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三言兩語
趙啓谟所進的雅間,尤其開闊別致,李果只是朝雅間入口探頭,立即被酒保趕走。酒保說:“休得胡鬧,官人、衙內在裏邊呢。”
李果不敢造次,守在雅間外,想再見上一面,以便确認下确實是趙啓谟。
紫袍少年比記憶中的趙啓谟來得高大、沉穩,也更為英俊,只是一眼,且時隔三年,李果無法确定他便是趙啓谟,但李果又覺得有十之八九的把握。
樣貌或許有不少變化,紫袍少年身上那份感覺卻很熟悉,很親切。
應該就是趙啓谟,他怎麽會來廣州?
李果背靠木柱,默默等待。哪怕他心中激蕩,片刻都是煎熬,他也只能等待。
酒樓裏的喧嘩沸揚,置若罔聞,他心中只有那個驚鴻一瞥的身影,眼中映入雅間的入口處——兩扇遮掩的門。
雅間窗紙隐隐映出幾個黑色身影,約莫可辨四五個人,他們悠然飲酒,對外面的熱鬧視若無睹。
随着名妓離去,漸漸二樓過道的人們散開,紛紛返回各自的席位飲酒,一樓則仍是沸沸揚揚。
“果子,你還要等嗎?”
阿棋扭頭問李果,他聽李果說,在酒樓裏遇到位故友,就在雅間裏,和官員們在一起,阿棋半信半疑。
“阿棋,我在這裏等候,你自去游逛。”
已經過去兩刻鐘,李果的位置沒有挪過。
“一會要回去,我上來找你。”
阿棋下樓,擠到門口人堆裏,看衆妓在櫃臺前售酒。阿棋從錢袋裏倒出一塊碎銀,也湊過去嗅嗅脂粉的香氣,從白嫩的嬌妓手中買壇美酒。
李果聽着一樓人群買酒的熱鬧聲、二樓酒客們觥籌交錯的聲響,他的心浮起又沉下,甚至感到陣陣心悸。他頭靠着木柱,手搗住胸口,平緩情緒。突然,前面雅間的木門被拉開,李果警覺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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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雅間裏走出一位官員打扮的年輕男子,二十六七的模樣,端正剛毅。男子身後,是兩位做尋常打扮的文人,舉止神态不一般,恐怕也是官員。這兩人身後,緩緩踱出一位紫袍少年,他擡腳邁出雅間,臉龐徐徐仰起,仆從提的燈照亮他的臉龐,這次看得真切,毫無疑問正是趙啓谟。
李果兩步做一步,奔上去喊:“啓谟!”
紫袍少年動作一滞,他對上欣喜若狂的李果,他有片刻的遲疑,像似在思索着,而後才是驚詫。
也難怪趙啓谟一時沒認出李果,李果變化太大,記憶中的李果總是穿得寒酸,而今晚的李果一身得體打扮,像位秀美的商家子。
何況三年的時間,李果的樣子有所改變,長得更高,臉上的稚氣消匿不見。
“啓谟。”
李果見趙啓谟一時沒有回應,以為他沒認出,不禁又将他的名字喚起,此時眼眶已泛紅。
趙啓谟離開這三年,李果的日子一度過得艱難,身邊再沒有一位無話不談的人,一位指點迷津的人。
此時酒保過來攔阻李果,怕他冒犯這些貴客。
“這人是?”
為首的官員側身問趙啓谟,仔細看的話,會發現他們兩人的眉目、輪廓有幾分相似。
“昔時在刺桐相識的鄰家子。”
趙啓谟的語調平緩,他回過兄長的話,便朝李果走去,站在李果跟前。他比李果高半個頭,李果的個頭不矮,趙啓谟則是高大。
李果擡頭注視趙啓谟,趙啓谟也注視着他,四目交織。
李果胡亂想着,他長得真好看,比三年前還要好看。
“可是果賊兒?”
趙啓谟的聲音,比記憶中的低沉、他的話語陰陽頓挫,十分悅耳。
“是我。”
聽到趙啓谟喊他名字,喊得還是“果賊兒”,趙啓谟的京城口音用土語喊出這個稱謂,實在太讓人懷念。李果眨眨眼,忍住眼角的淚水,喜笑顏開。
趙啓谟得到李果的确認,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你怎會在廣州?在哪裏落腳?”
趙啓谟的語調雖然平緩,但仍帶着幾分親切。
“啓谟,我在城西滄海珠珍珠鋪裏當夥計。我來廣州八九個月了,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你!”
李果身體前傾,想去攬抱趙啓谟,但趙啓谟身子挺立,似無擁抱的意願,李果一時無所适從。
“是不成想,我們還有相逢之時。”
相對李果激動地不能自已,趙啓谟顯得平靜,他颔首,眉眼略帶笑意。
這番交談後,趙啓谟走到兄長趙啓世身邊,兩人低語,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用的并非官話。
李果不解的眼神看向趙啓谟,幾乎同時,他聽到趙啓世身邊的兩位随從輕聲讨論,一人說:“怎麽這般無禮,直呼名字。”另一人說:“想是鄉民,不懂禮。”
李果聽着,心想可是直呼啓谟名字,将他冒犯了?
正胡亂想着,發覺趙啓谟已随着衆人步下木梯,趙啓谟還回過頭,看了李果一眼。
李果急忙跟從,跟至木梯之下,趙啓谟駐足,對李果說:“就此留步,它日再敘舊。”
李果驚訝,想這是拒人的話語,一時沒有反應。
見李果表情錯愕,沒有任何回應,趙啓谟沒再做停留,他徐徐跟上那群像似友人的官員,和他們交談着什麽,一起朝門口走去。
有好一會兒,李果都沒回過神來,他直勾勾盯着門口,雖然門口早就沒有趙啓谟的身影——他們已離開多時。
阿棋找到李果,見他模樣怔忡,推了推李果,問他:“見着你故人沒?”
李果忘記自己是怎麽走回住所,也忘記是怎麽和阿棋話別。
适才和趙啓谟相遇,仿佛只是場夢,特別不真實。
李果也曾遐想,他和趙啓谟相逢時,會有怎樣的情景。他想過很多種:兩個人并躺在一起,推心置腹,講述分別後的生活;兩人相擁而笑,并肩行走在熱鬧的街道,把酒言歡如此等等。
沒有哪一種,是今夜這樣三言兩語寒暄,随即抽身離去。仿佛兩人相遇只是不得已、逃避不了,出于禮貌才不得不說上兩句話。
相比于今日相遇的驚喜,更多的是失落,相比于失落,更多的是懊惱。
李果悶悶不樂躺在床上,手裏執着金香囊。雖然已分別三年,但是往昔歷歷在目,趙啓谟贈送他這只香囊時說的話,李果還清晰記得。
趙啓谟說:我與你,交換一件信物,即使成年後,相互遺忘,見到信物,總還能憶起當年的情誼。
李果想,啓谟果然是遺忘當年的情誼。
李果想,人終究是會變。三年前,趙啓谟十四歲,自己十三歲,那時還算孩子,三年後,趙啓谟十七歲,自己十六歲,都已長大。
一位官員的兒子,堂堂的皇族,和他這樣的市井小兒,怎麽可能當朋友嘛。
無論年少時再親昵,終究是要分道揚镳。
這樣想着,李果懊惱的将香囊塞進木箱裏。
放下香囊,又想:不對。
又将香囊拿出,握在手心。
回想趙啓谟以往的冷熱反複,猜想他今日可能是出于顧忌,而不肯和自己有過深交談。
今天相遇,他分明很開心,眉眼帶笑。何況趙啓谟還問了自己的落腳處。
那麽,他會來城西的珍珠鋪找自己嗎?
這麽想着,李果突然又不沮喪,也不惱火了。
李果翻身起床,前往賣粗食的食店,填飽肚子。先前,李果難過得飯也吃不下。這下,心裏歡暢,能吃兩碗。
抱着趙啓谟會來找自己的想法,李果第二日到珍珠鋪,無心幹活,一心留心外面的行人,不時朝鋪外張望。使得掌櫃和老夥計們,都以為他是在等什麽貴客。
這日,等到店鋪打烊,趙啓谟都沒有出現。李果不舍得離開,仍在鋪外等待。
城西的滄海珠珍珠鋪非常有名,趙啓谟不可能找不到。
他該不是因為什麽事耽誤了?
他為什麽沒在京城,而出現在廣州?
他來廣州多久了?
如果不是自己正巧去熙樂樓,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遇着他。
有太多事,想問趙啓谟,有太多話想跟他說。
深夜,商肆逐漸關閉,李果走出昏暗的朝天街,望見對街燈火如晝的熙樂樓。他駐足,又在熙樂樓下等待,觀察門口出入的客人。
這一天,起先激動興奮,而後焦慮不安,等到此時則是滿滿的失落和寂寥。
官署幾乎都位于城東,李果去過城東,那裏官舍無數。
趙啓谟和那些官員們在一起,大概,也是住在城東吧。
那時趙啓谟匆忙,竟是沒有問他,具體住在哪裏。
李果連續兩日,心情焦躁,心神不寧,甚至還給客人算錯賬目,第一次挨了李掌櫃一頓訓。
阿棋看在眼裏,李果這兩日的反常,都是從他去熙樂樓後,才發生。
“果子,看你整日朝鋪外張望,可是在找尋什麽人?”
午後,兩人結伴去食店用餐,阿棋問着漫不經心扒飯的李果。
“是我自以為是,以為他會來看我。”
李果悶聲低語。
“你說的那位故人長什麽模樣?我幫你留心。”
阿棋到此時已經相信李果,确實在熙樂樓遇到一位故人,而李果說的“他”,顯然指那位故人。
“是位世家子,跟你一樣十七歲,個頭比你高。他長得很好看,劍眉,眼睛很亮,鼻子英挺,他衣服華貴,穿着不常見的紫袍,說官話,是京城人。”
李果描述趙啓谟的樣貌和特質。
“果子,這樣的人,莫不是你在夢裏認識?”
阿棋知道李果是位貧家子,也知道李果是閩地人,不可能認識京城的人,何況還是位世家子。
“便當是我在夢裏結識吧。”
李果埋頭,将碗中的面條扒完,再不願有只言片語。
這日鋪子打烊,李果仍在鋪外滞留。阿棋知道他是在等人,看李果愁眉不展,阿棋便也留下陪他。
“果子,要真是那樣顯貴的子弟,從來不會和我們這種平民交朋友。”
阿棋也不知道怎麽安慰人,李果雖然不言語,但看着很難過。
“我們小時候認識,就住在隔壁。他爹到我們那裏當官,他跟過來。我們小時候很要好,他還教我讀書識字。”
李果蹲在地上,對着空蕩、漆黑的街道喃語。
“那是小時候的事,人嘛,長大後就不同啦。我小時候和鄰家的阿珍也玩得很好,還一起去池塘抓蛤蟆,還說長大了要嫁我。”
阿棋仰望星空,一臉憂郁。他雖然不是個機靈的人,但情感細膩。
“突然有天,她就不許和我玩,她娘把她關在房裏,我連看都不能看到她。再後來,她突然被許配給別人,我竟是再沒能見她一面。”
阿棋想,這大概就是青春無法抹平的傷痕吧。
“是不是你沒去提親,才讓人捷足先登。”
李果聽着阿棋的故事,心情略有好轉。顯然人世間,人人都有不同的不幸和遺憾。
“也不是,她爹不喜歡我,瞧不上我,把她嫁給鄰縣一位教書先生。”
阿棋雖然也讀書識字,可畢竟學得淺薄,沒有什麽學問,将來更不可能參與科考。
“你這是男女之事,和我的不同。”
李果嘆息。雖然阿棋跟他講他的故事,還是起到安撫的作用。
“那你又是怎樣的事。”
阿棋覺得沒差,說的都是人心的變故。
李果搖搖頭,想着,自己這般失落消沉,确實有些可笑。
三年間,趙啓谟明顯改變許多,人的情感,會随着時間而遷移。唯有自己,心心念念着記憶中的趙啓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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