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婚事

王悅睜開眼的時候, 喉嚨裏泛着血腥味。眼前一點點清晰起來, 他似乎有些痛苦,卻又猛地記起剛剛發生的事,他刷一下坐起來, 擡頭的瞬間, 他望着面前的人, 失去了所有的反應。

謝景坐在床頭, 他靜靜看着王悅,終于,他伸出手去摸王悅的臉, 還未觸碰到, 他看着王悅朝他撲過來, 一下子撞入了他的懷中。謝景伸手便将人撈住了。

王悅整個人都在抖, 他跪在床上死死抱住了謝景的脖頸,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謝景極輕地嘆了口氣, 将懷中的人抱得更緊了些,他低聲道:“沒事了。”

王悅狠狠顫了下,他沒說話。

謝景摸着王悅的頭發,将人壓入懷中, “我的錯,我該早去跟你說。”

王悅搖了下頭。

“王悅。”謝景将那張調令從袖中輕輕掏出來,他低下頭,低聲道,“我沒了你不行, 這日子過不下去。”

王悅渾身一僵,他死死抱着謝景,一陣從未有過的戰栗從心裏冒出來,他顫抖着聲音問道:“你說什麽?”

謝景将那張調令撕成了兩半塞到了王悅的手心,“我活了這麽些年,沒遇上過願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慮一下。”他将王悅按在了懷中,低聲道:“論門第,琅玡王家江左一流豪族,論官職,你在朝廷的官階比我高不止一品,論年紀,我算算,我确實比你大了一些,說來這事還是我高攀,你若是不嫌棄,”他頓了許久,似有猶豫,低聲道:“不嫌棄吧?”

王悅渾身都在抖,他已經震驚地失去了所有的反應。

他總覺得自己才是荒唐莽撞的那個人,卻怎麽都想不到有一日謝景竟也會荒唐如此。

謝景卻道:“若是不嫌棄,餘生交付于我吧,我會好好照顧你。”

王悅怔住了,下一刻,他猛地收緊了手臂抱住了謝景,一個“好”字竟是說不出口。他點點頭,抱緊了謝景,喉嚨裏像是有血腥味冒上來,王悅說不清那種感覺,他只覺得眼睛有些澀,心有些疼,他不知道的是,面前的男人等着這一日已經等了三十年,那是跨越了兩個時代的漫長三十年,不為人所道也将永遠不為人所知的三十年。

郗王兩家的婚事終究是敲鑼打鼓地辦了起來。

琅玡王羲之,京口郗家大小姐,兩人的婚訊一夜之間傳遍建康,時人稱其為天作之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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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坐在院中聽着絲竹管弦聲,他有種錯覺,琅玡王家許久沒這麽熱鬧了。滿庭滿院洋溢着一種喜氣洋洋的氣氛,秋天的寒冷蕭瑟一掃而空,他擡頭望去,長風秋雁穿高閣。

王悅擡眸看向坐在對面的郗璿,“怎麽有空來我這兒坐?”

“聽說你病了?”郗璿爽朗地笑了下,“我順路過來瞧瞧你,你身體如何?”

王悅看了眼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喝茶的王有容,笑道:“我能有什麽事?建康公卿都死絕了,我還活得好好的你信不信?”

“阿,這話說得真猖!”郗璿笑出了聲,人逢喜事精神爽,很明顯郗璿的心情相當舒暢,笑起來眉眼彎彎,好看極了。

王悅也被她帶的笑起來,敲了下桌案,“我聽前院的下人說,王羲之昨日親自去同王導說了你和他的事,當着滿院幕僚開口便說要娶你,兩人在屋子談了半刻鐘,王導一整天愣是沒吭一聲,二位有本事阿!我和王有容坐這兒猜了半天,沒猜出來他究竟說了什麽。”

王有容也摻和了一腳,笑道:“郗大小姐,要不然你說說,教我們開開眼界?”

郗璿雲淡風輕地笑了下,擡眸望着兩人,低頭喝了口茶,“我有身孕了。”

王悅與王有容皆是一愣,半晌說不出話來,王悅瞪大了眼看着郗璿,忙追問道:“真的假的?!”

這若是哄王導的謊話,這兩人膽子也太大了!

若是真的……

那這兩位膽魄是真是大啊!

郗璿摸着茶杯,懶洋洋笑道:“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誰敢驗我?”她攤手輕輕将茶杯撂下了,常年握槍的手掠過青瓷邊緣,那一撇潇灑至極,狂狷有如她那一手蛇行草書。

郗璿忽然就想笑,她屈起手指敲了下桌案,居高臨下地看着王悅,“婚訊你也聽說了吧?月底的事,到時我請你喝酒阿!”

沒什麽好說的,王悅相當服氣地點點頭,“一定。”

郗璿望着他,忽而又笑開了。

王悅打量着她,終于覺得原來瞧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這樣美好的一件事兒,郗璿一直都在笑,她幾乎沒說幾個字,但就是能讓人心裏頭跟着歡快起來。

挺好的。

王悅輕笑着點了下頭,食指輕輕按上了眉心,“這事也算有個圓滿的了結,挺好的。王有容,挑件喜慶的東西送過去,就說我祝兩位,兒孫滿堂,花好月圓。”

王有容點點頭,笑着問了一句,“送一對如意?”

“如意。”王悅看了眼王有容,低低又念了一遍,笑道:“這個好,如意,萬事如意。”

郗璿輕輕嗤笑了聲,眼中的笑意卻掩飾不住,她低低罵了一句“俗氣!”

花好月圓,萬事如意,多俗氣阿,王悅低頭輕笑着,萬般思緒浮上心頭,心裏頭似乎黏糊糊的,他翻來覆去,最後不過四個字反複地琢磨,情有獨鐘。他看了眼郗璿,忽然有了個念頭。

王郗兩家大婚的時候,整個建康城都轟動了,無數公卿大臣紛紛上門恭賀,滿眼煊赫朱衣,平民百姓在烏衣巷外側着耳朵聽喧嘩聲,看熱鬧的人一直從巷子口擠到秦淮河渡口。

新娘是從秦淮河畫舫上下來的,穿着身素白的婚服,一副魏晉好風骨。

新郎的視線便沒從女子身上移開片刻,他緊緊盯着她,在女子慵懶擡眸的一瞬間,忽然漲紅了臉。

新郎不知怎麽的,一只手輕微顫着伸出去半天,愣是不敢碰新娘的手,一縮又一縮的。人群喧鬧起來,有客人拍掌笑道:“摟啊!”

王悅在人群裏看着這一對新人,輕輕笑開了,難得湊了個熱鬧,拍了下手給各位看熱鬧不嫌事大的人助興。

新郎的手顫得更厲害了,“阿璿,我……我扶你上來啊,你小心些,別摔着,我扶了啊。”

所有人都望向那位端莊優雅的新娘。

終于失去耐心的郗璿嘴角一抽,抖了下袖子一把拉住了王羲之,一撈裙子利索地跳上了岸,郗大小姐自力更生,卷起袖子扯着婆婆媽媽的王羲之就走,低低罵了聲。

人群猛地爆發一陣大笑。

看戲的王悅差點沒忍住笑出聲。

大堂之中,所有的禮儀一套套過去,王悅在一旁靜靜看着,他是王家的世子,按輩分又是王羲之的長兄,這種時候缺不了席。

敬酒之時,終于,郗璿端起酒杯對上了王悅,“弟媳請兄長喝一杯,不知堂兄肯否賞臉?”

王悅伸手從她手中撈過酒杯,“酒我替你喝了,你就不必喝了,我敬你們兩人一杯,王羲之,端酒!我敬你一杯!”

“一杯如何成?”一旁有建康城的郗家長輩笑道,“世子,依你的酒量,少說也得按壇子算啊!郗老将軍守在京口不能到場,這新人的面子可全依仗你撐着了啊!”

王悅聞聲低頭笑了下,不遠處的王有容的臉色微微一變,對着王悅搖了下頭,前兩日王悅還吐血來着,再喝簡直要命!

王悅擡手輕輕撞了下王羲之的酒杯,多少人看着呢!這場聯姻關系重大,王家必須把場面撐起來,總不能讓這群人去灌王導,他不喝不像話,王悅笑了下,仰頭一飲而盡。

王羲之望着王悅,不知為何,低聲說了一句,“多謝。”

王悅笑了下,忽然無賴笑道:“多謝什麽?我是你兄長,這一杯我當敬你們倆,這親成了,從此我們與郗家便是一家人了,郗大小姐那是我弟媳,你可別欺負她。”

“不敢。”王羲之笑道,這他還真不敢。

王悅端着酒看他半天,克制着量不敢多喝,輕輕笑道:“坐擁如花美眷,可喜可賀,王羲之,有空不如給我們講講你們兩人如何相知相遇的,這說出去,怕又是一樁流傳千古的風流佳話。”

王羲之不好意思地笑道,“前些年誤收了封信,瞧見上頭的行書,都說字如其人,一見之下,驚為天人,便偷偷裝作他人回了她多年,不曾想情之所起……”他頓了片刻,低聲笑道:“枉做君子許多年。”他忽然擡手又敬了王悅一杯酒,“堂兄,我敬你一杯。”

王悅端着酒杯,看見王羲之痛快地喝了,他點點頭,笑了下,又是一飲而盡。

聽着那絲竹弦聲,看着那成雙的璧人,媒妁說着讨巧的吉祥話,王悅在一旁望着這熱鬧的婚禮,看了老半天,腦海中莫名其妙就想起一個人,男人衣冠勝雪,眸光沉沉,對着他低聲道,“餘生交付于我吧。”

王悅下意識笑了下,低頭溫吞地喝了口酒,冰冷的酒滾入喉腸,他卻一點點暖和了起來。

所謂的婚宴,說穿了,是一場演給有心人瞧的郗王聯姻大戲,一對新人最後反倒沒成主角,一群人都上趕着敬王悅酒。

這熱情,看着真是讓人頭皮發麻啊。王悅端着杯子,望着一波又一波的來人,頗為無語,平時找他們商量些事,不管是要錢還是要糧食,哪怕是查筆賬,這群孫子一個個竄得比誰都快,恨不得躲到地縫裏頭,這時候倒全撲上來了。

又有人端着酒上前,“世子!我敬你一杯?”

王悅手指輕輕敲了下酒杯,點頭認命,“喝!”

傍晚時分。

裝醉脫身的王悅坐在院子裏洗了把臉,低頭緩着喉嚨裏的惡心感,外頭的熱鬧一點沒散,反而随着夜色降臨越發熱烈起來,不少遠方州郡寄來的珍貴禮物次第到達,來客更是絡繹不絕,整個烏衣巷都彌漫着酒香與絲竹歌聲。

王悅一個人坐在院子裏的水井邊,手輕輕絞着盆中的布,夜色一點點昏暗下來,他聽着那熱鬧,耳邊莫名其妙地想起一句話。

“我活了這麽些年,沒遇上過願意嫁我的人,你若是有空,你不如真的考慮一下。”

男人的聲音突然響起來,王悅捏着那布的手微微一頓,他低頭一點點擦着臉上的水,酒氣一點點散去,臉卻一點點熱起來。他覺得真是荒唐,他在婚禮上就在琢磨這件事兒,如今竟然還在想着,謝景一句玩笑話罷了,他竟是魂不守舍這許多天。

門外有人在敲門,問他的情況,王悅随意地應付過去了。

他仰頭盯着那月亮看了會兒,忽然笑了下,“王長豫!瘋了吧你!”他起身,布甩在盆中濺起一圈水花,轉身走向了屋子。

王悅覺得,他王家祖宗八輩子的臉可能要給他丢盡了。他出門去王家的庫房翻着東西,心裏覺得異常的詭異,王導确實是家門不幸才生了一個他這樣的兒子。王悅的手一抖,把那四個字在心裏頭又念了一遍,家門不幸。

出門前,他去了趟王家祠堂,對着琅玡王家列祖列宗牌位,他畢恭畢敬地拱袖上香。

謝家庭院。

不同于王家的熱鬧非凡,謝家冷冷清清的,謝景坐在書房裏翻着文書,對面是裝模作樣練字的謝安。

謝安早聽見了王家的熱鬧,心裏頭直癢癢,想往外頭跑,卻又不敢在謝景的眼皮子下放肆,癟着嘴低頭寫字,終于,他忍不住問道:“兄長,我們家為何沒收着請柬啊?長豫世子是把我們忘記了嗎?”

謝景擡眸看了眼謝安,謝安略帶委屈地道:“許多大人都跑去王家看熱鬧了,烏衣巷路上都沒有人,今晚誰還在家啊!”

謝景低聲道:“既然不想寫了,那今日便到這吧,早點回房睡。”

謝安剛想說他想去看熱鬧,可一擡頭,望着謝景的臉,什麽都不敢說,癟嘴半天,低頭悶悶地說了句“是”,他盤腿坐在地上,一小團大,三四歲的小孩,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謝景垂眸打量了他一會兒,問道:“你真想去王家?”

“新娘子好漂亮,我想看新娘子。”謝安的臉皺了一團,擡頭對着謝景道:“兄長,王家的大人不喜歡我們嗎?”

“不是。”謝景頓了會兒,低聲道:“今晚你早點回房睡。”

“哦。”謝安把頭埋得更低了,渾身都透出股失落意味。

回房的時候,謝安一直跟在謝景身旁,一旁是拿着衣服的乳母,走到一半,謝安忽然蹦了起來,“兄長,你屋子裏有人!”

謝景聞聲擡頭看去,他的院子裏是黑的,屋子裏卻有一抹熒熒的亮光。

謝安蹭蹭蹭就跑了過去,啪一聲就推開了門,下一刻,他猛地驚喜至極地喊起來,“新娘子!兄長,是新娘子!”

謝景剛好走進來,擡眸的那一瞬,他愣在了當場,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兄長你看啊!”謝安大聲地喊起來。

謝景猛地回神,伸手就将往裏頭跑的謝安一把抓住了,回身将人遞給了乳母,“帶他回房!”

“哎!兄長!”謝安猛地去扒那門,嚎叫道:“新娘子!”

乳母忙一把抱了謝安就走,謝景反手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他倚着門,定定看着床上驚惶到沒地方躲扯着床帳往裏頭鑽的人。過了許久,他才朝着那人走過去。

謝景伸出手,修長瑩白的手抓住了那猩紅的蓋頭,他的手忽然就極輕地開始顫抖,呼吸驟然亂了,他一點點扯着那蓋頭往上掀,就在同時,一只手握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動作,謝景感覺到手的主人也在顫抖。

謝景沒說話,摩挲着那手,一點點用力将那蓋頭掀開了,瞧見那張臉的一瞬間,他的手猛地攥緊了猩紅的蓋頭。平生第一次,他似乎是怔住了,除了定定看着床上的人以外,再無任何的反應。

作者有話要說: 勇敢的圓圓,mm,原本想當少爺的貼心小棉襖現在想當一條考研狗的小可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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