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一滴淚
“小官人, 你一個人要去刺桐?”
酒肆喧嘩, 楊七和趙啓谟在酒肆外頭交談。楊七聽到趙啓谟說要去刺桐,還是一個人去, 楊七明顯聲音都提高了。
“我一友人遭歹人劫走, 人在王家船, 船于一個時辰前出海。此事萬分緊急,老船家若是肯載我過去, 必有重酬。”
趙啓谟将事情簡略講述。
“此等要事, 理應報官。”
楊七将趙啓谟打量,對趙啓谟的話半信半疑。
“已報官, 奈何夜晚官兵各自歸家, 待他們召集出發, 還不知要到幾時。”
趙啓谟不想只是等待,王家船已出港,每時每刻都在遠離廣州。
“你一人又能做什麽?”
楊七見趙啓谟不似在說謊,可也覺得他一個少年能幫什麽忙。
“只要尋覓到王家船, 我自有我的用處。”
趙啓谟說得毅然。
“那成, 我帶你去, 只是還要喊我孫子,喊他來劃船。”
楊七想着這小官人有錢,又是要救人,也是義舉,載他一趟也不是不可以。
“老船家,你孫子在何處?”
“莫着急, 正在裏邊喝酒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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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着,楊七進酒肆,頃刻,領出一位結實少年,模樣看着也就十七八歲,便喚他小楊吧。
老楊的船,是艘客船,一趟能載五六位客人,跑的也只是短程。這趟只載趙啓谟一人,還是追着黑夜裏不知道在何方的一艘海船,也是第一遭。
“此地往刺桐,可需三日?”
坐在船上,趙啓谟背抵桅杆,聽着耳際的風聲,知道是順風。王家是大海船,載貨沉重,不及小船便捷,未必沒有機會追上。
“快則兩日,慢的也有三四日,要是遇到風霧雨暴,那恐怕也只得進港停泊。”
趙啓谟注視着前方,船燈的照明十分有限,夜空雲重,幾乎不見星辰。
“像這般的天氣算不得好,霧氣重。”
老楊從帆繩上捋下水滴,這絕非出航的好天氣。
趙啓谟知道,水汽凝聚在他的眉毛,在他的鼻尖,冰冷,濕潤。這樣昏晦,霧氣蒙蒙的夜晚,讓人心情随之沉重。
不知胡瑾的巡檢船開出與否?不知道李果,現下是什麽樣的情況?
一路霧氣相伴,劃槳的水聲嘩嘩,老楊和小楊互換劃船,等到小楊再次替換老楊,小楊冷得哆嗦,說着:“霧氣好濃,我衣物全濕。”
趙啓谟始終坐在甲板,他渾身上下也在滴水,卻是紋風不動。
“小官人,不得再前行了,再往前,我們就得葬魚腹啰。前方不遠便是南澳,還是到那邊停泊。”
老楊指着前方,他必然是能看到,然而視力不如老楊的趙啓谟什麽也沒看見。
“此時是什麽時辰?”
趙啓谟搖搖晃晃起身,霧氣在他身上凝聚成水,沿着他臉龐劃落,滲入衣領。
“我們這一路追趕,恐怕也有一個多時辰,這樣的天,什麽船都得靠港停,走不得。”
老楊跑船數十年,經驗十分豐富,若是尋常船家,早就迷失航道。
“說不好,你要找的王家船,也停在南澳。這裏港口多,平日遇着臺風,過往海船都往這裏躲。”
小楊有節奏地劃着船,還能回頭說話,模樣看着挺輕松。
船逐漸挨近南澳,趙啓谟也才看見水霧中的朦胧燈火,燈火沿着海港延伸,幾成火龍。如這楊氏祖孫所言,這裏是一處海船喜歡歇腳的港灣。
“是艘福船,旗幟上有一個“王”字。”
下船後,趙啓谟拉過小楊的手,在他掌心寫下一個“王”字。
“這字我認得,就是戲曲裏,老虎額上那個‘王’。”
文盲小楊難得有認識的字,十分激動。
還好姓王,要是姓趙、魏、那也沒法教他們記下。
“是的,若是找到船,在這裏候我。”
趙啓谟分配任務,停泊的海船衆多,範圍廣。
趙啓谟所在的位置,是一處居住處,這邊燈火通明。
楊氏祖孫拿人錢財,替人幹活,何況還是救人這種要事,二話不說,駕船沿海港尋找。
趙啓谟站在海岸,他臉色略顯蒼白,小腳腹微微抖動。
三年前,那一次落海後,趙啓谟便有些畏懼大海。畢竟他險些溺死在海裏,而且他又生活在內陸,對大海陌生,也不會游泳。
即使如此,他還是平靜地搭船出海,在濃霧中将生死抛之度外。
趙啓谟還很年輕,他對生死還不會有太多的思考,在船上,他也沒去想迷茫中,或許船會觸礁,或許陷入迷航。
南澳,王家的船會停泊在這裏嗎?李果會在這裏嗎?
追蹤的巡檢船,會同樣因為濃霧,而被迫抵達這裏嗎?
趙啓谟沒做停留,他提着燈籠,邁開腳步,沿着海岸行走,一艘艘排查。
以往在刺桐,趙啓谟多次見過王家的海船,船上挂着寫有“王家”的旗幟,桅杆上還要裝飾五顏六色的蛟螭彩條。
在霧夜,視線受阻,趙啓谟只能一艘艘辨分。因為霧水,他身上的衣服越走越重,三層衣,濕透到最貼身的那一件襯袍,又是深秋,真是渾身冰冷。
走着看着,突然,趙啓谟聽到有人用刺桐鄉語說話的聲音。他駐足擡頭,舉高燈籠,入眼一艘龐大的海船,海船主桅上挂着一面旗幟,寫的正是:“王承信”三字。
趙啓谟心中狂喜,卻只是默然低頭往回走,他返回到他适才下船的地方。老楊和小楊已經也早返回,正四處張望找他。
“小官人,船,我們找到了!”
小楊高興地朝趙啓谟招手。
“我知曉,我适才也看到。”
趙啓谟平靜回答,他走來,看了看這對祖孫,他取出一只錢袋,遞給老楊。
“袋裏的錢,足以支付此趟船費,回去還有重賞。”
老楊沒接過,反倒說:“一來一回,再結算。小官人此時有何打算?”
趙啓谟笑笑說:“我打算獨自上船去讨人,然而或許我也未必能下來。”
一切皆是未知,趙啓谟把錢袋放入老楊手裏。
“想托老船家一件事。”
趙啓谟想這對祖孫也是熱心腸人,何況他也可以給他們豐厚報酬。
“小官人有什麽事要吩咐?”
老楊将錢袋揣入懷中。
“我若是天亮前還沒下船,天亮後,勞煩老船家幫我報案。我是廣州趙簽判之弟,家兄必有重謝。”
老楊認真聽着,臉上似乎也沒有多吃驚,畢竟他早猜測趙啓谟是官人家的子弟。
“我與巡檢司的胡承信是友人,他的船恐怕也為濃霧攔阻,若是停泊于此,務必領他到王家船來。”
趙啓谟吩咐小楊,他将這些事交代,以防不測。
雖然他并不覺得王鯨或者王家的人,敢拿他怎樣,但凡事有準備得好。
“小久,你在這裏等胡官人的船,我陪小官人過去,我去守王家船。”
老楊收人重金,予人效勞。
“多謝老船家。”
趙啓谟致謝。
朝王家海船走去,回頭看眼守候在旁的老楊,趙啓谟想一路追蹤,所求也不過是找到船,找到人。此時船是找着了,而李果,他還得繼續找。
擰去袖子、衣袍上的水,整理衣領,趙啓谟登上王家海船。甲板上的水手見一位陌生人上來,過來探看。
“勞通報,京人趙啓谟,進見王員外。”
趙啓谟已徑自登上海船,聲音清亮。
水手們面面相觑,有機靈的,已奔往船廳喊劉雜事。
少頃,番娃腳步淩亂趕來,見到真是趙啓谟,一臉說是驚詫,不如說是恐慌。
“趙、趙舍人。”
“正是。”
船上燈火通明,趙啓谟筆直站着,清雅莊重。
“王員外在嗎?”
趙啓谟看見船廳裏有個人影貼着門,挺高大的一個人。
“番娃,将趙舍人請進來。”
站在船廳後窺看的王鯨,聽到趙啓谟指明要找他,心想要見便見,在自己家的海船上,他王鯨誰也不怕。
趙啓谟,三年前離開刺桐的那位皇族少年,匪夷所思地和李果有着極好交情。
王鯨在廣州聽聞過趙啓谟的名字,他是位海商,社交廣,消息靈通。趙啓谟的兄長趙啓世到廣州任職簽判,趙啓谟則是護送嫂侄過來,沒想到他人還沒回去京城。
這剛将李果劫來南澳,趙啓谟是如何神通廣大,人竟也找上門來了?
趙啓谟在番娃的引領下,邁入船廳。趙啓谟臉上無喜無怒,他步伐穩健,氣勢淩人,不過幾步,他已走至王鯨跟前。從趙啓谟步入船廳,王鯨就一直在打量他,三年不見,這人儀容越發出衆,不愧是個皇族,這讓王鯨即羨慕又嫉恨。
“前些日子聽聞趙舍人在廣州,不想今日在南澳遇見,也是有緣。”
王鯨起身行禮,示坐。
趙啓谟悠然入座,身上的淩人之氣此時已斂起,在船廳昏黃的燭光中,他看着溫文爾雅。
“我想王員外,知曉我此番為何而來。”
趙啓谟微微笑着,目光掃過王鯨那張縱欲過度的臉,以及一身的金光閃閃。這三年,人與事都有不少改變,王鯨也有許多變化,年幼時還算虎頭虎腦的小子,如今卻長成這副肥醜不堪的樣子。
“可是來敘舊。”
起先聽到趙啓谟找上門來,不只是番娃吓得不行,王鯨也大吃一驚。
但此時,王鯨內心的慌亂已經驅散。孤零零一人的趙啓谟,他又非三頭六臂,有什麽可怕。
趙啓谟聽着“敘舊”二字,臉上神情不改,他端詳船廳,聞着濃烈的沉香味,透過沉香,他還嗅到一絲淡淡的血腥味。
“不為敘舊,李果可是在你這裏?”
趙啓谟不打算跟王鯨拐彎抹角,他目光再次落在王鯨身上。
此時有人推開船廳門,番娃領着兩位仆人打扮的少年,将一些食物、美酒端上來。
趙啓谟透過穿行的仆人,看到把着門探看的猴潘。那賊眉鼠眼的猴潘,一觸上趙啓谟的目光,慌得連忙将身子縮回。
“這倒是有趣,那果賊小人,自打他被趕出我丈人家的珠鋪,誰知他去了哪裏。”
王鯨很是不以為然,無論是用何種方式,趙啓谟得以找來,那是趙啓谟本事。但是他有何憑證,說李果就在他手中。
“今夜李果在澳口遭人劫走,還有一位并行者遭暴徒打傷,那人倒是無礙,只是李果不知所蹤。”
趙啓谟緩緩講述,并留意到他說這事時,番娃放果盤的手,明顯有過停滞,他注視番娃,番娃倒是神情自若地離開。
“哦,要我說,他這是活該。從小沒爹管教,就是欠人教訓,肯定是把誰給得罪。依我看不打得半死,也多半給抛到海裏去啰。”
王鯨和趙啓谟坐得近,他看得清趙啓谟身上穿着濕透的衣服,今夜大霧,他倒不是掉進水裏,而是搭着小船,連夜趕來,一路沾上霧水。
“他自幼失其怙,幼喪所親,缺乏管教,做事魯莽,有得罪王員外的地方,還請見諒。”
趙啓谟聽王鯨這麽說,也只是幫李果求情。
“如此說來,你今晚來找我,是專程為李果求情?可是在求我?”
王鯨笑着,他笑起來,一張油肥的臉,反倒更顯得險惡。
“是。”
趙啓谟啓唇吐出這個字眼,他的眼睑低垂,神情隐忍而堅毅。他目的是将李果帶走,如果通過言談交涉便能帶出來,那再好不過。
“哈哈哈哈,我說老趙呀,你打小就偏心李果,他要是個女子也就罷了。他是給你什麽好處,讓你這般為他掏心掏肺。”
譏笑的話語,非常刺耳,再加上王鯨那鴨嗓般猥瑣的笑聲,聽得人想掐他脖子。
“比鄰而居,多年見他因貧困無知,颠沛流離,任誰都有恻隐之心。”
趙啓谟不覺得自己為了李果這番不辭辛苦,有什麽不對。
“罷啦罷啦,你趙王孫想見他,我王鯨大德大量,讓你見他。”
王鯨站起身,滿身肥肉抖動,他似乎是一時豪情,或說他今晚心情特別好,趙啓谟居然來求他!哈哈!
“猴潘,你過來,領趙舍人去貨艙。”
王鯨朝門口喊人,猴潘一直躲在船廳外偷聽,直接就被王鯨給喊出來了。
千百個不願意,猴潘也只得現身賠笑,說:“趙舍人,我領你過去。”
趙啓谟冷冷看着猴潘,他看得出這人心虛,在外頭偷聽許久。
貨艙位于海船的底艙,且是最昏暗、空氣最渾濁之處。随處可見的髒污,遍布的老鼠屎,散發着難聞臭味。越往下走,趙啓谟的心中的怒火越發難以抑制。他有很好的自制力,哪怕他适才恨不得掐死王鯨,他也仍能和他談笑。但在這空氣稀薄、肮髒,漆黑的仿佛像地獄的地方,他心中的憤怒像雜草般滋生。
“他在哪?”
前頭的猴潘停住了腳步,他提的燈籠忽明忽暗,能通行的通道又十分窄小,不時有貨物在遮擋視野,光線十分有限。
“這裏。”
猴潘怯怯地說。他舉燈照去。
視線随着燈光而去,趙啓谟看到地上縮倦着一個人,他搶過猴潘的燈,曲膝在地,拿燈去照。
在燈火晃過趙啓谟臉龐的時候,猴潘看到那樣一張俊美而淩厲的臉上,有一滴淚,挂在左眼眶上,泛着冷光,十分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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