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兔子

陳郡謝氏。

謝景提筆的手一頓, 他忽然擡頭看了眼面前的侍衛。

侍衛扶劍, 沒敢說話。

謝景看了他一會兒,低聲開口:“他在建康沒有去處,找。”

那侍衛立刻點頭, “是!”

待到那侍衛退下去後, 謝景才放下了筆, 他看了眼窗外, 竹影婆娑,風過無人。他忽然想到,王悅昨晚沒過來。

城外別院。

王悅坐在案前看着司馬沖, 少年藩王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吐血, 又因為劍傷的緣故發起了高燒, 他瞧不見東西, 蜷縮在床的一角,緊緊抱着王悅的手不松開。王悅被他纏得沒主意, 擡頭看那大夫,那大夫神色凝重地朝王悅搖了下頭。

王悅心中一沉,低頭看向司馬沖,少年雙眼空洞而茫然, 嘴角挂着兩道血。王悅擡手擦去了他臉上的血跡,又聽見司馬沖低低咳嗽起來,那副狼狽樣子讓王悅難得動了些恻隐之心,這麽小的年紀,平生也沒做什麽惡, 從小被人罵天煞孤星,最終落得這麽個下場,他平生這小二十年活得确實不容易。

誰都瞧得出來,司馬沖快死了,吹燈拔蠟,人死燈滅。

大夫出去了,又捧了藥進來。

司馬沖喝不下去藥,低低咳嗽着要避開,王悅抱着他,死死掰着他的下巴硬是灌了進去,司馬沖嗆得眼淚一直在掉,好不容易喝完了,他埋在王悅身上抱着他沒說話,一抽一抽的,委屈得不成。他眼睛瞎了瞧不見東西,誰都不信,一抱着王悅就不肯撒手。

王悅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別害怕,可司馬沖抱得更緊了。

一個将死之人,王悅想想,由着他去了。兩人在屋子裏頭坐了大半天,王悅為了讓司馬沖放松些,問道:“你還有什麽想要的嗎?”

王悅話一出口便覺得這語氣不太對,好似獄卒對死刑犯說,你臨時還有什麽心願未了?他正想着把話收回來,司馬沖卻開口了。

“死的時候,人會覺得冷嗎?我怕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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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悅頓了許久才道:“不會。”

“可我現在好冷啊。”司馬沖的臉色極為蒼白,他哆嗦了下,抱緊了王悅。

王悅終于不知道說什麽了。

司馬沖雙眼瞧不見東西,藥石傷了他的眼睛,他這些年确實服用了太多年的傷身的東西,他早就不想活了,王應說他裝病說錯了,他真的病了,他把自己弄死了,他的身體在迅速垮去,這一日遲早會到,他早就知道,他瑟縮着,手輕輕放在了王悅的肩上,他有意無意地将手往王悅的脖頸處貼去。

他不信王悅的鬼話,髒腑裏有團火在燒,可渾身依舊冷得不行,等那團火熄滅了,人就閉上了眼。人死的時候真的會很冷。王悅騙他。

“我死了嗎?”不知過了多久,他低聲虛弱地問了一句。

王悅沒應他。

司馬沖真的有些高燒燒恍惚了,一時竟分不清自己究竟多大,一會兒以為自己才七八歲,一會兒又以為自己十二三歲,他抓着王悅低聲喊他。

司馬沖低聲道:“我害怕。”

依舊沒有人應他。

司馬沖失神了許久,抓緊了懷中的人,他孱弱無比,右手卻仍是摸索着眼前的人。

王悅終于将顫抖的少年抱住了,他極輕地嘆了口氣。

司馬沖纖細的手停在了王悅胸膛處,袖中抵在王悅心髒處的匕首生生在最後一瞬頓住了。他只要将匕首送進去一寸,王悅必死無疑,他頓住了,王悅抱着他,伸手輕輕拍了下他的背。

司馬沖想,他活了十六年了,一直都是一個人,他只有沈充,可王悅殺了沈充,他是一定要讓王悅付出代價的,一刀殺了他太便宜他了。

他擡頭看向王悅,低聲道:“王敦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毒死的。”

話音一落,屋子裏頓時靜了。

“你說什麽?”

司馬沖伸手抱緊了王悅,低聲道:“你真可憐,所有人都騙你。”

王悅看向司馬沖,下一刻一陣劇痛傳來,什麽東西直接貫穿他的胸膛,他低頭看去,匕首沒入身體,少年的手骨節分明。

王悅刷一下站起來,一腳将司馬沖踹開了,他捂着傷口退了兩步,一時腳步虛浮半跪在了地上,他擡頭死死盯着司馬沖,下一刻一口血直接噴了出來。他第一反應是喊人,可司馬沖撐着窗戶一躍而出,一下子消失在他眼前,王悅剛想說話,喉嚨一片血腥翻騰。

大夫又給喊了回來,他原以為是那少年不行了,正想着勸王悅別叫大夫了安排後事算了!推門一看,他望着渾身是血臉色蒼白的王悅直接愣住了。

王悅包紮了傷口,手上的血都沒擦幹,直接沖到京衛處,下令全城搜捕司馬沖。

京衛的長官瞧着一身血面目猙獰的王悅,人吓得不輕。

王悅在城中瘋了似的找了一天,他渾身都在抖,腦子裏不停地盤桓着司馬沖的那句話,他什麽意思?他想說什麽?

京衛的長官急匆匆地找上門來,說是收了封信。

王悅刷一下奪過那信,看完後,他久久都沒動靜。

京衛長官望着他那副駭人的神色,一時竟是不敢開口問,汗淋了滿頭,他甚至不敢擡手擦一下,王悅的臉色太恐怖,眼睛都猩紅了。

于此同時,秦淮上飄着小舟。

啞巴小姑娘挎着只籃子看着躺在舟中的少年,她走上前去,比了個手勢,忽然她一頓,她記起面前這人已經瞎了。她只得走上前去,伸手輕輕推了他一把。

少年睜開眼睛瞧了她一眼,眼前一片漆黑,他倒也習慣了,他擦去了嘴角的血,道:“你跟着我做什麽?”

啞巴小姑娘想了會兒,從籃子裏抓出一大把棗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無父無母的小孤女穿着身又破又髒的灰衣裳,挎着只油黃色的竹籃子,她将那棗子放在了少年的手心裏頭,示意他吃。

司馬沖瞧不見東西,他捏了那棗子一陣,伸手把棗子往遠處水中扔了出去,撲通撲通一頓亂響,他笑道:“沒了!”說着話,他嘴角又往外滲血。

小啞巴愣了一陣子,眼淚從眼眶裏跑出來,她撇撇嘴。

司馬沖又道:“你還跟着我啊?”

小啞巴抓起籃子裏的棗子朝着司馬沖狠狠砸去,光朝着他腦門砸,仗着司馬沖瞧不見東西,她狠狠砸着。

司馬沖也不躲,反而給她拍手喝彩道:“砸得好!”

小啞巴氣哭了,沖上前去在他臉上吐了口唾沫,又狠狠踹了他一腳。

司馬沖忽然伸手一把将人抓住了,小啞巴劇烈地掙紮起來,他扯着人的腰帶将人拎了起來,似乎要将人丢到河裏去,小啞巴吓得連連尖叫,司馬沖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接着便是鮮血如湧,他擡手擦了把,卻發現血多到擦都擦不完。

小啞巴一雙眼盯着他瞧。

司馬沖張開手,朝後仰着躺倒在了小舟上,停泊在岸邊的小舟重重震了下,蕩出層層的漣漪,像蓮花,像雲霧,像菩提。

他低聲道:“小啞巴,我要死了,你別跟着我。”

小啞巴抱着自己的空籃子蹲在地上哭,明顯還在記剛才司馬沖扔了她棗子的仇,眼淚啪嗒啪嗒得掉。

司馬沖瞧了她一眼,眯眼威脅道:“天煞孤星知道嗎?怕不怕?”

小啞巴忽然吼了聲,抓起那籃子朝司馬沖狠狠砸了過去,又踹他,嗚咽着撲到了他身上,狠狠地拿手打他。

司馬沖笑了起來,遠山如行舟,天空似河海,暮□□臨,雪色的飛鳥撲棱着往南飛,天地間海晏河清一片太平祥和,他緩緩閉上了眼。

小啞巴看着他,繼續用力地打着他,身下的人卻漸漸沒了動靜,小啞巴抓着他的領子懵了一陣子,猛地又是一頓亂捶。

司馬沖瞧她瘋了,忙求饒道:“別別別,我真被你打死了!”

小啞巴瞧着他,嘴巴一撇,耀武揚威似的抓起了拳頭。

司馬沖瞧不見,可他笑了聲,他道:“人活着真可憐,所有人都騙你,所有人都拿你當傻子,好不容易闖蕩點名堂出來了,風光得意沒兩天,到頭來發現被人當傻子耍!哈哈哈哈哈哈哈,到最後還不是衆叛親離?真可憐啊!真可憐啊!小啞巴你說說,可憐嗎?我要笑死了!”

小啞巴沒聽懂。

司馬沖自己一個人笑得鮮血直湧,他伸手摟住了那小啞女,道:“小啞巴,我要笑死了!”

笑死你算了!小啞巴心裏恨恨道。

司馬沖道:“小啞巴,來來來,我給你講個故事。”他抱着那孤女上了扁舟,扁舟下揚州而去,蕩開粼粼波光。他将那小啞女摟住了放在懷中。

“建康城的烏衣巷裏頭有一窩兔子,裏頭有只大兔子,他很會打仗,有天啊,窩裏的二兔子寫信跟他說,咱們家的兔子給人欺負去了,你回家幫我撐腰,大兔子就回去了,聽大兔子的話,把欺負他家兔子的人全殺了,殺完後,二兔子怕人說他和殺人的大兔子有關系,不認大兔子,又把它給踢出了家門。

大兔子很傷心,自己一個人走了,想了又想,怕家裏兔子給人欺負,又天天給二兔子寫信。

二兔子知道大兔子被人恨上了,不理他,後來啊,大兔子病了,二兔子買了藥,大兔子死了,家裏的小兔子說,大兔子死得好。”

小啞巴聽得嘴角直抽,揚手又拍了下司馬沖。

司馬沖笑了起來,“不好笑啊?笑死我了!”

聲音逐漸遠去,低咳聲傳來,少年擦了把嘴角的血,抱着小啞女在船上睡下了,小啞巴還要鬧,他輕輕将手放在嘴邊,“噓!”

少年的眼中沒有光亮,幽暗像是夜鴉的瞳仁,他望着那小啞女,輕輕地笑開了。

一葉扁舟,江海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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