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為謀己身

新換入的宮役果然訓練有加, 此刻見到周顯也并未顯得慌亂。待周顯随意落座之後, 宮役這才躬身垂目而出。等人稍稍退出了一些之後,趙瀾方才回神立時就要行禮,只不過才起身就叫周顯擺手制住了。

“實在不知聖皇造訪, 失禮了。”見此, 趙瀾又趕緊稍稍理了些衣物,這才開口。

之前回轉大順, 趙瀾身心俱疲。一通休息之後,如今才恢複了精氣神, 只是他雖洗漱了,卻也未整理衣冠。

原也不當事兒, 總歸在自個兒房中,哪裏想周顯會突然來。

周顯見趙瀾一手擡了手臂,用衣袖稍稍遮掩了,而後有些慌張打理衣冠的模樣竟也能叫他瞧出幾分心悅之情來。

“不過尋常坐坐罷了,小君子不必拘謹。”周顯說話間, 又将方才宮役送上的‘送禮’名單接過手中翻看。

趙瀾一見周顯翻看, 面色便露出幾分焦急之色, “聖皇明鑒,臣下從未同上述之人有過私交,這份名單過了今日,臣下原也打算明日向聖皇呈上的。”

聞言,周顯忽的一笑,擡眼瞧向趙瀾。

趙瀾面色忐忑, 隐約有焦急之色,只他神情中一閃而逝的警惕試探之意仍舊叫周顯看的分明。

周顯一把合了名單,卻是笑出了聲。

他的這位趙小君子到确實成長了很多,這會兒倒是開始慢慢學着為己所謀了。這名單方才他入內之時,趙瀾分明有時間将之收斂入懷。放于此處,便是特意留給他看的,也不過是想借此試探他的态度罷了。只是可惜,這點手段實在太低劣了些。

“…聖皇所笑為何?”趙瀾見周顯只是露出幾分好笑的模樣,心中有些發怵,不由詢問道。

“朕是笑這些人小氣了些,瞧瞧今兒個來送的東西,不過些許小物件兒罷了,朕不至于沒了這點氣度。

另外過些天小君子也要去天順學府入學了,朕這兒跟你交個低,你且去,也不必憂心旁的。他日你入朝為官之事,朕也自會為你安排好的。”

趙瀾聽周顯如此說,也只得悶聲應了是。

兩人說話功夫,外頭有宮役悄悄進門問了随侍在一旁的寇連進,是否可以傳晚食了。待得了吩咐之後,一樣樣菜肴這才端上了案桌之上。

趙瀾一時未動食箸,因宮役所端來的晚食分明的南趙菜式,南趙多山,各處依山而居,飲食之上必然也同大順廣闊之地多有不同。

見趙瀾有些呆愣,周顯倒是率先拿了食箸吃了一口醴筍,而後贊嘆道:“此物如此調制烹饪倒是不錯,小君子可吃一些。這烹饪之人原就是南趙人,想來在味道上不會差的。”

周顯也喜愛美食美酒美衣,可喜愛歸喜愛,他卻極為有度,往日間也以簡約為便。這番也是難得,為着趙瀾,特意在他衣食住行一事上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醴筍是南趙之物,趙瀾在南趙時便是多愛吃它的,此刻見故鄉之物,趙瀾心中有些酸楚,只面色不顯,到也先謝過了周顯。

一口入喉,待吞咽之後,趙瀾露出幾分滿足之色,不過口中仍舊有些遺憾道:“可惜非是南趙冬時雪筍。”

一旁寇連進聽了,下意識瞧了周顯一眼,而後笑道:“小君子您這就不知了,南趙離着咱們遠着呢,這一來一回就是快馬加鞭日夜不停歇,也得一月有餘。這南趙山中的醴筍哪裏能運的來,再說這會兒還是深秋,更沒落雪呢,哪裏來的雪筍。”

這其中的道理趙瀾自然是知道的,他不過是稍稍有些感嘆罷了。

此事就此略過不提,趙瀾見這醴筍味道調和的極為爽口,他到也是起了食欲,晚食吃了不少。見趙瀾難得吃的高興,周顯到也心情不錯。

賓主盡歡後。

周顯也未有離去之意,反倒留在趙瀾處詢問他是否困頓。若是精神還好,不若一些下些黑白棋。

趙瀾見周顯行為并未有孟浪之色,到也放松幾分。再則這些時日來,他倒是也同周顯下棋下的有些習慣了。

輸多贏少,可每回贏了,趙瀾便覺得心花怒放,十分開心。能在某一件事上打敗這位高高在上的天下共主,趙瀾自然會有種極其難言的興奮。

夜。

趙瀾這會兒一手托了下巴,一手輕輕摩挲着一枚黑色棋子。棋子圓潤又帶了點點溫熱,因手感不錯,趙瀾便不由拿了一枚在手中把玩。

見周顯遲遲未落子,趙瀾索性笑道:“聖皇可想好了?”

周顯沉思模樣,聞言擡頭看了他一下,“快了。”

“此話您在半盞茶前就說過了,若是下不了,投子認輸便是。”趙瀾的語氣分明帶了幾分得意。

周顯瞧了他一眼,當真手一抛,手中白子落入旗盒之中,“好,小君子說的也是。既不知如此落子,索性認輸就是。”

見周顯認輸幹脆,趙瀾心情大好,主動同寇連進二人一起揀起了棋盤上的棋子分盒而裝。周顯轉身拿起熱茶喝了口,又見趙瀾身旁的茶盞有些空了,索性起身為了添了些。

趙瀾順手接了,喝了幾口後随意道:“今日我聽聞姊姊入宮求見聖皇?不知所為何事?”

這會兒周顯重新落座于趙瀾對面,二人之間隔了一小小案桌,倒是頗為閑适模樣。

“自是為了你,這位趙姬是好大的膽子,還來質問朕,說朕為何出爾反爾叫天下人恥笑。”

趙瀾不由心中一緊,“之後如何了?聖皇可有怪罪我姊姊?”

周顯擺了擺手,“這位趙姬雖有幾分女中豪氣模樣,到底朕也不放在眼中,便叫許典帶她回去了。”

說罷,周顯又一頓,他話未說盡。

如此輕描淡寫放過趙姬,還因趙姬所說之事确實如此。他出爾反爾,半路又着人追回趙瀾到底荒唐了。仔細想來,周顯自問以他如此涵養,也不由有些臉紅。

心中有鬼下,也就不計較趙姬的事兒了,這才不過斥退出居室,叫她回去罷了。

親耳聽周顯如此說,趙玉當真沒事,趙瀾這才徹徹底底放心了。當下,趙瀾也就謝過了周顯的恩德。

待棋盤重新各自擺好,周顯瞧了瞧天色,實在晚了。加之趙瀾雖白日間入睡了一下午,只是他向來體弱些,還需好好休息,周顯也不願擾了他。

趙瀾見周顯有離去之意,自然不多留,将人送出門外也就回去了。

……

深夜街道上。

一輛皂色馬車咕嚕咕嚕在路上緩慢行走着,但在馬車前方三十幾步左右的地方,分明是周顯負手而立慢慢走着。

他身邊跟随了寇連進,以及另外一位面如冠玉,行走之時卻是步履穩健的中年之人。這二人具是随侍在周顯身側,又落後半步以示尊敬。除此以外,街道兩側各處隐藏的士兵、弓箭手更是不在少數。

周顯一人身系天下,白龍魚服之事,周顯是慎之又慎。

寇連進手中捧了一件披風,這會兒上前笑道:“深秋了,聖皇既不願上馬車,這衣物還需披上,保重身體為上。”

周顯也不拒絕,披戴好了,周顯因着喜悅,行走之時腳步竟然又快了幾分。

寇連進小跑追上去,玩笑道:“聖皇今日心情當真不錯,想來是歡喜小君子這幾日之間棋力大漲,如今同聖皇下那黑白棋,聖皇已經是輸多贏少了。”

周顯面色一沉,“老東西,你倒是開起了朕的玩笑。”

放下下棋,他是輸多贏少,自然是有故意之意。只是這故意相讓,也得講些方法,若是叫被相讓人瞧出來了,那就沒美妙了。

寇連進人精,自然是發現了,這會子才拿周顯打趣。當然他也知曉周顯并非當真生氣,否則絕不是現下這種無關痛癢的話。

見周顯斥責,寇連進連連笑道:“是臣下的不是,不過夜深了,聖皇還是上馬車的好。”

周顯實在心情大好,也就沒上馬車的興致,又走了好長一段路。這些時日他也十分輾轉,如今到底留下了趙瀾,周顯反倒松了好大一口氣。

無人之時,周顯承認他有些慶幸,那天的自己忽的在入承德殿的那一刻,舍了臉皮着人去追了趙瀾回來。

趙瀾如今待他雖還有警惕、拘束之感,可周顯也未怪罪他。趙瀾到底年輕些,加之身份敏感,驟然之間無法全然信他是難免的。

周顯也不在意同趙瀾一步步改善關系,叫趙瀾習慣他、信任他,最後喜歡他。周顯向來對自己有信心,任何一方面都是。

待平複了喜悅之情,周顯這才上了馬車。

……

一夜好眠。

趙瀾一番洗漱之後,今日哪裏也沒打算去,而是安靜待在了弘昌館之中。果然,辰時才過,宮役就來禀告說驷車長府邸夫人來了。

“退下去吧。”趙瀾引趙玉入房,待二人落座後,趙瀾才叫衆人退下。

那些宮役倒是也聽趙瀾的話,聞言只溫順垂目模樣,安靜退了出去。順帶,将趙玉身側跟着的娥女一同帶了出去,又小心的合上了屋門。

趙玉端坐在趙瀾對面,認認真真打量了下這于當初他們剛剛入住之時截然不同的弘昌館,又見此處房屋各處布置十分用心,比之在南趙他們居住之地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阿瀾。”趙玉瞧向趙瀾。

趙瀾雙手交疊于胸前,起身朝趙玉拜伏,“姊姊,我一直在。”

“坐。”

趙瀾複坐。

“外面有些風聲,幾分真假?”趙玉單刀直入。

“三分真,七分假,周顯待我,雖有意,到也并不勉強,尋常之時也從不孟浪,反倒有幾分如師如兄之感。”

趙玉稍稍松了口氣,這才壓低聲音詢問,“你此番回來,又打算如何?阿瀾,你這一來,再要走怕是不容易了。”

“我知道,姊姊…我在半路接到口谕時我就全知道了。既走不了,想要在皇都好好活下去,你我并無靠山,亦無退路,那就只剩下那位了。”

趙玉凝了眉目,“與虎謀皮,焉有其利,這個道理你應該明白。”

“我明白,姊姊,我都明白,可是我不是之前那個只知道玩樂的君皇子了。也許黔首庶民不需要我,我也不是一個好的君王。

但我是趙家的子嗣,我不能一輩子叫姊姊、爹娘來保護我。我也該去選擇自己的路,不管是對的還是錯的,總歸是我自己走出來的。

就算沒有經歷亡國一事,就算如今我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君皇子,總有一日君父還有姊姊也是不能再保護我的,這一步我總要學着去經歷的,不是嗎?”

趙玉看着她不遠處那個眉眼清朗,神情也都還帶了幾分稚氣的年輕人這會兒略微漲紅了臉,然後努力板着臉第一次學着跟她争辯。

趙瀾好些确實不是那個什麽事都需要她出頭的弟弟了。

恍惚間,趙玉還能回憶起趙瀾之前無憂無慮的模樣,再一眨眼,取而代之的便是眼前這個年輕人了。

“阿瀾,你做的很好,就照你想做的去做吧。不管以後會走到哪一步,我都不會後悔此時此刻做下的決定。”

趙瀾抿緊了嘴唇,再次朝趙玉一拜。

趙玉來的時候還是殘留了擔心的,回去之時仍舊憂心,但卻又對如此的趙瀾欣慰許多。趙玉才走,趙瀾原本想要偷個閑兒,沒想到弘昌館就迎來了第一批真正的客人。

趙瀾不得不見。

因為來人是三皇子,周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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