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上官月塗
鳳臨饒有興致地看着他,“你準備怎麽做?”
穆棠風看了看,從一旁的桌上扯過來一條長布,撕開成小條條,用剩下的長布把銀線裹在裏面。然後用小條條隔一段綁一次,把細細的銀線變成了粗長的繩子。
他看了眼桌上的托盤盒子,伸手一掃把托盤全部掃在了地上。
木制托盤落在地上發出不小的動靜,東西七零八碎的散了一地。
門外的兩名清女聽見了動靜,其中一名進去了,另一名在外面等了一會兒,時間有些長,裏面的人出來又站到了她對面。
她擡頭面無表情的看了一眼,随即收回了視線。
如果她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對面的人和之前的不太一樣,容貌更清俊一些,臉上太白了像是用面粉敷出來的,嘴巴顏色也比她們稍淺了些。
不過她并沒怎麽注意。
穆棠風學着對面清女的姿勢一動不動,一直站了兩個時辰,外面天色都暗了下來,面前憑空出現了另外兩名清女。
他猜測應當是換班的,見着他對面的清女頭也不回地走了,他跟在了那名清女的身後。
清女不知為何沒有突然消失,見他跟着,面無表情地開了口,“還跟着我做什麽,前幾天不是說不願意跟我住一起嗎。”
“不是說要去親自侍奉上官宮主,我那院兒裏可容不下你這尊大佛。”
她說什麽身後的人都沒回應,于是停了下來,開始細細的打量穆棠風。
穆棠風垂着眼,手心冒出了汗,心裏上上下下提着,若是被這清女看出來不對就完了。
清女看了半天,眉心凝在了一起。
她怎麽記得這人之前不長這樣?記得沒這麽高……而且也沒現在這麽好看。
估計又是耍了新手段想要吸引上官宮主的視線。
清女冷哼了一聲,“以為這樣上官宮主就能看上你了?白日夢還沒醒呢……”
“除非是三階以上的妖,不然是沒辦法到上官宮主跟前伺候的。”
清女無論說什麽,穆棠風都跟在後面并不開口,她絮叨了一路,在一處院子停了下來。
穆棠風記住了路,跟着進了小院兒裏,裏面有兩間屋子,她看着清女進了一間,猜想另一間屋子應當就是原本那個清女的。
他推門進去,裏面陳設簡單,一桌一椅一床,旁邊還有個放衣服的箱子,收拾的很整潔。
桌子上放的有鏡子有話本,還有兩張渲染的紙。
穆棠風在她桌上翻了一會兒,沒找到什麽有用的東西,記住了來時的路,出了院子。
夜暮落下來,天空沉沉的籠罩在上方,青石地板旁的泥地裏種着松枝琉璃燈,裏面的淡藍色花蕊散着幽光,金粉浮浮沉沉地盈在半空中。
走廊上的玄鳳展翅飛在雲彩裏,頭顱高高的揚起,彩色的鳳尾用鎏金雕刻在柱上栩栩如生。
穆棠風沿着走廊往出宮的路走,夜晚水池裏浮出來霧氣,走在上面半遮半掩看不清前方。
一條長長的走廊,兩邊是朱漆的梁柱,屋檐上是琉璃瓷瓦,刻着三清蓮印。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廊盡頭處是一處桃花岸邊,上面種了許多桃樹,中間有一處廊亭水榭。
穆棠風覺得這個地方同他上次做夢夢到的有些像,他走了進去,桃花瓣落了一地,在桃林深處見到了一女子。
女子面前有一張書桌,她正在垂眸看書,有桃花瓣落在桌上,她輕輕一揮袖子,花瓣輕飄飄的又落在地上。
穆棠風看了一會兒,準備轉身離開,結果那女子猝不及防地擡眼朝他看過來,兩人的視線在半空中彙聚在一起。
女子穿着一身水藍色的雲紋長袍,墨發束成馬尾草草的用一根墨繩紮起來,臉色很白,五官勉強稱得上清秀,一雙點漆般的眼眸映着冰冷,顯得渾身氣質都讓人難以接近。
不過她身上同時有一種溫婉的雍貴之氣,縱使相貌平平、衣着打扮低調,也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她。
穆棠風腦海裏劃過來四個字,篤定眼前這人便是前朝女丞上官月塗。
上官月塗放下了手裏的書,黑漆的眼眸似是能看穿他心中所想,淡淡開口,“你想出去?”
已經被發現了,再躲也沒有必要,穆棠風從桃樹後面出來,看着她點了點頭。
“這兒的人都想出去。”
上官月塗看向桃林邊緣的天際,透過他像是在看別人,用一種帶着些許諷刺又哀傷的語氣道,“分明是你們自己答應要留下來的,到頭來要走的也是你們。”
“天下讀書人,都是這般的負心漢麽……”
她半張臉隐在桃樹下的陰影處,看上去詭異莫測,蒼白的手指用力的握着朱筆,生生把筆端折斷了。
穆棠風倒也不驚訝她看出來他的身份,知道面前這女子約莫是陷入了某種執念裏,溫聲道,“月塗小姐,我十分欣賞你,看過諸多你寫下來的詩賦……你的才華說是再世李杜也不為過,有如此才學,又何必把心思放在一個男人身上呢……重要的應當是為江山社稷,為百姓朝堂,而非小情小愛。”
謝含玉閑來無事,手裏端着茶水,腦海裏想起來那個書呆子,于是畫了道符開了玉狐的傳音。
玉狐剛開,猝不及防地聽到了穆棠風勸說上官月塗的這一番話,他手裏的茶水端起來又放下。
謝含玉冷白的手指在桌上點了點,唇角不自覺地勾了起來,饒有興致地想聽聽這個蠢貨接下來還會怎麽說。
“前朝大儒張載有言,當朝者應當有四為,為天下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我朝前輩更是有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阖棺之志。雖為女子,但是身在高位即肩負相應的責任……仁義禮智信五德以仁為首,望月塗小姐不要因為心中的定論而對人随意蓋棺定論,莫要……本末倒置。”
穆棠風一下子說了這麽多話,感覺嗓子都有些幹,頓了頓道,“你覺得呢?”
上官月塗面無表情地看着他,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一般,嗤笑一聲,“你這所謂的聖人之志……倒是真的令人刮目相看。”
她眼裏赤l裸裸的諷刺之意,“所謂為天下黎明百姓,不過是上朝者掩人耳目蠱惑人心的手段罷了。朝堂之上那些表面兩袖清風的高官,背地裏說不定髒污吔蛆的做事手段數不勝數,不知害了多少無辜性命。”
“你一個貧民出身的清貴,從出生起便注定了再怎麽努力爬不到太高的位置,若是無人相助,你以為當真為官是那麽容易的?”
“一滴清水進了污池裏,命運不過是變成污池裏同樣的一滴水罷了。”
“麻雀自命天高,只會從高處摔得更狠。”
桃樹枝子垂在穆棠風的頭頂,有花瓣落在肩上,他輕輕地撫落,順帶撫平了褶皺的衣角。
他面上還塗着可笑的白l粉,那張紅唇看上去十分滑稽,然而雙目卻如含昙一般清凝明澈,聲音如同清冷的潭水,落在人的耳邊抹去了心頭的一抹髒污。
“人出生便是要走向死亡,這麽說結局已經注定也沒有什麽意義,但是更重要的是這個過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活法,外不殊俗內不失正,但求無愧于心。”
“為朝者也是同樣的,世家大族貪污腐敗乃是幾朝之患,斬草難以除根,但是……不能因為事先知道無法動搖根本,就不去做了。”
“楚有公子羽破釜沉舟取秦關百裏,越王勾踐卧薪嘗膽破吳複國,若是他們二人認清命運,迎來的結果便不會是翻盤為勝……重要的是努不努力,而非去過分注重結局。哪怕結局不是自己所想,只要盡心盡力做了,便是無愧于己。”
穆棠風輕輕一笑,“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他眼眸微彎,唇角微微揚起,笑容如同霜雪寒月一般清明澄澈,眼角蘊着亮光,看的人自漸形穢。
謝含玉在另一邊聽着,這屬于少年人的鴻鹄之志,非黑即白,天真而又可笑,卻不免心裏還是微微動了一下。
上官月塗被他眼裏的光亮灼傷,感覺自己仿佛是雪霧沉霭的雜質,這人越純淨,只會襯得她愈發污濁不堪。
她面上冷了下來,“光明?命都要沒了……還如何去言志……?”
謝含玉預感不妙,傳了一道音過去,“跑,她要動手了。”
穆棠風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後躲在了樹後面,一邊往來時的路上跑一邊問謝含玉道,“謝兄……方才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謝含玉,“你說呢?”
穆棠風不好意思的紅了臉,感覺到耳邊有風聲呼嘯而過,一道桃花瓣刮過來,在他臉上擦出來一道血痕。
“下次你在的時候跟我說一聲……不然我都不知道。”
要是知道謝含玉能聽見,他肯定不會說了……莫名其妙覺得這些話跟他說好丢人。
謝含玉輕輕笑了一下,沒有搭理他。
在穆棠風快要跑到走廊亭臺的時候,上官月塗的身影出現在面前,眼看着掌風要劈過來,他身側多了一只手,把他拽進了一旁的樹後面。
他側頭看過去,對上了一張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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