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龍窯相遇

趙提舉是位茶鹽提舉,來閩地多時,市舶司(海關)也去逛過,漕司也去晃過,這三者,都是給朝廷輸送財賦的機構,官員們相互間頻繁往來。

一日,趙提舉帶着趙啓谟到市舶提舉楊大人那邊喝茶,聊起海貿,海外諸番的趣事,話題一偏,就也談起本地的瓷器。

“此地盛産執壺,粉盒,有許多龍窯,最近的當屬起坡龍窯,每年春秋燒窯,一窯能燒萬餘件,出窯日可是相當壯觀。”

楊提舉是閩人,再兼之擔任市舶提舉的職務,對此地的瓷器貿易了如指掌。

“一窯能燒萬餘件,那得是怎樣的窯爐啊?”

趙提舉聽得一愣,他見多識廣,知道有種窯爐,長如龍,喚作龍窯,但并不曾見識過如此大的龍窯。

“去了便知曉,初八開窯,也就兩日後。”

楊提舉看向聽得目不轉睛的趙啓谟,又笑說:“小公子也一并前去吧,當日商賈無數,擡運瓷器的隊伍,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就是在京城也見不到這般勝景。”

趙啓谟心裏歡喜,但在長輩面前不敢失禮,只是恭謹颔首。

楊提舉宅,在城東。

趙啓谟很喜歡跟随老趙,去拜訪這位楊提舉。楊提舉家裏的稀罕物品特別多,大至能當房住的海龜殼,小至如蛋卵的珍珠,這是獵奇的;就是那火浣布啊,祖母刺啊,也無所不有,這可就是稀世的寶貝。

如果果賊兒看到,該多麽高興,他向來喜歡稀奇亮晶晶的東西。

來閩地一年有餘,趙啓谟談不上喜歡這個地方,但許多東西都新穎有趣,而從海商那邊講述出的故事,更是離奇曲折,以後回到京城,這些都是談資。

而毫無疑問,在京城纨绔面前,趙啓谟不會談起他和一位貧家子的比鄰情誼。

初八,搭乘官船,前往起坡龍窯,四周矮丘衆多,村落四散,以為毫無特別之處。越往裏邊走,越覺不對,只是條不寬的山道,夾道衆多販賣枇杷的農人。

“此地枇杷做枇杷蜜極佳,個大味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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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提舉從農人筐中挑選出許多,随從用籃子裝上——連籃子都自備了,可見楊提舉也是慣吃。枇杷拿走,身後有随從将錢付農人。

走至山腳,過來幾位擡竹轎的漢子,為首的認得楊提舉,楊提舉待人親切,笑說:“再去喊頂竹轎來,我們這四人可坐不下。”

除去楊提舉外,還有趙提舉,趙啓谟,以及一位年輕後生,是楊提舉的友人。

“不必,我和啓谟步行即可。”

老趙從來覺得只有婦弱才需坐轎子,何況以人代畜,終究不妥。

“雖說不勞民力,可老趙你也是迂腐,他們靠此營生,我等靠此便利,何樂不為。”

楊提舉大大咧咧坐上,在轎上招呼“走走走。”

老趙上轎,那神情看着頗惶恐,也不知道是否畏高畏險。趙啓谟坐上,新鮮好奇,四下張望。

一群人緩緩登上山腰,翠林鳥鳴間,不覺有游春的樂趣。

在山道上往下望,山路崎岖,也就在彎曲的山路間,趙啓谟看到四五個人,這些人都是壯年,就其中有個半大的孩子,正是果賊兒。

那夜說着不來便不來,誰稀罕。自從果賊兒果然便不再過來。

趙啓谟起先樂得安寧,而這安寧之下又有點悵然若失。

有時站在窗口,看着李家屋頂發愣,兩人談笑的樣子恍惚還在眼前。

還有一年半,趙爹的任期滿,按常規,趙爹會調回京城。

趙啓谟很清楚,閩地,只是客居,為期三年。

這不會像離開京城那般,他和京城的夥伴們還會相聚。

如果李果是位讀書人,或許他們日後還能在京城相逢。

可惜李果不是,也不可能走上仕途。

爹所謂的雲泥殊途,再真實不過。

免得到時傷心,各不相幹也好。

此時唯一好奇的,是李果怎麽會在這裏。看他随同的那些壯年,都做腳力打扮,只有一位穿着長袍,似乎有些來頭。

李果在長宜街留家酒館幫傭,時日比較長了,初春趙啓谟還在城東見過他。

不知道他随着什麽人,到這起坡龍窯來。

起坡龍窯,就位于山坡。

四人下竹轎,楊提舉在前,他友人劉通判在後。劉通判在旁跟趙氏父子講述此龍窯是何人所有,建于何時。劉通判模樣約莫二十五六,年輕有為,身板竹節勁拔,樣貌俊雅。劉通判是吉州人,說得一口标準官話,這點遠勝官話說得太糟糕,而被踢出京城,派到偏南地當官的楊提舉。

“龍窯都是依據山坡而建,利用它坡斜的地形,遠遠看着,像條卧龍。”

趙啓谟随劉通判所指,望去,果然看到一條“巨龍”綿延在山坡上,神龍見首不見尾。

衆人登上石道,往前行進,來到龍窯窯頭前,只見四周開闊,早聚集數百人,人聲嘈雜。

這數百人中,有官員,有商人,有仆役,還有許多村民。

趙啓谟跟随劉通判,聽劉通判講解龍窯分為窯頭,窯床及窯尾。

“燒造時,從窯門中投柴,這便是窯門。”

劉通判指着龍窯兩側的窯門,此時已出窯,但是窯身仍在往外竄熱煙。

“我們所見的,這是窯頭,窯尾可在那雲深不知處裏。”

劉通判仰望着往高處綿延的窯身,止步于此,似乎沒打算上去。

趙啓谟心裏十分好奇,獨自往前行走,見前方衆多窯工在忙碌,不時有燒好的瓷器擡出來。

窯工渾身上下都是漆黑的,只有一雙眼睛,一口牙齒還能辨認。他們用運輸用具,從悶熱的窯洞裏拖出燒制好的瓷器,手腳并用在火窯內攀爬,又累又髒,沒得停歇。看得趙啓谟十分愕然,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怎知人世還有這樣艱苦的事。

“可是哪位大宅的小公子,別來這裏,髒得很。”

一位仆役打扮的男子,請走趙啓谟,怕一身奢華的趙啓谟沾染到碳灰。

“這些人,可都是此地村民?”

趙啓谟用土話詢問,他的土話不地道,不過見這位官家少爺會說土話,仆役露出驚詫之情。

“都是呢,世世代代爬火窯,爹爬不動了,兒子繼續,要吃飯呢,小公子。”

仆役的樣貌,不過三十歲左右的樣貌,說話十足老态。

趙啓谟聽後興趣索然,想着這人言語多有不敬,他是貴家子弟,可他也懂得人世的疾苦啊。不想再上前,趙啓谟往後走,在半坡上,他和李果迎面對上。

趙啓谟停下腳步,李果也停下來,李果身邊的黑瘦少年問李果怎麽了,李果說:“七哥,沒事。”

李果和那黑瘦少年離去,兩人有說有笑,輕松惬意,看樣子,像似這男子帶李果過來看龍窯出窯。

七哥?那人可就是合橋阿七?

趙啓谟沒做多想,回到頭窯所在的空地,見父親和楊提舉坐在一個竹棚子下喝茶。

“小公子,回來啦,知寄剛去尋你。看來,他倒是丢了。”

楊提舉悠然喝茶,笑語。知寄,就是劉通判。

趙啓谟致歉,入座,一碗茶遞到他面前。

不愧是市舶提舉,攜帶來的茶碗是兔毫盞。

雙手捧起茶碗,吹去茶沫,趙啓谟緩緩飲用。

“小公子真是龍章鳳姿,越看越喜歡。可惜我無女兒,可惜可惜。”

楊提舉平素總和海商打交道,沾染了許多俗氣,匪氣,也是胡言亂語,這分明是說笑。他一個農家子後代,官一代,怎麽攀得起趙家這樣的皇胄。

害老趙差點噴茶,可也被茶水嗆到,一陣咳嗽。

不會,劉通判過來,袖子臉上都是煤炭黑,明顯鑽過窯洞。

衆人看到他,狠狠取笑一番,劉通判也不介意,自顧自說着:“我就是好奇它的內部構造。”

趙啓谟喝下第二碗茶,思緒飄遠。

沿着“龍軀”往下行走的仆役們,吃力擡着瓷器,一隊又一隊,踏上通往山腳的石道。就在這無數仆役間,夾雜幾個散人,李果在其間,那位叫阿七的少年也在。

“七哥,哪擔是你的?”

“七哥,那我們搭船回去嗎?”

“七哥……”

李果和那位少年,逐漸在眼前走遠。

曾經李果也總跟随在趙啓谟身後喊着:啓谟,啓谟。

那是在海港,在衙外街,趙啓谟總是裝作不認識他,最多回頭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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