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漆黑

這邊夜一過,蘇稻就得送去鎮上。因蒙辰一走,館裏蘇碩輕易離不了身。蘇院裏的老人時禦鐘攸可以照顧着,但蘇稻不成,孩子還是得跟爹娘。

兩人帶了蘇稻去鎮上,蘇娘子正在蒙館裏等着。他将蘇稻送到蘇娘子手上,又在館裏幫忙搭了手,跑了幾趟相熟的馬車行。

午時方歇,蘇娘子備了飯,他與衆師兄就在館後院裏吃。飯間看蘇娘子備了食盒要給時寡婦送飯,他便迅速扒了最後幾口,過去接了,讓蘇娘子用飯,自己去給時寡婦送。

幾步路快得很,他到小院門口時,時寡婦正裹着襖,倚在裏邊看院中樹。

母子倆目光打中間一撞,時寡婦擁着臂,不鹹不淡道:“今兒吹了什麽邪風。”

時禦将食盒放了,道:“我給炭鋪那邊打過招呼,這院裏的炭火都燒在我賬上。天冷,別讓嫂子受涼。”

時寡婦輕呸一聲,長指勾緊了臂袖,“誰稀罕你那點炭火錢。”

時禦沒接聲,放了東西就轉身。時寡婦冷冷道:“小畜生豈敢怨人,眼睛都不打你娘這兒轉一圈,人就要走,又裝什麽孝行。”她攥緊袖,“讓老娘心嘔。”

時禦沒回頭,人都走了門口,時寡婦突地擡聲:“你如今是鐵了心要作弄人家麽?”

時禦止步。

時寡婦皮笑肉不笑,“你可得撒泡尿好好照照自個是什麽東西,那先生又是什麽來頭。這案子收得輕易,沒這先生怕是不成罷?時禦,你可別豬油蒙心。時亭舟死得好,不就是挨着這不該挨的東西,聽得了不該聽得事情麽?你若想嘗嘗鮮兒,那花街上兔爺多了去。若獨獨好這一口,只管教人扮個先生供你玩兒。但你要是真碰了這人,你憑甚麽?”她話中猝毒,“你就是一小畜生,打這村裏來,土裏生的東西。況且我問你一問,你真敢叫人瞧瞧你裏邊是什麽鬼樣子麽?”

院牆打了陰影,籠了時禦半身。

時寡婦嗤聲:“你敢叫他瞧瞧,那雙手是幹什麽事兒的麽?”

時禦猛然擡步,甚至連院門都未及關,人已經離開了。時寡婦的音糾纏在耳邊,時禦越走越快,不知撞到了誰,有人叫罵,他呼吸漸亂,身在人群中,眼卻仿佛看見了一片荒蕪。

雙手浸汗。

多年前暴雪的狂風驟響在耳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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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禦單衣立在雪中,那禁閉的房門裏是他娘的拍打和哭喊,他聽着他娘被推按在桌上,随即巴掌聲不斷。

裏邊劉千嶺掐着時寡婦的喉嚨,一手抽打着人,又急急辦事。時寡婦被掐的眼白翻上,手扒在桌沿不斷拍打。那花鬓枯亂,血淚混雜,指甲斷禿。

“你且看看!”劉千嶺扒着人衣衫,“他都死了有些日子了,你還當自己能逃得掉?你竟敢跑!”

頰面被抽打的青紫,時寡婦喉中艱澀,瀕死般的哽咽,她一遍遍嘶叫道:“你們都不得好死、啊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劉千嶺捏着她的手腕,“我倒想看看怎麽個不得好死!”

時寡婦掙紮哭喊,她望着那門,聲聲含血,“時、時禦!禦兒!救、救救娘!”她頭磕桌沿,抽噎哭求道:“救……”

劉千嶺猛拽住她的發,罵道:“閉嘴!叫人聽了去,你活不成,那小畜生也活不成!”

時寡婦淚竭幹涸,她陡然嘶聲大喊道:“劉千嶺!我做鬼也放不得你!”

直到夜深風嚎時,劉千嶺才作罷。他将時寡婦丢一邊,只理了衣衫。人在昏暗裏一站,還是人模狗樣的讀書人。

“雁啼。”他此時換了文質彬彬的樣,卻只道:“我與你再說一次。時亭舟他壓着的事兒,如今可盡在我手上,別的不說,只道如今這太子正受聖恩,那是将來要做皇帝的主。此事若人知曉,縱然時亭舟已死,只怕也會被人扒出來鞭撻。你當自己與時禦逃得過去?”他自袖中抽出那薄薄的紙對時寡婦晃了晃,又收置進了胸前。他道:“我知你恨不得大家一同去死,但你要知道,時亭舟都能被人扒出來,你那流掉的小畜生豈能除外?活着的兒子你且保不住,這死了的你也要讓人戳脊骨。這可不是當娘該辦得事。”

時寡婦躺在地上,眸望屋頂,在黑暗裏看不見光亮。她本流盡了淚,聞聲扯了唇角,又濕了鬓。人卻笑起來,笑聲瘋癫。

她邊笑邊啞聲:“你還我兒……你且等着……劉千嶺……劉萬……”

“我大哥不是東西。”劉千嶺猝了一口,又将時寡婦拽起來,陰狠道:“你若再敢容他胡來,我先饒不得你!”

他披上厚外衫,推了門。外邊空無一人,夜還沉,風雪大。劉千嶺壓了頭上的絨帽,匆匆瞥了眼另一屋,沒見着時禦,便趁着夜往回趕。

他獨駕了輛馬車,車奔出村口時別了塊石頭,整個車廂哐當晃動。他低罵了幾聲,也沒回頭掀簾查看,只管趕路。

殊不知那後頭蹲了個人,蜷在車廂角落裏,聽着他的罵聲,将磨得尖銳的石刀用布條纏敷在了手掌。

劉千嶺趕回清水鄉時天還未亮,他驅馬入了自家院,本想歸屋睡覺。誰知那馬不知怎地,一直嘶鳴掙着籠頭,喂草料也不食。

劉千嶺安撫不住,解了車套,将馬拉去地窖邊。地窖裏還屯了些菜,往常馬不食料,他都給喂些菜葉。

劉千嶺蹲在地窖邊拽拉開窖口,探頭下望了望。

底下漆黑,能模糊地看見土階上結了冰,不好下。這會兒又沒有燭火,劉千嶺憂心滑倒,便縮了頭,想去叫人。

誰知人正做着起身的動作,後腰上被人猛力一推。

劉千嶺聲音還沒出口,人就直直摔滾下去。這地窖深,他慌亂扒住了土階,可這冰滑得要命,人還沒急求救,就緊接着滾撞下去。他一頭撞在最底下的屯菜板上,一只胳膊滾砸的脫臼,一條腿似也折了。他哀聲滾了幾圈,想要爬起身。

有人順着階跳下來,輕聲站到了他身後。

劉千嶺在黑暗中看不清,他摸着屯板撐爬着身,想要站起來。然而膝彎倏地被人用力踹了一腳,他撲通的被踹跪了一條腿。

緊跟着,擱在屯板邊的腌菜壇傳來挪動的聲音。那壇底磨着石土,不緊不慢的拖向他。

劉千嶺貼着屯板,顫聲道:“是誰?!”他翻身靠着屯板,手在身前胡亂摸索,厲聲道:“是誰!”

窖口灌進狂風,暴雪翻騰咆哮,他的聲音像紙一般薄,在這夜裏輕易就能被撕裂。

拖壇子的聲音消失了。

劉千嶺飛快的扒住屯板,手指夠摸到裏邊的鐮刀。但是刀把被凍死了,他用力的扣,手指都刮進了冰裏,嘴裏胡亂道:“你要甚麽?我有、有!我都給!”

那刀把松動,他心下一喜,就要拖出來。

正時腌菜壇被人悶聲擡起來,搖晃中猛然甩砸在他胸口。劉千嶺滞聲後撞在屯板,被這一下險些撞得嘔血。他抖聲道:“別、別撞——”

壇子瘋狂的回砸,那屯板被人體撞得悶響,後邊的白菜滾落一地。劉千嶺真的幹嘔出來,他被砸撞得胸口悶堵翻滾,已知來者不善,手扒住那刀把想要求得一命。但那腌菜壇砰聲撞扔在他腳邊,随後前襟被人拖拽住,拳頭砸在臉上。

拳頭力砸得并不十分狠,可是劉千嶺陡然痛嘶哀聲,再也顧不得鐮刀,在這拳砸中混亂的想要抱頭。因這拳頭不重,夾在指縫裏的石刀卻将人臉能戳個劇疼。

他已經出了血,手抹擋在臉前,痛聲:“何不、不!不要砸!”

對方踩住他折掉的腿,承着重量的劉千嶺猛力推人,他疼得渾身發抖。對方竟料到他要推人,只死拽着他的發,腳下擡踹在他胸口。

劉千嶺被先前那一頓腌菜壇的瘋砸已要半條命,胸口豈再承受得住?可他方才那一推,已經摸出些來路,他哀鳴驚恐道:“時!時禦!”

他這一聲不僅喊破了人,更聽着對方一頓,他頭皮被拽扯的生疼,疼聲嘶啞,求道:“小禦是不、是不是!”他的手哆嗦着摸出鐮刀,仍求着:“你、你跟着劉叔?我與你爹、爹交情不淺,你、你——”他登時揮着鐮刀照身前的人砍過去,嘶罵道:“你小畜生!”

時禦被鐮刀砸砍了手臂,劉千嶺已經掙開他,鐮刀揮砍不停,瘋罵道:“我要剁了你喂狗!小畜生!”

豈料時禦不要命的撲過去,任由手臂刀口血流,只撞抵住劉千嶺在屯板,雙手拉住他的喉嚨,狠踹在他兩腿間。時禦自知力拼不過他,只将力氣和狠勁都用在腳上,踹得劉千嶺斷聲渾身發抖,時禦跺在他命根子幾乎要了他的命。

那屯板被撞得裂聲,劉千嶺早松了握鐮刀的手,他蜷身躲着,在腐爛菜葉裏掙紮。

時禦卡着人,卻卡不死他。劉千嶺咳聲爬掙,嗆聲求救。時禦抄起了地上的鐮刀,奮力砍下去。劉千嶺吃痛滾身,哭求不斷,他聽着時禦扒住了他的後領,還嫩着的少年音平聲道。

“你要死了。”

劉千嶺涕泗滿臉,他下身劇疼,背後刀口,只能在黑暗中恐聲道:“我給你銀子!給你銀子!給你娘,給你!統統都給你!”

“不能就這麽死。”時禦松開鐮刀,掰斷屯板間的冰棱,他拽過劉千嶺的領,将人拖到眼前。

劉千嶺預感不詳,黑暗中清晰地看那冰棱擡在眼上,慌聲連道:“不、不時禦!不不不!時禦!時禦!叔求求你!不!”

時禦聽不見,他腦中和耳裏,全部都是時寡婦的哭喊。

寒涼的手死死扒在他肩頭,劉千嶺的眼被冰棱穿過去,嘶聲嚎喊。那麽多的血浸泡了雙手,時禦按住他,指間濕熱黏稠。

劉千嶺痛叫,手拍在時禦肩頭重力,那頭搖動着,卻甩不掉穿眼劇痛。時禦聽着他從謾罵到哭嚎,再從哭嚎到咒罵。

“你這畜生!”他最後只剩這幾句,“你這惡鬼!”

時禦紅了眼眶,咬着牙,用石刀徹底了解了他。

風在上邊叫嚣,仿佛鬼怪橫竄。時禦站起身,在這方寸寂靜裏,滿手黏稠。他看不見顏色,擡起的手似乎在抖。一直緊繃着的脊骨陡然松垮,他幹澀着喉,仿佛方才的暴虐都不是自己。

上邊簌簌掉下雪屑,他倏地追望過去,看見劉萬沉爬身逃跑的影。

時禦胃裏翻滾,他退一步,扶着屯板,嘔聲激烈。待胃中稍平,又蹲下身去,将劉千嶺貼在胸口的那張紙摸了出來。紙上黏血,時禦揉捏住紙,順着土階爬上去。

外邊暴雪怒號,時禦冷得齒顫。這院裏漆黑,他順着來路,竟就這麽一步一步走了回去。

那夜的雪撲刮着頰面,時禦不記得中途的恍惚,他只記得徒步過這刻骨的寒,渾身僵硬,腿腳凍麻。回到院中,他用長勾将井壁上吊藏的匣子勾上來,同那捏了一路的血紙,在屋裏全部燒掉。

那撬開的匣子抖落了一沓紙,掉在盆裏,任由火舌舔舐,時禦盯着那漸漸泛黃蜷皺的頁。

“如今皇子明,實為前朝罪太子……餘孽。”

時禦不知皇子明是誰,也不知前朝罪太子是誰。他只明白正是這幾張紙,要了他爹的命,毀了他娘的人,斷了他弟的生。

他看着這一盆紙頁漸成灰,想要擡手擦臉。可是手都舉到了眼前,卻又仿佛還帶着血腥和污穢。水滴答在指尖,他不知道這水是哪裏掉下來的,他只是在黑暗中漠然的看着這雙手。

喉中泛嘔,時禦後靠着門,突然一腳踢開火盆。他胡亂的揉着頭發,緊緊貼着門,埋頭在膝間。

門外鬼哭狼嚎,讓他幾欲崩潰。

“時禦!”

時禦猛地擡頭,喘息不定。鐘攸彎腰在側,伸手順拍着他後背,道:“愣什麽?”

時禦忽然側步擦開那手,他一手迅速捂住口鼻,強抵着胃裏翻滾的惡心,只道:“沒事。”又像反複确定,道:“沒事。”

鐘攸擡着的手一頓,兩人間拉出些距離,他看見時禦眸中的混亂。鐘攸略眯眼,垂下手,也不強行靠近,只繼續溫聲道:“待館裏遲遲不見你歸,我便來了。站街上擋人路,我們回去?”

時禦在這溫聲中略松緊繃,嗯聲應了。鐘攸笑了笑,擡步在前邊引着他。

“家裏沒糖了,先去買幾包。”鐘攸并不回頭,只在人群裏被擠得搖晃。

後邊的時禦呆了一會兒,在人撞鐘攸時擡手擋了,将鐘攸拉近自己,帶着走。

就是拉鐘攸手臂的手,停了一瞬便松開了。他額發遮了些眼,擋住了深處翻動的驚濤駭浪,只是側臉越發冷漠,叫鐘攸讀出點落寞。

鐘攸回頭望了眼時寡婦的院,倒沒說什麽。

回去的路上時禦似乎恢複如常,他将鐘攸送回籬笆院,又看了煙道的炭火,便告辭歸家了。鐘攸站籬笆院門口看他走遠,腳下在門口轉了幾圈。

最終愣在深秋的寒冷裏,摩挲着粗糙的枝條,不知在想些什麽。

時禦歸家到了門口,那惡心的感覺翻湧上來,他撐在井邊,打了冷透的水,将自己澆了通透。

挽起的袖子露出肘上的疤痕,他在水中洗着手,一直洗着手。

可是這雙手不論怎樣,都像是洗不幹淨。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時禦殺劉千嶺。

對錯與否,大家各有見解。并不是說主角殺人,就是逍遙自在。我把這個人的因給道出來,他是必定要承自己種下的果。

我筆力拙劣,卻妄想要塑造的人物都有點東西在裏邊,舍不得叫任何一個人做炮灰。劉清歡為全私情,孔向雯為滿私欲,這兩個人為什麽死,為什麽即刻就要斬,我極力在文章裏寫了。昌樂侯将至無翰,無翰又與青平相望。劉清歡殺劉萬沉意在翻出時亭舟當年查到的秘密,來禍牽青平布政使戚易,改扶孔向雯上位。孔向雯身為提刑按察副使,卻言行不一,裏外兩樣,謀求官利,不僅受劉清歡暗地裏給的茶田,并且換屍遮掩。戚易心腹外通,此二人謀取的不僅是他的官職,還有他的命,他不立刻斬殺此二人,孔向雯就可能再通下九流地頭蛇,與昌樂侯裏外相合再翻個案子出來。

以上。歡迎大家斧正,感謝大家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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