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歸去

王樂發現王悅不見了的時候,牆上時鐘剛好走到了晚上十一點鐘,她揉着眼睛從床上爬起來,手忽然碰到了什麽,她低頭看了眼,枕邊放了張紙。

她捏起來看了眼,忽然猛地睜大了眼。

下一刻,醫院裏猛地沖出來一人,她飛奔到大街上,伸手就招了輛出租車,“祿口機場!”

一下車,王樂幾乎是在用生平最快的速度飛奔,“王悅!”她邊跑邊喊,淩晨的機場沒什麽人,唯有幾個流浪漢好奇地打量了她兩眼,王樂拿手狠狠梳了把頭發,聲嘶力竭地站在大廳門口喊:“王悅!你他媽出來!”她喊了一陣忽然想到什麽似的,猛地轉身跑到大廳售票處,一把擠開了排隊的二三人,急問道:“今晚有到南京的飛機嗎?”

那服務人員看了眼她,“兩個小時前有一班。”

王樂一算,兩個小時?王悅之前沒買票,那應該是沒趕上。她猛地回身往外跑,“王悅!”她喊着名字找了兩圈,二十多分鐘後,她啞着嗓子後退了兩步,氣力不支地低腰扶住了膝蓋,大口喘着氣,“混蛋!”她猛地扯了外套狠狠甩了地上,“王悅你他媽跑哪兒去了?!你他媽給我出來!”

嗓子一片沙啞,聲音都變了。王樂忽然蹲下了身蒙頭抓了把頭發,一時竟是有些氣得想哭。

這都什麽事兒啊?大晚上的一聲不響跑南京去了,留個信就跟交代後事似的,你他媽寫遺書呢?王八蛋!王樂抱着膝蓋就坐地上了,碎碎罵着人,從兜裏掏出手機,不知道第幾次嘗試給王悅打電話,按着按着鍵,眼淚忽然就下來了,“王悅你他媽有病吧?!王八蛋!”

她怕什麽?她怕王悅那個傻子出事,她怕他死了。

王樂聽着電話那邊無人接聽的提示音,一瞬間心底忽然極為委屈,她忙擡手抹了把眼睛,抱着膝蓋坐在地上,眼淚啪嗒啪嗒不停地掉。她擦了一會兒,忽然就忍不住渾身顫抖起來,從前王悅待自己好,她總覺得是尋常,還總是嘲弄這人的笨拙和土氣,可這會兒一個人狼狽地坐在地上,腦子裏卻是止不住地瘋狂地想他的好,想到心底全剩了委屈。

生離死別,非經歷過的人不能體會。王樂坐在那兒蒙着頭,眼前一片模糊,“哥,我怎麽辦啊?我一個人,我怎麽辦啊?”

一個路過的人見王樂哭的兇,又看了眼四周只是一味觀望的人,猶豫了片刻,伸手想把王樂扶起來,手還沒碰到王樂的胳膊,手腕忽然被人拽住了。他一愣,擡頭看向面前一身病氣手勁卻是極大的淡漠少年。

王悅轉身看向蒙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王樂,慢慢蹲下了。他伸手輕輕揉着王樂的頭發。

王樂忽然就一震,刷一下擡頭,眼裏還含着眼淚,一看清面前的人,她渾身都一抖,猛地撲了上去,緊緊抱住了王悅的脖子。她竟是說不出話來,嗚咽地罵着人,喉嚨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王悅知道她在喊自己的名字,他擡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背,而後一臉淡漠地擦了把鼻子下流出來的血,他吸了下鼻子,開口聲音同樣是沙啞的,“好了,別哭了啊。”

王樂還未來得及說話,就感覺到肩膀上一陣熱流,她忙擡頭看了眼,捂着口鼻的王悅臉色蒼白的像個紙人,鮮血從指縫裏一點點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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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她猛地伸手替王悅去捂住口鼻,拿袖子擦血,“王悅,你撐着點,我們回醫院,你別生氣啊,你別動情緒,冷靜點啊!”她哆哆嗦嗦說着話,前言不搭後語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一時慌亂竟是連扶着王悅站起來的氣力都沒有。

一旁默默圍觀的看到王悅忽然就開始流鼻血,終于流露出些許詫異,喊了聲手忙腳亂的王樂,“打救護車啊!”

王樂像是受驚一樣忽然跳起來,“對!救護車,王悅你撐着,我給你打……”她剛摸到手機,一只帶血的手忽然按住了她的手腕。她擡頭看去,猛地怔住了。

王悅一只手捂着口鼻,臉上手上都是血,就連衣襟上也有一大灘幹涸發黑的血跡,這樣子真是吓人極了,可王悅的眼卻是一片平靜,那是真真正正的平靜,你在他的眼裏看不見一絲的慌亂,看不見過去,也看不見未來,那雙眼沉沉的,平靜中帶着浩然洶湧的攝人氣勢。

王樂忽然就定住了。

火車站。

将兩張身份證狠狠甩在了售票處,王樂擦了把手上沾着的王悅的血,隐約覺得自己是可能真是瘋了,她擡眸銳利地望着那窗口裏的人,“兩張去南京的車票,最快的。”

人工售票處的服務人員看了眼面色陰沉的王樂,又看了眼她身後滿衣領幹涸血跡的王悅,良久,她才慢慢伸手從玻璃底下撿起了那兩張身份證,查了一下後開口道:“兩小時後有一班還有空位置,淩晨兩點鐘發,六點十分到南京。”

入秋的天氣早晨天色暗得晚,淩晨六點的南京天色還沒大亮,這座六朝古都悠悠飄着雨,老城牆下舊苔痕又添新綠。

王樂渾身都在打着寒戰,涼意一點點滲入骨子裏,她抖着手,在一旁的流動攤位前買了把傘。回頭看向王悅,少年蒼白着臉色,望着她輕輕笑了下。雨幕和昏暗的天色遮去了很多東西,王樂站在那兒定定望着王悅,也不知道是怕的還是吓的,眼淚忽然就再次湧出眼眶,她狼狽地別開頭,撐開傘走過去将傘撐在了王悅的頭頂。

“你要去哪兒?南京我不熟,不知道怎麽走的。”

王悅其實已經很虛弱了,他沒告訴王樂,他眼前此時是一片黑暗,輕輕眨了下眼,他開口問道:“你又哭了?”

王樂喉嚨發緊,沒說話。

王悅眼前的黑暗散了些,他在一片昏暗中輕輕摸了下王樂全是冰涼雨水的臉,“別哭了啊。”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所謂親人,不過是看你一人孤獨,人世結伴走一遭。這一程走完了,終究是要散的。

王樂慢慢捂住了眼,良久才凄然笑着問道:“王悅,你到底要做什麽呀?”她紅着眼,輕咬着嘴唇笑着看面前的虛弱少年,“謝景說了,你不會有事的,王悅,你不會有事的,是吧?”

王悅靜了很久,沙啞着聲音低嘆道:“王樂,喊我一句兄長吧。”

雨聲淅瀝,周圍人來人往,風雨如晦,王悅隔了很久,耳邊才響到一句壓到了極致卻仍是輕顫的細微聲音。

“兄長。”

霎時間,無數細雨飛濺,砸出天地間一片浩浩霧氣。王悅忽然就紅了眼睛。

水泥街道舊城區,昔年草木幽深的王家祠堂舊址。王悅靜靜站在雨裏,撐着傘,長身玉立,雨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下大的,狠狠沖刷着傘面。天色未亮,加上風雨交加,烏雲遮蔽,周圍都是陰沉沉的一片,王悅立在那兒,眼前的景象卻是一點點暈散開來,他看見平地樓閣層層而起,他看見老樹新芽叫昏鴉,他看見了肅穆輝煌的祠堂裏,黑漆漆的王家列祖的牌位靜靜列了數行。

王樂站在雨裏屏着氣看王悅,不敢說話,她想沖上去那站在雨裏發愣的人拽過來,腳卻像是定住了似的動不了,她不知道王悅到底怎麽了。

站了很久,王悅放下傘,平靜地屈膝跪下了。

“琅玡王氏不肖子孫王長豫,叩見列位先祖。”

沉默良久,一道平靜不帶波瀾的聲音響起來,此時此刻,王悅心中一片寧靜,一字一句說得清清楚楚,聽得更是清清楚楚。

那是他背了無數遍默了無數遍的琅琊王家家訓。

君子不讓,修身以齊家,泯軀以濟國……

曾經有口無心敷衍着念着的話一句一句從嘴裏慢慢吐出來,那一瞬間,竟是有如浩然長風貫穿胸膛。王悅筆直地跪着,血一滴滴砸在地上,而後立刻被雨水沖刷地幹幹淨淨,有一部分血逆流回嘴裏,他喉嚨裏一片翻湧的血腥鏽味,每說一個字,聲音都漸漸低下去,眼前黑暗一點點再次聚集,半晌,他擦了血,淡漠地繼續背下去。

從前王導拿着戒尺讓他背這段,他囫囵地背了,王導問他這段什麽意思,他卻是總是支支吾吾随便說些什麽敷衍過去,他一直就不喜讀書,也開不了竅,可這一瞬間,心底卻是突然一片透徹,明朗無比,這一段家訓洋洋灑灑說了許多,不過一句而已。

天生七尺男兒立于天地間,自當頂天立地。

從前不懂的,忽然一瞬間就懂了。人生天地間,都有一肩重任要擔。

站在不遠處的王樂看着這一幕,血水和雨水混在一起,那少年跪在雨中渾身都濕透了,可腰背卻依舊筆直如刀。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忽然就抑制不住地哭出聲,慌忙伸手死死捂着嘴,她咽着聲音,立在原地動彈不得。明明是她帶王悅來的南京,王悅瘋魔,她也跟着瘋魔,她想,她怎麽就會真的帶王悅來南京呢?

“王悅。”王樂站了很久,忽然沖了上去,腳下一踉跄不留神竟是跪摔在了王悅的面前,她說:“王悅,我錯了,我們現在就回去。”她伸手就去扯王悅起身,沒扯動,反而腿一軟重重摔了回去,王悅伸手接住了她。

王樂拽着王悅的手,終于哭彎了腰,啞聲喊道:“操,王悅你別死啊,你他媽混蛋!”

王悅眼前發黑,正想對王樂說句什麽,兜裏的手機忽然震動起來,嗡嗡聲在大雨聲幾不可聞,王悅卻是一下子就察覺到了,他伸手去摸手機,摸了好久才摸到,王樂替他按了接聽鍵。

他壓着喉中血腥沉默了一會兒,聽見對面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

“王悅?”

王悅攥着手機的手猛地緊到指節發白,手背青筋一根根跳出來,臉上徹底褪盡了血色。

謝景半天沒聽見聲音,“王悅,你怎麽了?”對面那是雨聲?

王悅喉嚨裏壓着句話,幾乎就在嘴邊了,他忽然狠狠咬了下嘴唇,疼痛感傳來,血腥味一瞬間更烈,他硬是把那句話咽了回去。

謝景一點點攥緊了手機,一片死寂後,他開口打破了沉默,“王悅你在哪兒?你怎麽了?”

“謝景,”王悅随意地抹了把嘴邊的血,蒼白的臉上忽然扯出一抹輕笑,他低沉着聲音認真道:

“我會記得你的。”

眼前終于是一片濃豔血色,王悅伸手捂住了嘴,血瘋狂地溢出來,嗆得他咳嗽起來,那咳嗽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而後終于是一片安靜。

“哥!哥!”王樂推王悅,卻是輕而易舉地将人推在了地上,她一愣,而後忽然猛地撲過去拍王悅的臉,“哥!哥!”王樂觸及王悅鼻息的一瞬間,腦子轟然一蒙,“哥!”

慌亂至極的叫喊聲從手機對面傳來,謝景站在街道旁,手機忽然從手中倏然滑落。陽光鋪了一整個城市,到處都是泱泱的金色,他立在那兒,忽然就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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