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官商

翌日禪院鳴早鐘,僧人誦經。晨光破曉,佛像鍍輝。學生們早課念書,泰明山巅習風靜氣,最是好時候。

早課之後還有講會,壇設竹林。夏欽澗和鐘攸會清談辯經,與學生論一場學。

只是——

“先生。”

時禦半起了身,被滑下去,帶着露出趴他胸膛的鐘攸。他攬了人,道:“起了。”

鐘攸手探上時禦後腦勺,一頓亂揉。時禦晨起總是翹毛,又被揉成雀巢。他光裸的背上抓痕不少,但鐘攸肩頭最可憐,被吮的色深。

先生趕在人來喚前被扒出來穿戴整齊,洗漱完畢後人還是乏的。有僧人送早膳來,鐘攸開門接了,同時禦一道用了。

“今日要回嗎?”鐘攸挑了青菜給時禦。

時禦帶飯一同吃了,道:“夜裏走。”他不能久待,來這一趟純屬是聽了蘇碩談那夏欽澗不是好東西。果不其然,一來就見了人賊眉鼠眼瞅着他先生不放,主意都打到家裏了。

“這位夏欽澗。”鐘攸道:“果真是昌樂侯舊識。上回劉清歡一案,殺手來了家中,我一直以為是昌樂侯所為。但如今想來疏漏明顯,不該的。此時時候非常,如辰調職,正逢了此次雅集,我料想其中離不開昌樂侯。回去路上要小心,見了蒙叔,也提個聲。”

時禦嗯聲,突然探手擦了他還帶紅的唇,道:“今夜他膽敢放肆,我就在此。”

鐘攸笑,“你來得這麽急,聽着什麽事了?”

“大哥兩年前跑貨夏田,跟人喝酒的時候聽跑花牆門道的人提過,這個夏欽澗養過禁脔。”

京都高門弟子私下也有這種事情。洪興年一場由秦王世子主謀的私販大案人盡皆知,崇泰年起大岚就嚴禁販賣婦孺。可是朝廷施壓,也總有觸不到的地方。私下做這種買賣的就被稱跑“花牆門道”的人,多是地域派系下藏的人,與京中高門暗地裏有來往。但這個夏欽澗不僅如此。

“他在夏田收學,收過一位長河鎮去求學的寒門子弟。夏欽澗将人帶在身邊教,盡力推舉。”時禦頓了頓,“只是正逢京都興學,要扶持書院,挑到青平時一時僵局,因為書院衆多。夏欽澗最後得了獨一份的官田捐供,此後這學生不見蹤影。說是私底下被夏欽澗送給了京都官,在京都被轉賣經手,又被夏欽澗買回來,圈在私院裏。約摸一兩年的功夫,人已經廢了。”

時禦微皺眉,道:“他有施虐玩樂的前鑒,這學生不是第一個。大哥本着同出長河鎮,尋過人,給過銀子。此次書院出來,提起夏田兩字,他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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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攸收了筷,正色道:“私下販人屢禁不止,竟讓這等人做了山長。”

“我來是看着人。”時禦并了碗筷,俯身過來吻了他額角,“你且留心。”

“榕兄。”趙芷安熱切奉了茶,“這是泰明山茶,此處獨有,萬不可錯過。”

榕漾慌忙接茶,随聲道謝。今日從早課開始,這趙芷安就一直待在他身邊,連少臻幾人都擠開了。

蘇舟在後邊翻了書頁,小聲哇了聲,擋着書對樸丞道:“你今早和榕漾一同出來,怎麽就讓這人給截了胡。”

“什麽叫截胡。”樸丞懶倚着肩頭,搭着書道:“小瞎子愛跟他一起玩,他們有才的湊一起,老子總不能攔着吧?”他換了姿勢,扣了書在臉上,眼不看心不煩。

诶不是。

樸丞又拿了書,心道這确實不挨他什麽事,他煩什麽?

少臻在邊上念書,側瞥他一眼,道:“你怎麽跟盯兒子似的盯着人兩個。”

“呸。”樸丞耷拉了眼皮,道:“狗嘴裏吐不出象牙。”

少臻沒理,自個念書去了。早課歇後,學生們出堂,就要往竹林去。鐘攸和夏欽澗已經到了,正站一起低論着今日辯點。

蘇舟帶了滄浪的人往過去走,趕着榕漾被趙芷安拉着,他順道就插身要帶榕漾——蘇舟忽地頓住了動作,他面上浮現出類似掙紮和厭惡的神色,僅僅一瞬,就拽過榕漾到背後。

趙芷安不知何事,還想再拉榕漾聊一聊。蘇舟擋着人,擡手示意前邊,不冷不熱道:“趙學友,前邊請。”

待人走後,榕漾察覺師兄心情不佳,他道:“師兄?”

蘇舟松了他,抿了幹澀的唇,道:“不……無事。樸丞空了位,你過去。”

榕漾抱了書,突地湊過來小心道:“師兄,你是不是也聞見了。”他書擋了口鼻,有點慌道:“煙粟味。”

竹林裏風涼,蘇舟指尖冰透了,他聽着這一聲,幾乎要以為榕漾說着是他。他迅速的握住榕漾胳臂,盯着榕漾,平複驚動,緩聲道:“……是那個味。所以要離他們遠一點,多跟着樸丞,他人高馬大,人不敢去招惹。回頭我給先生講一聲,此事連着書院,聽師兄的,不告訴別人。”

榕漾點頭,他又小聲道:“少臻和樸丞也不能講嗎?我聞着趙學友身上味濃,他們……他們院裏抽的人不少。”

蘇舟道:“明日我們就歸,不怕。”

可他嘴上說着不怕,手心裏卻濕了一片。冷汗漬出來,蘇舟面下藏着惶恐。他望向鐘攸,透過鐘攸,又似乎能看見時禦。

眼裏泛了點潮,蘇舟抹了把鼻尖,帶榕漾過去了。

“昨日。”鐘攸見了他們過來,偏頭低問道:“昨日尋我了?”

少臻夾了書,道:“有些經義不解,想問問先生。”他轉目瞧見蘇舟和榕漾,正點了他們兩人,“師兄和榕漾也有問題。”

鐘攸和聲道:“一會兒講會,都能拿出來論。”三人皆應聲,鐘攸又探手撫了蘇舟的額,道:“臉色怎地這麽差,禪屋裏涼?”

蘇舟看向他,道:“不涼,林裏冷。”

鐘攸道:“講會怕是時間久,留心別受風。今日過後,明日咱們就能歸院了。”

蘇舟應了,但到底心神不寧,講會一直到了下午,他也沒站起來過。

夏欽澗善談,清辯也很了得。鐘攸溫承,駁點都在點上。兩人壇上論講,下邊學生随時提問。其中趙芷安與少臻是站起來次數最多的,到了最後,兩人索性都站着聽。別人不知,可夏欽澗越講越心驚。

他帶了三位齋長前來,是有接應鐘攸下壇之後空餘的打算。可誰料得鐘攸竟不露鋒芒,到了最後也未啞口。他是有文章享世的人,但這鐘攸,這長河鐘攸,他從前聞所未聞。京都裏那個閑雲白鷗,他知道,可人師承侯珂,再浪跡也到不了一個山野小院去教一群山野小子。

夏欽澗本打定主意今晚要人,可這一番講會下來,他卻又暗自掂量起來。

他在這事上很謹慎,關乎名聲,絕不能存個疏漏。但昨夜他那般暗示,鐘攸也未曾翻臉,難道真的就是個野先生,還心心念着仕途?

晚齋時齋長們同學生一道,夏欽澗與鐘攸一起。禪房裏是坐墊,鐘攸一面對夏欽澗,被時禦咬的肩頭就跟着做疼。

清茶過後,夏欽澗拿了會兒氣氛,看着外間僧人影動,才謙和道:“賢弟。”

鐘攸更客氣道:“山長。”

夏欽澗端着茶盯着他,笑道:“昨夜急匆,為來得及詢問。不知賢弟與昌樂侯,是什麽緣故?”

“說來話長。”鐘攸道:“關乎……”他垂睫半斂,低低道:“劉公子。”

夏欽澗一愣,又陡然狂喜。關乎劉清歡還不好解決麽?現下其人已死,只他幾句話的事情。并且鐘攸這相貌容樣,他銷魂過之後轉而再推給昌樂侯,大家之間還有什麽仇怨?不過是各有所求。于是他微微挺直了身,靠近鐘攸,笑道:“因他甚麽事?”

外間的禪影一晃,僧人已經出了間。這齋房空空,只餘了他們兩個人。夏欽澗試探的覆在鐘攸手背上,感受到掌心滑膩,魂跟着一蕩,只道:“不論什麽事,都好說好說。賢弟,咱們早歸屋去,學時不待,珍惜為重。”

鐘攸擡眸瞧他,溫柔的彎了笑。

“夏山長。”鐘攸輕聲道:“我聽聞京都今年秋後要重篩書院,以供官田。夏田準備好了嗎?”

“自然。”夏欽澗撫了撫那滑膩,道:“誰也越不過夏田。賢弟的滄浪,也有意願?如今民學興盛,天下書院多如牛毛,你若有意,不如将書院和……”他低了聲,終于露出些猥态,“人一同并入我夏田。官田相供,仕途在前,你說好不好?”

“啊。”鐘攸恍然颔首,“山長好生厲害。京中每年來大人,可都是舊故?”

“偶有新交。”夏欽澗在他目光裏略為飄然,“南下商盟裏朋友也是有的,縱然官田不成,夏田也落不下去。”

“南下?”鐘攸懵然,道:“徐杭之商嗎?”

夏欽澗見他不懂,便欲得寸進尺。邊湊近那青檸香,邊道:“如今煙粟暢通,賢弟可休要小瞧這些商賈。來年運河一鑿,這各個都是皇商。”

“可是戚大人……”

“布政使執掌布政使司,這偌大的青平,也是需要銀子來流通。戚大人那裏。”夏欽澗笑笑,“也是朋友。”

原來如此。

鐘燮調動一直橫在鐘攸心頭,他自诩猜測不錯,越過戚易借鐘子鳴之手将煙粟推于皇帝面前是中折之策。雖不厲害,卻能免了招疑。可誰知竟連蒙辰都因此牽連閉門,若沒有人提前做手腳,那是不可能。這人是不是昌樂侯,又是做了怎麽樣的手腳,鐘攸一直暗自揣測。正遇了此次雅集,光憑樸松才幾塊金子,就能讓夏田同意與滄浪共行,天下哪有這等輕易之事?只怕裏面也少不了戚易。

煙粟。

煙粟竟已然成為各路人馬的掌心肉,容不得人阻,也容不得人碰。這些人連前朝老将都敢算計,又怕什麽鐘燮?鐘燮探查問題,是拿了他們賺錢的命脈,蒙辰呈書山陰,是觸了皇帝的威儀。

自以為奔走所為無人知曉,實際早被看得一清二楚。

鐘攸指尖輕撥上茶蓋,順勢撥開了夏欽澗的手,自袖中抽了時禦給放的帕,将被碰過的手背,擦的泛紅。

他道:“夏欽澗,字草鳴。無翰人氏,少時師從無翰知府趙雲晦。崇泰五年入京都,拜于翰林院陳學士門下,擅清談,常思辯。永樂年離京入夏田,初為齋長,經三年,得趙雲晦與昌樂侯舉薦,筆墨通殿,始享文名,提任夏田山長。”

這是鐘攸背下來的東西,接下來就是時禦帶來的消息。

“聽聞山長尤愛少年,我自認為年以逾少,不知山長看中了哪裏?”鐘攸含笑,“不才鐘攸,草字白鷗。”

夏欽澗哐當後坐,愕然道:“鐘白鷗,閑雲——京都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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