒幹。”王悅有些後悔,又有些慶幸,幸好沒寫他臉上去,他見謝景不說話,又道:“不是說我沒事兒了嗎?怎麽還要睡在這兒?我們什麽時候回去啊?”
“住院觀察幾天。”謝景伸手給坐起來的王悅把外套披上了,“你幹什麽?”
王悅頓了很久,終于開口道:“蓋章。”
謝景看向他。
王悅面上的認錯态度是比較誠懇的,“我就是随便鬧着玩,我真的沒別的意思。我就是忽然一時興起,就跟字畫署名宣告所有一樣,蓋個章,你知道吧?我知道挺無聊的,是挺無聊的,我們繼續睡吧?好吧!”他扭頭看向謝景。
謝景聽他解釋了一遍,又看了他一會兒。
就在王悅覺得非常坐立難安的時候,手腕被人輕輕捏住了,王悅詫異地擡頭看去。
謝景伸手從床頭櫃上拿起筆,打開筆蓋就在王悅的手上開始寫字。
“謝景?唉?”王悅下意識睜大了眼想要抽回手,卻掙不開,筆尖劃過皮膚傳來一陣戰栗,他覺得癢,“謝景!謝景?”
謝景松開了他,就在王悅低頭去看手腕上的字的時候,他伸手把王悅一把攬住了,壓着他躺在了床上,一下子扣住了他的手腕。
“謝景?”王悅詫異地擡頭看去,卻忽然望入了一雙極為深邃的眼,他一下子怔住了。
謝景低頭看着他,看了很久,他伸出手輕輕摸着他的頭發,像是在摸着一樣易碎的東西。
王悅仰着頭望着他,終于忍不住笑了下,低聲有些沙啞地問道:“你寫了什麽?”借着微弱的光,王悅側過頭看了眼,手腕上端端正正兩個楷字:
“謝景。”
王悅心頭砰得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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