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殊途

晨。

外邊墨藍色漸濃,雪枝墜着腰,籬笆院裏寂靜無聲。屋裏餘熱溫暖,床邊掉了一地的衣衫,亵衣被扒撕得最為慘烈。

時禦醒來的時候箍在懷裏的人還在睡,昨晚累得厲害,鐘攸露出來的後頸紅點斑駁,眼角的潮紅還在。時禦觸手一片溫膩,讓他記起來昨夜的貪婪。晚上沒輕沒重的折騰了好久,這會兒鐘攸的腿根還是酸麻的,時禦探下去給揉捏了一陣兒。

看着時候差不多了,時禦才将人裹被裏,自己下床。後背一離開溫暖,就傳來微微刺痛,這是抓痕細微的痛感。時禦回頭看了眼還埋被裏的鐘攸,一邊利落的套衣衫,一邊在這細小的刺痛中生出笑容。

地上的衣衫盡數拾起來,撕壞的亵衣是穿不了了,靠縫補也救不回來。

院外邊不知誰家的小子歡叫着跑過去,鐘攸有點動靜。光滑裸露的手臂探出來,時禦捉住了,聽着鐘攸啞聲低問:“什麽時候了?”

時禦摩挲在那指尖,“還早。”

鐘攸被摩挲的癢,半睜了眼看人。他還趴被褥間,肩頭脖頸四周紅白相點。他撐起身,被子從肩膀滑下去,露出大片細膩白淨的背,上邊也滿布痕跡,胸膛亦然。

時禦俯身,由他探臂環抱了脖頸,攬了人後背,問:“嗯?”

“燒點水吧。”鐘攸有點懶勁,講話也一股乏倦,“還得再洗洗。”時禦嗯了聲,就聽着先生咬耳朵,沙啞道:“晚上跟狗兒似的,咬了多少印。”

時禦撫他後背上的指尖一跳,垂眸道:“不記得了。”

那近在眼前的圓潤肩頭紅印點點,這人的眼半眯。昨晚昏暗裏瞧不清楚,如今大亮了再看,就這麽輕輕一撩撥,時禦已經不想出門了。但今日來客不少,鐘攸頭一年,還得往蘇院去,給老人家們道聲過年好。

“晚上再咬。”時禦在鐘攸後腰上帶了一把,“新年如意,先生。”

“诶。”鐘攸勾了時禦備着的新衣,披了衣,回來擡了時禦的臉,清了嗓回道:“辭舊迎新,今歲平安。阿禦。”

這一聲“阿禦”叫的獨一無二,是時禦長這麽大獨聽到的一份。他傾過去将人吮咬着狠吻了一通,鐘攸才算是真起身。

收拾完出門,提了給蘇院的年禮,就直奔地方去。到院裏時,蘇舟已經等了一會兒,老遠見了鐘攸,硬是忍住沒跑,等人到跟前了,才正兒八經的鞠禮,“學生蘇舟,新歲恭祝先生,春滿桃李,吉祥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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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攸笑,擡手給了紅紙包的銀子,道:“讨喜讨喜。不才白鷗,承你吉言。”

蘇舟臉一紅,又轉向時禦,憋了半響,吐了一句:“六哥你就湊合着……吉祥如意,吉祥如意。”

時禦抛了他一錠紅綢包的銀子,道:“如意。”

一入屋,先給兩位老人家道新年好,再給蒙辰也恭賀一番,最後是蘇碩等諸位師兄弟。完了之後時禦還要跟着師兄們,再對鐘攸賀一番。

蘇稻的壓歲錢給蘇娘子,時禦又另備了脂粉妝匣、新緞布匹,謝謝蘇娘子去年不辭辛苦的照料時寡婦。時寡婦的年禮是鐘攸備的,蘇娘子轉手給了,又帶回幾件新衣。是時寡婦給時禦做的,裏邊還有一套是專門給鐘攸的。

蘇舟帶着蘇稻只圍着鐘攸轉。時禦拎開了幾次,這小子都沒長記性。蘇舟也奇怪,今日的先生雖看着沒什麽不同,人卻不怎麽愛走動。鐘攸含了好幾口甘草水,他嗓子還帶着啞,每次都要盡力咳清再同人講話。腿也酸楚,時禦在後邊不動聲色的給他靠,鐘攸只想嘆人老了還禁不住折騰。再瞧時禦,絲毫不見一晚亢奮的樣子。

這麽一直到下午才算散,鐘攸緊束的領都在屋裏熱出汗,和時禦一同出來的時候,蘇碩還送了送,問了句:“先生昨個兒是不是未睡好?今日瞧着精神不大足。”

時禦接了蘇碩手上的東西,道:“教我學問呢。”

“大過年的。”蘇碩拍了他一掌,“也叫先生休息休息。”

時禦應聲:“今晚上就改數數。”

鐘攸壓着嗓輕咳一陣,蘇碩就叫時禦趕緊送先生回院。蘇碩一走,鐘攸就瞥了時禦一眼,時禦只笑。

路上來來往往的村人不少,見鐘攸的都會互道聲新年如意。兩人快到院門口時,時禦一眺眼,就看見直立門口的鐘燮。

鐘燮也看見了他。

兩人目光打空中一觸,鐘燮就察覺出點東西。因這小子銳利不減,反倒更盛了些強欲之色。他往過來走幾步,叫了聲:“白鷗。”

時禦停了步,餘出距離。鐘攸同鐘燮走近,意外之間笑道:“如辰,站着久等了。”

“不久。”鐘燮還盯着時禦,嘴裏問鐘攸,“時公子也住這兒?”

鐘攸笑了笑,擡手請道:“先裏邊坐。”身擋了時禦,只讓鐘燮目光落自己這裏。

鐘燮不動,道:“你退居山野,是為了個小子?”

鐘攸收手籠袖,溫聲道:“如辰,我說裏邊坐。”

這聲平淡,鐘燮卻聽出他有點動怒。人稍平複,甩了袖,轉身往裏去。邊上沒人,鐘攸回身,對時禦道:“愣什麽,我們也回家。”見時禦過來,踮腳在他耳邊道了聲:“六哥,晚上咬輕點。”

時禦沒吭聲,曲指刮了下他鼻尖。

主屋裏就坐了鐘燮和鐘攸。鐘攸給鐘燮倒了茶,問道:“何時來的?”

鐘燮靠椅上将這屋大致掠了一遍,看見那鋪上就一床被,火氣翻了個滾,又冒出來,他道:“不早,沒看見別的。”

鐘攸倒笑了,“這話講得沖。”

“若是別人瞧出來,你怎麽辦?”鐘燮皺眉,“他這麽個年紀,人又淩厲的跟把刀似的,不懂分寸,漏了痕跡,你這先生就是百口莫辯,說不清楚了。”

“那不打緊。”鐘攸擱了茶杯,也靠椅背上,反問道:“有什麽不可說的?”

鐘燮一滞,氣道:“那是不是還得帶給老師瞧瞧?”

鐘攸笑意微斂,他道:“若是可以,我自是要的。時禦我藏着還嫌得不夠,還能叫他委屈嗎。”

鐘燮茶杯一置,嗆聲都卡在喉嚨裏,終究轉了又轉,變成艱澀:“是不是那回……”

兩人間一靜。

鐘燮記得清楚,有一年春,他們在江塘。老太太給大哥鐘鶴添了個暖床丫頭,那會兒鐘訾幾個早就在外邊嘗過葷腥,不稀罕家裏邊添的人。但鐘攸沒有,他在鐘家從來都與衆不同。自打他被父親領回家那一日起,就與衆兄弟不同。父親似乎記着他,卻又總想不起來。他常年都待着府裏最偏舊的院子裏,守着他病怏怏的娘,甚少與其他人來往。老太太有十幾個孫子,也記不得這一個。

鐘訾幾個慣會看眼色,年年來的鐘燮碰不得,因為那是京都鐘府裏的嫡少爺。但鐘攸什麽都不是,他們就愛踩着他,看他一身直挺的傲骨怎麽被磨在腳底下,低進泥巴裏。

丫頭鐘鶴還沒碰過,就被鐘訾幾個弄進了鐘攸的屋。花街上讨的藥,和水灌進鐘攸嘴裏,那門一合,外邊盡是聽着音的好事之徒。

但這事沒能如願。

等鐘燮尋了鐘鶴來時,大哥踹了門,他跟在後邊看。丫頭還是丫頭,鐘攸卻蜷在角落裏,一只瓷杯摔了八九片,一片一片劃在掌心裏,攥出血,陷進肉。

目光陰戾刻骨,狠的不像鐘攸,像狼。

大哥直接将丫頭打發去別莊子裏了,雖然人還幹淨,但他這是為鐘攸撐了腰。不僅敲了鐘訾幾人棍子,更是将鐘攸帶到父親跟前,這名字才堂堂正正入了鐘家的玉牌。

就這一回,鐘燮卻多少年都沒忘過那一刻鐘攸的眼。他從來都知道鐘攸過得不如意,卻僅僅是知道,他并不懂這背後還壓抑着是個少年人的脊梁。

鐘攸是不是斷袖不好說,但他樂意這麽講給鐘家人聽。他從來都待人溫溫柔柔,不論男女,卻永遠都像是隔了一層。既不想越過去碰別人,也厭惡別人跳過來碰他。

鐘燮不知道這個時禦做了什麽,又是個什麽樣的人,能叫鐘攸留在這兒挨一塊。他和鐘攸是好友,他是可惜鐘攸的才,更是可惜鐘攸本有了在鐘家說話的勁,卻又自己随手摔碎,轉身就走。

難道鐘攸這麽些年走出來,就只是想離開家,做個山野先生?

“不是。”鐘攸掌心攏貼在茶杯,他眉眼溫寧,已然不見那一次的狠絕。他道:“我就是好時禦,沒別的。”

“你摔了玉牌。”鐘燮垂眼,“……當年入的不易,如今卻摔的輕易。”

鐘攸看杯裏的茶葉翻動,他道:“是摔的痛快。”

兩人寂靜,天已經黑了,屋裏沒點燈。鐘燮不知怎地,突然生出一種,他與白鷗已在兩條路上的錯覺。仿佛這些年的同願與志向,都只剩他一個人尚在堅持。此刻明明就相對而坐,卻又仿佛間隔千萬裏。

似乎從鐘攸離開京都那一日起,他們之間就已經不同道。

“留心昌樂侯。”鐘燮念着這一句,不知自己還要說什麽。他想嘆息,又覺得疲累。

“……我就走了。”他喃喃着:“白鷗,再會。”

這一刻鐘攸望來的目光裏,仿佛有憐憫,又有無奈。他似乎也有沒能說出來的話,但也只是閉上眼,輕聲道:“再會,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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