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要命
此地無銀三百兩。
梁桢局促又避閃的情緒表現得太明顯了,加上前幾次他主動跟她聯系,她都以有事為由推脫掉了。
唐曜森又不傻,怎麽會看不透她這點小心思,不過現在也不是跟她算賬的時候。
唐曜森從床上站起來,過去滅掉了頂燈,只留床頭一盞小燈。
“不早了,休息吧。”
梁桢暗松一口氣,可下一秒卻見唐曜森過去拉開了靠牆擺的那張躺椅。
梁桢愕然,“你…幹什麽?”
“睡覺。”
“不是,我意思是…你怎麽能睡椅子?”
“那不然呢?你旁邊挪一點位置給我躺?”
“……”
梁桢閉嘴不再吭聲,唐曜森見她慫拉着臉欲言又止的樣子,莫名有點想笑。
又隔了一小會兒。
梁桢:“其實你不用在這陪我,我沒事。”
“我知道你沒事,你是不是下句要說,你一個人可以?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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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醫院有規定,你這種情況必須有家屬陪床。”
“你又…不是我家屬。”後面幾個字梁桢說得很輕,更像是自己跟自己嘀咕,但深夜的醫院安靜,唐曜森聽得清清楚楚,他心裏莫名就窩了氣。
“我确實不是你家屬,可你有家屬嗎?哦忘了,你已婚已育,有丈夫有兒子,不然把你先生聯系方式給我,我打電話讓他過來給你陪床?”
外人都覺得唐曜森應該是位紳士,清隽有禮,但跟他熟的人都知道他其實是條毒蛇,平時冷冰冰的話不多,但冷不丁就會咬你一口。
梁桢不想跟他起沖突,幹脆閉嘴不出聲。
唐曜森被冷處理,氣窩在心口發不出來,坐那冷靜了一會兒,又自覺剛才的反應似乎有些偏激,先不說她還病着,他不該這麽跟她說話,再者自己剛才的口氣像什麽?酸得太明顯了,不像他。
“行了,睡吧。”唐曜森脫了西裝蓋到自己身上,合衣躺下。
梁桢在那僵了會兒,原本想勸他走,但想想還是別自讨沒趣。
以前兩人也有怄氣的時候,他态度也會軟,會哄會道歉,但回回總有法子讓梁桢沾下風。
無論吵架還是攻心,梁桢自知都不是他的對手,五年前不是,五年後也不會是。
梁桢不廢那口舌了,安安分分躺着。
唐曜森也不說話,四下安靜的病房中幾乎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不過他躺得沒梁桢那麽安分,擱幾分鐘就會動一動,老舊的木質躺椅吱嘎吱嘎響。
他人高馬大,腿又長,穿着襯衣西褲窩在一張狹短的躺椅上,想都知道肯定不舒服。
唐曜森第N次翻身的時候,梁桢實在忍不了了。
“要不你還是回去吧。”
唐曜森曲着一條腿,“吵到你了?”
“不是,我無所謂,但你在這睡不好。”
“是睡不好。”他倒也不掩飾,“椅子太短,板又硬,明天讓老鄭重新換個病房,起碼得給我一張床。”
梁桢:“……”
她閉嘴又不想說話了,卷着毯子把身子翻過去。
唐曜森跟着在躺椅上翻過來,吱嘎吱嘎又是一通響,其實兩人心知肚明,這種情況下壓根都沒法睡,跟床和椅子沒關系。
又是沉默的幾分鐘。
“梁桢。”
“嗯?”
“不如我們談談?”
梁桢當時臉朝牆,背對着他,手指揪着下巴下面的毯子。
隔了好久,她輕輕應了聲:“談什麽?”
“為什麽要跟我撒謊?”
梁桢愣了下,“你是說哪件事?”
唐曜森苦笑:“你也知道你跟我撒了不止一個謊?”
梁桢:“……”
唐曜森:“不如一件件來吧,先從五年前開始,為什麽騙我你去了燕京?”
當年她執意要跟他撇清關系,說了一大堆道理,從人倫感情到道德層面,幾乎聲淚俱下,一句句控訴自己要揮斷過往,去念大學,從此開啓新的人生。
唐曜森自然不願意,別說分手了,她稍微走遠點他都覺得心裏膈得慌,但那時候發生了很多事,她情緒波動得太厲害,他也擔心真逼急了她這性格會出事,所以假裝答應了。
她分分鐘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幹淨,搬出了他的房子,還換了聯系方式。
唐曜森那時候想,忍一忍,暫且給她一點空間,讓她把那股勁緩過去,她能跑到哪裏去呢?大不了他追去燕京。
學校就那麽大,他要找個人簡直易如反掌。
那時候的唐曜森覺得,梁桢飛得再高,線還在自己手裏,只要拉一拉,拽一拽,她分分鐘就能回來,可是結果呢?
一個月後他去燕京找人,卻被學校告知根本沒有這個新生,唐曜森心裏哐當一記,但那時候還存着幾分僥幸,或許是她貪玩,或許是她還沒把事情想明白,梁桢愛轉牛角尖的性格唐曜森太清楚了,他當晚就動身從燕京趕去滏陽,可是一圈問下來,都說沒回來過。
唐曜森這才開始有點慌,派人開始四處找,所有她能去的地方,包括她認識的朋友,同學,打工店裏的同事和老板,那陣子都傳唐先生是瘋了,為了個包養的女學生大動幹戈,就差搜城。
或許他是真的瘋了吧,那半年間他和鐘盈的關系一度降到負冰點,若說以前兩人還維持着表面的和諧,但梁桢走後好像所有的平衡都被打破了。
唐曜森不願再在鐘盈面前演戲,在人前也不演了,徹底從兩人的“婚房”裏搬出來單住。
為這事鐘壽成還找過他兩次,可唐曜森閉口不談,老爺子也拿他沒辦法。
“我後來去學校找過你很多次。”
“我沒有去燕京!”
“你當時就想好要跟我撒謊了吧?”
等唐曜森反應過來已經是一個多月之後的事,梁桢沒去大學報道,也沒回滏陽,所有她應該出現的地方唐曜森都找了一遍,但毫無痕跡。
那時候他才明白,她是真的下定決心要跟他斷,而之前騙她要去念大學,要去開啓新的人生,都是鬼話和障眼法。
唐曜森想到這些每回都覺得心口疼。
是真的疼,就仿佛放風筝,你捏着一根線,任由風筝飛高飛遠,因為自始至終都篤定線還在自己手裏,哪怕飛得沒入雲層看不見了,他還站在原地,可是哪天拉了下卻發現那端空了,線斷了。
她早已在他不知道的哪個時間掙斷線徹底飛走了。
心口像是憋着一股勁,唐曜森抓着扶手從躺椅上坐了起來,梁桢聽到動靜轉身,剛好跟他發寒的眸子對上。
“你當年費盡心思離開濘州,又沒去燕京,原因呢?”
梁桢揪了下毯子,她心裏清楚有些事壓根逃不掉,他早晚會來跟她對峙。
梁桢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原因之前就跟你說過了,我想重新開始。”
“你的重新開始是什麽定義?不去讀大學,放棄大好前程在一家小中介賣二手房?”
“……”
“還是高中畢業就結婚生子?”
他狠起來說話從來不留餘地,梁桢微微嘆口氣,她其實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把他說的這些話反駁過去,但莫名地,她不想争。
有些話,有些關系,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多說無益。
“我以為五年前已經跟你說清楚了。”隔半饷,她就不痛不癢地說了這麽一句。
唐曜森覺得自己真是……大概真是年紀大了,脾氣也一年比一年溫和,要擱以前他早上手了,哪會像現在這樣還能讓她安安分分地坐那,坐那拿話氣他,氣得他快要心髒病發身亡。
“好,就算你說的那些都是真話,但有必要為了躲我連大學都放棄?”唐曜森冷笑一聲,“桢桢,說不通啊!”
梁桢把頭埋得更底。
是啊,真的說不通,連她自己都不信。
唐曜森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走到床前。
梁桢雙臂交疊放在曲起的膝蓋上,頭埋了下去。
“你看着我。”
梁桢搖頭,臉埋得更底。
唐曜森幹脆坐到床上,“是不是因為孩子?”
“不是…”
“我查過,你沒必要再騙我,孩子隔年出生,是你的,并不是你上回所說朋友的兒子,你看,你又騙了我一次。”
是啊,那麽蹩腳的借口,她當時就知道騙不了。
唐曜森又等了等,半饷,用幾乎連自己都詫異的沙啞嗓音問:“孩子…是不是我的?”
梁桢幾乎快要額頭磕到膝蓋上,拼命搖頭,“不是…”
“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
她回答得異常肯定。
唐曜森往下咽了一口氣,緩了下,又問:“那是不是阿聿的?”
“也不是!”
“所以你的意思是想告訴我,這孩子的父親是我跟阿聿以外的第三個人?”
“是!”梁桢回答幹脆。
唐曜森覺得她不瘋自己也得瘋了。
“你覺得我會信嗎?”
“為什麽不信?你既然已經查過,就應該知道孩子的出生時間跟你和鐘聿都對不上。”
“對,我是查過了,但不排除你中間動了手腳,以你的性格根本不可能在那麽短的時間裏再找一個。”
“怎麽就不可能?”梁桢擡起頭,眼眶泛紅,情緒一下子變得激動,“你別忘了,十八歲我就跟你睡了,而且是我先勾.引你,人都有劣根性,你真覺得自己有多了解我?而且你別忘了我爸是強奸犯,強奸犯有個作風放.蕩的女兒并不稀奇,當年我跟鐘聿不是也照樣睡了嗎,所以後面我再有其他男人憑什麽你要不相信?”
她死死盯着唐曜森,手臂圈住的身體卻抖得越發厲害起來。
唐曜森感覺自己整個胸腔都開始疼,像是被人硬生生撬開一個洞。
“好,好…”他伸手握住梁桢顫抖的肩膀,“你如果非要說孩子是別人的,那就是別人的,我不逼你,但沒必要把自己說得這麽不堪。”
梁桢死死咬住下唇。
“當年的事我有很大的責任,所以當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并不好,甚至是辛苦,你知道我有多麽自責嗎?”
“你可以不跟我說實話,你可以對我撒謊,但你別躲我,就當我從你這裏求一點機會,再求一點奢望,讓我可以為你作點補償,可以嗎?”
梁桢快要把自己的嘴唇咬碎。
她已經是溝渠裏的爛泥,他何必這麽寬容,或者他又何必還如此在意?
唐曜森就看着她定定坐在那裏,眼眶一點點被眼淚浸滿,一顆顆再撲簌撲簌往下掉。
他心都要焦掉了,指腹伸過去撚她的眼角,結果擦也擦不幹淨。
多少委屈才能掉多少眼淚。
唐曜森忍着心髒的鈍痛,“桢桢,你這是打算要我的命。”
一句“桢桢”讓梁桢抽泣得快要崩潰。
唐曜森沒忍住,把人攬過來摟到懷裏。
“好了,是我的錯。”
“我當年不該去招惹你,這些年也沒本事把你找出來,讓你吃了這麽多苦,我有罪。”
他邊哄邊拿手掌替梁桢後背順着氣,可懷裏的人越哭越狠,她一手揪住唐曜森的襯衣,一手揪住身下的薄毯。
鼻息裏都是他的氣息,身上也沾染了他的溫度,以前她若受了委屈也會這樣縮在他懷裏哭,可是那時候她多放肆,仗着他寵,每次都哭個昏天暗地,可是現在不一樣,她連哭都是悄無聲息的,但身體裏卻已經五髒俱焚,痛上加痛。
唐曜森就覺得懷裏的人痙攣似地縮成了一團,哭得這麽狠,卻還是不願意吭一聲。
真的是打算要他命了。
唐曜森就這麽抱着梁桢哭了很久,久到他後背僵直麻木,懷裏的人也好像沒什麽動靜了。
“桢桢。”
“桢桢?”
他稍微動了下手臂,把人松開。
梁桢抽了兩下,身子發軟。
“睡着了?”
她慫拉着眼皮,嘴裏有氣無力地哼了聲。
剛送進來的時候輸了液,應該是藥性上來了,唐曜森把梁桢放平到床上,又給她拉過毯子蓋好,起身時梁桢的手指還揪着他的襯衣。
“我不走,我會留在這陪你。”
梁桢這才松了手指,意識朦朦胧胧,很快就睡了過去。
唐曜森在床邊坐了一會兒,直到床上的人呼吸均勻,徹底睡熟了他才起身。
屋裏燈光暗,梁桢安穩躺在床上,借着床頭一點光可以看清她的面容。
頭發短了,臉也更瘦了,把他從報告大廳抱上車的時候能夠感覺到她的身體有多單薄。
唐曜森拿手指又輕輕撚了下梁桢的眼角,睫毛上還沾着一層未幹的濕氣。
他皺了皺眉,摸了煙盒出了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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