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榻旁相伴
蔚藍在上,半透明,滲着光芒,漆黑在下,深不可測,遍布危機。
趙啓谟的身體緩緩下沉,他的長發在水中散開,衣服在水中鼓開,無論是頭發或者衣服,都仿佛有了生命,在水中自恣張揚。趙啓谟身軀四肢無力,他無法動彈,像片羽毛般輕輕的往下墜,墜入無底的深淵。
頭上的光,照射在水中,斑駁陸離,映襯在衣服上,臉龐上,趙啓谟黑亮的眼睛沒有情緒,注視着光芒之處。
光芒短暫暗淡,一個身影撲入水中,快速滑動手腳,推開水流,朝趙啓谟前來。那是個男孩,他緩緩靠近,在海中像條魚那般流暢,光芒照耀着他半身,他的臉龐,那是張姣好的臉龐,似乎在微微笑着。他伸出一只手,徐徐探進,趙啓谟看清他手腕上系着一條五彩繩子,那五彩繩上,還墜着一個小小的銅錢。
趙啓谟的唇角微微揚起,他遲鈍的思緒開始運作,趙啓谟想,我認識他。
無盡的墜落被終止,男孩攬住趙啓谟的腰身,雙腳踢動,扶着趙啓谟漸漸浮起,趙啓谟越來越接近海面,也越來越接近那刺眼的光芒,終于,眼前白茫茫一片。
趙啓谟從睡夢中醒來,睜開眼睛,窗外陽光照入,已是白日。他閉上眼睛,手搗住胸口,讓心悸的感覺漸漸消散而去。
再次睜開眼睛,趙啓谟坐起身子,挨靠在床榻上,發現窗上的一只鳥兒在叽喳。
“公子,你醒來了,餓嗎?”
罄哥拿起一件外衣,披在趙啓谟肩上。趙啓谟披頭散發,臉色略為蒼白,還帶着卧榻多時的疲乏倦意。
“不餓。”
趙啓谟啓唇,歪靠在床闌上,黑色長發有那麽幾縷纏在耳脖,他的側臉優美精致,特別漂亮。罄哥已免疫,倒是進房收拾的侍女,不禁偷看了一眼。
溺水驚悸,導致體虛勞倦,心神失寧。趙啓谟卧床兩天。
和在海港長大的李果不同,趙啓谟不會游泳,甚至來閩地之前,他也沒見過海。
無能為力,墜入海底深淵,瀕死的絕望感覺,太過可怕,暫時還無法消除。
自從溺水,趙啓谟便休學——反在床上讀閱,消磨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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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夫人進來,幫趙啓谟拉扯被子,墊枕頭;趙提舉進來,坐在床沿,摸摸兒子的臉,捂捂額頭。
墜入海中,得以被救起,可謂死裏逃生,老趙夫婦心有餘悸。。
“公子,果子來了。”
罄哥領着李果站在寝室外,李果見老趙夫婦在,拘謹站着,不敢上前。
“孩子,快進來。”
趙提舉招手,他特別感謝這位鄰居小子。往日只覺得他是個調皮但好學的孩子,卻不想這孩子身上有着很可貴的品質。
“過來吧。”
趙夫人也開口召喚。
李果這才慢吞吞走進寝室,他以往沒機會進入趙啓谟寝室,這兩日卻來過數次。
“阿茜,你去拿些果子、點心過來。”
趙夫人使喚女婢。
“罄哥,給李果備張椅子。”
趙提舉使喚書童。
椅子搬來,就挨着床,李果坐下,看着趙啓谟,竟有些腼腆,一言不語。
“啓谟,好好招待朋友。”
趙提舉帶着夫人離去,還不忘囑咐兒子。
等兩位長輩離去,李果才仿佛擺脫束縛,将僵直的背放松,拿起拼盤上的一顆糖果,剝着吃。
“家母想要做件袍子予你穿,你一會試試我的衣物,看大了多少。”
趙啓谟靠在床上,閑談着。
“我娘說,不能要提舉官人和夫人的酬謝。”
李果将糖果塞入口,繼續剝起第二顆。
“你收下無妨。”
趙啓谟覺得只是件袍子,完全不用介意。
“不要。”
李果拒絕,畢竟果娘叮囑過許多回,要是拿了趙提舉夫人的酬謝,還不被娘責怪。
“啓谟,你吃嗎?”
第二顆糖果剝好,李果拿在手裏。
這兩天,就是山珍海味也吃不下的趙啓谟,瞥眼李果手中的糖,張開嘴,李果将糖果掩入他唇中。
絲絲甜意在口腔中化開,趙啓谟歪着頭,對上李果的笑臉。
“家父要贈你五金,給你添置文房用具。”
趙啓谟想這筆錢購買案文房筆墨那些,綽綽有餘。
李果聽到五金明顯有些動搖,他紮起兩個蜜餞,塞到嘴裏。
“唔,吶葉不能妖。”
“先把嘴裏東西吃完,再說話。”
趙啓谟說。
“就是說,不能拿錢。我娘要打死我。”
李果其實覺得有錢拿再好不過,何況還是五金,這對果家而言,絕對是筆巨款。
“你也是為救我,才掉水裏。”
李果又拿起酥餅,“咔嚓咔嚓”吃着。
“我又去救你,也就扯平喽。”
啪啪手上的餅渣,李果很是不以為然。
“你是我朋友嘛,不用報酬。”
他真不覺得自己紮到水裏,拽溺水的趙啓谟是多麽不得了的事情,當時也沒有細想,完全是身體反應。
雖然趙啓谟是個突然就不理不睬,突然又和好如初的壞朋友。
看着李果的笑臉,趙啓谟一陣沉寂。
“啓谟,你是不是還會難受?”
李果見趙啓谟神色改變,以為他又心悸。
“不是。”
趙啓谟搖頭。他在想事情,想一件很重要,卻不知道該怎麽開口的事情。
“果子,陸公和夫人讓你留下來用餐,你一會別回去啦。”
罄哥站在門口,交代這麽件事,又速速離去。
天近黃昏,趙宅廚房的炊火燃起。
“哎呀,罄哥,你別走。”
李果追出去,沒找到罄哥,又折回。
“留下來吃晚飯,相當豐盛,你敞開吃。”趙啓谟似乎很高興,一向嫌棄李果的娘,待李果态度,有着明顯改變。
“我不行,啓谟,要是鬧笑話呢。”
李果知道富貴人家吃飯很講究,餐具也特別精致,自己一個粗陋沒規矩的人,不好意思爬上別人家的餐桌。
“你和我在房中用餐,沒人笑話你。”
趙啓谟微笑,這樣的機會可是很難得。
“好,那我留下來。”
李果眉開眼笑。
趙宅做給主人吃的晚飯,極其精致,講究。罄哥從食盒裏一盤盤端出,李果看得目不轉睛,垂涎三尺。
“這是金的嗎?”
李果拿起筷子端詳,筷子金燦燦,柄部還有花紋。
趙啓谟點了點頭。
餐案擺在床前,李果和趙啓谟對面坐着,趙啓谟看到李果用拇指磨蹭筷子,李果臉上的神情很複雜,既像驚詫又似有些憂郁。
金筷子,金碗,銀勺子,銀盤子,金柄玉湯匙。
李果小心翼翼拿着,每端詳一樣,臉上的憂郁就要加重許多,好在很快,美味佳肴收買了他的胃,也得以調整他的心情。
“給,炸卷,慢慢吃。”
趙啓谟将最後一塊炸卷放李果碗裏,經過李果一番“搜刮”,一桌的食物所剩無幾。
“額。”
終于李果打飽嗝,摸摸圓滾的肚子,放下筷子。
喚作阿茜的侍女,侍立在一旁,不時掩嘴偷笑,不過她站在李果身後,李果沒發覺。
“收走。”
趙啓谟瞪了侍女一眼,阿茜趕緊過來收拾,低頭再不敢造次。
餐桌搬走,李果靠在趙啓谟床沿,喃語着:“好飽,我現在走不動了,一會再回去吧。”
“快去躺下,躺平。”
趙啓谟哭笑不得。他坐在床邊,罄哥在幫擦手,一位侍女蹲在地,正為他洗腳。
“果子,你也把手腳洗洗。”
罄哥将濕巾遞給李果,示意李果擦手。
李果接過,将手擦了擦,又縮起腳,把腳也用力擦了擦。
“噗嗤”,蹲在地上的侍女忍不住笑了。
那是手巾,并不用于擦腳。
“下去吧。”
趙啓谟縮起腳,自己拿擦腳巾拭去水漬,将巾布丢回水盆裏,支走侍女。
“是。”
侍女順從離去。
李果在床上躺平,捂着肚子,他看着侍女離去,罄哥将房門關上,他若有所思。趙啓谟拿個枕頭塞到李果頭下,李果才仿佛回過神來,沒頭沒腦問着:“啓谟,皇族就是皇帝的兒子孫子嗎?”
以往聽人說趙啓谟是皇族,李果沒當一回事,趙啓谟還不是一樣兩個眼睛兩條腿,但是今晚,他知道不同了。
“也不全對,我是太祖皇帝的六世孫,已是六代之後,冠着皇族稱謂而已,在京城裏什麽也不是。”
趙啓谟在李果身旁躺下,将被子拉到胸口,他平躺,臉向內側,望着窗外星光。
“我聽人說,京城的人特別多,天天都跟過上元夜一樣,街上擠得走不動。”
李果翻身,面向朝趙啓谟,他側身躺着,手搭在啓谟枕邊,玩着啓谟披散的發。
“主街道很寬敞,有兩條落玑街寬,然而仍是很擠,人特別多。”
趙啓谟回過頭,将李果把玩的頭發收攏。
“還有啊,據說京城的人,長得好看,個頭也很高。”
李果也是在包子鋪聽人閑扯,他覺得很有道理,因為趙啓谟就長得很好看。
“都是胡說,跟此地一樣,也有高也有矮,也有醜也有美。”
趙啓谟不知道李果将京城想成了怎樣的去處,那裏雖然繁華,但也不是什麽神仙住的場所。
“你去過便知曉,是怎樣的地方。”
趙啓谟也只是随口一說。
“啓谟,等我長大了,我要和你去京城玩。”
燭光下,李果的臉龐輪廓顯得特別柔美,他亮着一雙眼睛注視着趙啓谟,帶着期許。
趙啓谟神情一滞,不忍拂李果心意,輕聲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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