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長廊裏光線不算亮,仿佛漫開的白霧,寡淡微明。

白散緩緩呼吸着,注意力轉移到鼻端,像溺在黑色的虛無空氣裏,擡手觸不到邊際,低頭看不見自己。

而一旁江岸俯視而下,周身淺顯的陌生氣息牽住他呼吸,率先走進感官,帶着橫沖直撞的慵散。

他鼻翼輕動,忍不住靠近一點,稍擡頭便垂下眼,指間還捏着半塊瓶蓋大小的曲奇,比起另外半塊要漂亮些,嵌入了一粒完整的果仁。

清脆,甘甜,帶有曲奇的奶香和松軟。

白散按照以往記憶想象江岸會嘗到的口感,胳膊又往前伸了一點點,不知道吃後滿意麽,會不會放過另外半塊小曲奇。

江岸沒接,擡起手臂看一眼腕表上的時間,注視着他,微扯唇角,收窄的下颌兩側各攏起一道紋路,随即是溫和地禮貌推卻,似乎剛才出于紳士風度,只是随口一問。

一分為二的曲奇改變了形狀,合起來依舊是一整塊,卻好像沒有剛才好吃。白散垂下胳膊,皺着眉盯着玻璃紙發呆。

腳步聲漸行漸遠。

被秒針、儀器、交談等等嘈雜聲淹沒之際,他飛快擡起頭,最後一眼見江岸側身過樓梯轉角,銀漆扶手一瞬被遮擋一瞬即現。

“早就想把這顆牙拔了,沒多大感覺,剛打的麻醉,勁兒還沒過呢,”阿婆聲音高,隔着兩堵牆都能聽得一清二楚,“行,大夫,那我兩個月後再來複診。”

白散悶悶地把曲奇放進口袋,回了候診室。

阿婆轉眼見他,立馬招呼過來,“你說你這孩子,要不是護士說了我都不知道,還真以為你是來陪我的呢。快,阿婆等你,趁着今天人少,把牙弄了,趕明個也好吃飯。”

思緒還有些亂的白散瞬間吓得回過神,倒退一步,扶在門框上的手用力扣緊,指尖不見血色。

“有了蛀牙?”另一個面善的大夫搭話,說着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框。

白散低頭“嗯”一聲,深呼吸幾次,捏着衣袋裏的曲奇,提起一口氣問:“治起來,疼……疼嗎?”

“可疼了!嗐呀,你小小年紀怎麽就得了這病,多遭罪啊!”

話音剛落,白散猛地打了一哆嗦,渾身發冷。

“好在年齡小,記不住疼,”大夫目光憐憫,“我呢,雖然剛來口腔科沒幾天,手上比較生疏,也是第一次治療齲齒的病人,業務不太熟練,但你一定要放心,人生啊,以後還長着呢,這點痛苦頂多是開胃小菜。”

“……”

白散退出候診室,縮在等候椅上死死抱住扶手,無論護士怎樣解釋大夫有多專業,還是苦口婆心實則逗他緩解緊張,他都不進去,堅決不進去。

“阿婆,”白散揪着衣角瑟瑟發抖,“我只是陪你來的。”

阿婆笑笑,跟大夫護士解釋幾句家裏情況後離開,一路相安無事進樓道,臨分別前,忽然開口,“越耽誤越嚴重,再怕也得治病不是?孩子。”

白散乖乖點頭,道理都懂,可就是慫。

晚上,他快速刷完兩本題卡,正坐在椅子上轉圈搖頭晃腦背歷史,收到林光陰的消息。

-還記得你的草莓撻嗎?再不吃就變味了!!!

白散又慢吞吞轉了一圈,兩個半圓形的曲奇裝在玻璃罐裏,護士的警告,江岸‘不是很喜歡吃甜食’的拒絕還歷歷在目。

-請你吃。

他蔫蔫地單指戳鍵盤,才發送,林光陰秒回幾條語音,不可置信,“什麽情況?你不愛草莓撻了嗎?說抛棄就抛棄,還是你又有了新歡——等等,你是不是沒去看牙?”

白散盡力解釋今天在醫院發生的事,他從沒見過那麽過分的人。

“原來你被吓跑了啊。”

-我不是!我沒有!

轉椅旋轉中,白散敲下後半句。

-上次給我接診的醫生不在,他下周三才上班。

所以他又能快樂好多天。

林光陰發來一長串蘑菇頭‘我不信,一點都不信’的表情圖。白散慢吞吞回了個‘哦’,想起游戲的事。

-你和玩雷那個人約時間吧,最好早中晚,我吃飯的時候順帶打游戲。

林光陰回過來一陣鵝笑,顫着音說:“一聽到是你的號,那孫子立馬怕了,說這段時間有事,先緩緩,下個月再來。哥是過來人,這一聽就是借口啊!肯定背地裏下功夫苦練去了,怕死得太慘。”

倒不至于,也許真的有事。

白散望向桌上靜靜躺在棉帛盒中的匕首模型,算了算時間,想着即将開始的火種杯冬季賽,他翻開複習提綱,一會兒仰起腦袋瞅匕首,一會兒看知識點,一會又忍不住想擡手摸摸匕首。

停課以來,他從沒登過戰場,帳號始終保持在事情發生前一天12場連勝的退場記錄中。

勝利也好,失敗也好,現在白散都渴望回到戰場,念頭一晃而過,同時升起深不見底的不安。

與在校時心态截然相反,他有了充沛的時間,卻再做不到無憂無慮打游戲,即使片刻玩樂。

他時常恐慌着就此落下學業,使父母的期望落了空,更怕有一天會後悔,今天喜愛的游戲成為明日難以接受的存在。

六天後。

白散第三次進社區醫院,他在開門前十分鐘下樓,到時卻算不上早,口腔科等候室裏的兩對沙發座已經滿了,都是老年人。

事實證明,江醫生十分可靠,上次來口腔科可沒這麽多人,白散自動忽略節日原因,再次肯定了自己的明智選擇。

“——您好。”

“哎,這回可算是來看牙的吧,”護士放下材料,看着他裹得像個小粽子似的點了一下腦袋,笑意盈盈,“我就說你今天得過來,有點晚了,得排隊等會兒。”

白散領了號碼牌,“謝謝。”

數字5,是一塊從立在牆邊的小白板上揪下來的方塊磁石,醜醜的。

治療室門開着,正對辦公桌,他轉身間隙緊緊望着地面,一眼沒敢瞅,上次偷瞄留下的陰影還在,江岸的可靠不影響他的害怕。

等候室沒了空座,幸好門外靠牆設有一排座椅,白散手裏攥着微涼的號碼牌走出去,腳步一頓,發現和上次來有些不一樣,牆中央多了件四字橫幅。

上書:天道酬勤。

護士跟江岸打過招呼‘要離開會兒,去趟庫房取材料’後走過來,雙眼彎了彎,“寫得怎麽樣?”

乍看這幾個字,屬實平常,沒什麽感覺。

白散自己字醜,歪歪扭扭,像亂糟糟生長的小草,對書法也是一竅不通,只有能認得出來與認不出來之分,不太會評價。

倒是護士這話問得有點意思,他開口,“我看不懂,是您寫的嗎?”

聞言,護士樂不可支,敲了一下他的頭。

“我哪有這種水平,是江醫生的練筆,院長趁他前幾天去參加研讨的工夫,特地從家裏翻出來送我們裝飾的,國書協理事的水平,每個科室都有,大方吧。”

社區醫院的前身是售樓部,夏天才入駐,各種設備搬進來沒多久,空蕩蕩的,拿書法裝飾也算正常。

白散有次來買藥,恰巧見院長一行人檢查部門,與市第一醫院院長是一人,姓江。結合護士的話,這才發覺原來和江岸是父子。

他捂着被敲了一下的腦袋,還沒明白透,小聲詢問:“國書協理事是什麽……”

“國家書法家協會理事長。”

“……”

怕是個假的。

換位思考白散想了想自己的字,抿着唇,還是很好奇,悄悄問:“看到自己的字挂在這裏,江醫生不會害羞嗎?”

“你可以去問一下喏,”護士朝治療室擠眼,“不過,我覺得不會在意,原來接診的是個女醫生,臨産休假呢,最近調不開人手江醫生才來幫忙,總夠待不到一周,下個月女醫生在他就不來了。”

“噢。”

他給新進來的病人讓了下,回頭盯着牆上的字看了一會兒,依舊平淡無奇,沒看出花來。

時經半年,白散在江岸的書法室再次見到這四個字,不是燙金紙,沒有裱晶框,邊角随意壓着幾道折痕。突然他移不開眼,晃過淺默淺出的難過。

白布疏朗,筆格滾燙,每一畫都是踐行者的精神。

一號病人出來,二號病人進了治療室。

白散等得心慌,仿佛死神提着鐮刀一步步走近。他拿出手機一堆亂點,看什麽都沒耐心,煩躁得想轉圈,最後在社區論壇搜索江岸,試圖找些患者誇獎醫術高明的留言,緩解緊張。

沒有相關信息。

貼吧,博客,網頁……全部沒有關于江岸的一丁點記錄,白散茫然,就算是山頂洞人都會在互聯網留下痕跡,江岸連山頂洞人都不如!

十分鐘後,江岸戰勝了山頂洞人,白散在外網搜到了二十幾篇江岸的學術論文,全部是sci刊登,別人轉載。

他坐在科室外正對門口,一眼能看到裏面的情況。二號沒出來,依舊在診療室。感覺還要等好久,他想回家了,幹脆下午再來,可是又有點不想放棄,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堅持到了現在。

陸續有患者進口腔科,幾個見人多,就走了,還有一些選擇留下,自己拿起號碼牌,把角落裏套在一起的小凳子挪出來坐,白散剛才看到了,沒拿。

此刻等候室不算擠,但也不寬松。

江岸偶爾會出治療室,從櫃裏取出要用到的材料,他戴醫用口罩,專心做手中事,視線不偏不倚,不多停留在外,也不言語,一眼望去只覺嚴苛肅靜,半點不容置喙。

二號出來,三號進去。

很快了,馬上就要輪到白散,他又開始緊張了,衣角揉得皺皺巴巴,垂着頭努力閱讀江岸的論文轉移注意力。

晦澀難懂外,很多專業詞需要現查,論證從一個點跳到另一個點,比跳跳棋圖紙都豐富。

白散看完比沒看還懵,再擡頭,四號已經進去,下一個是他,意識到這個問題,他一會擔驚受怕,會不會疼,一會興高采烈,看完就可以回家,不用坐在這裏鹹魚。

随着時間緩慢度過,白散心跳越來越快,似乎下一秒要蹦出來,他手心冒出一層汗,坐立不安間站起身,快步走進洗手間,擰開水龍頭,雙手浸着冷水,自我暗示放松放松……

再次到候診室時,四號剛出來,白散頓時松口氣,沒有遲到,沒有讓人空等,他胸口劇烈起伏着,低頭放下挽起來的袖子,剛才調整好情緒從洗手間過來時太急。

號碼牌現在摸起來熱乎多了,他緊緊攥在手裏,平複着呼吸走向治療室,忽然停下腳步。

坐在辦公桌旁的人率先一步進了治療室,白散聽見那人熱絡地講着自己的情況、問價格。

方塊號碼牌堅硬,四個小角陷進手掌心,他瞬間反應過來,猛地伸開手指。

“啪”的一聲。

號碼牌掉落地上,響動摻雜在一室談笑裏,不算突兀,白散瞅了一眼留在手心的四個小紅點,蹲身去撿。

有點像考試後等待分數下來的狀态,暴風雨前的寧靜。不管怎麽說,他還能再逃避一會會兒,此時是快樂的。

白散沒再到門外等,他緊張得出了一身汗,脫下棉服,團起來抱着坐在候診室內。

周圍患者你一言我一句唠家常,無非兒子女婿如何如何,都是年紀很大的人。有三四個年輕人和領着孩子的,也在低頭刷着手機。

白散摸了摸號碼牌,四個邊角其實沒有想象中的銳利,圓乎乎的。他耷拉着腦袋下巴枕在衣服上,一動不動望木地板迂回曲折的紋路,他想回家了。

那人沒用多長時間,很快出了治療室,還帶着笑,白散兩指戳了戳嘴角,希望自己也可以做到。

他站起身,把抱在懷裏的棉服放在小凳子上,一轉身,一大一小兩道人影從面前經過,小孩子聲音稚氣,“江叔叔,我又又又來啦,媽媽誇我最近刷牙很棒喔!”

白散默默抱起棉服團,蹭一下臉頰,蹲回小凳子。

他把號碼牌放在扶手邊,數字5朝上,這樣很容易注意到,大家應該都能知道了,下一個就下一個吧,很疼就很疼吧,他想回家了。

小孩子蹦蹦跳跳出來時,白散正窩在棉服上發呆,回過神,見一個拿着8號牌的人走向治療室,他馬上皺起臉,有點生氣,很兇地對8號說:“看,我排在第5個,您等下再看好不好?”

8號不樂意,“7號那對母女出來了,不就是我8號了,幹嘛要等啊。”

周圍之前與8號唠嗑的人紛紛附和。

“可不是麽,你又是哪從冒出來的5號?”

“前面的早看完走了,要不就是待不住,不排了的。”

“會數數吧?你掰着指頭數數看,7後面是5,還是8?”

“哎,我記得你,你剛才不是有事出去了,不排了嗎?反正這麽長時間都等了,也就我們這幾個了,你再等會兒,也就一個小時。”

他們每個人進等候室都路過門口,哪怕在室內也能看見,白散不覺得自己是冒出來的。他一直守着號碼牌,中間是去了趟洗手間,可人有三急,應該是可以理解的吧。

他沒有打斷任何人的話,安靜等她們說完,但一句接一句,好像越說越多。

“看着小小年紀,怎麽做事偷奸傻滑,來看個牙都想插隊。”

“我是等不了,下一個必須是我,我家裏還有一大堆事等着呢。”

“是啊,誰的時間不是時間?你既然要排隊就好好排,這樣我們誰都難做。”

“她8,他9,她10,我11,反正就這麽排,插這個隊你是想都別想。”

白散沉默不語,他有一大套說辭,可以很完善地解釋每個問題,他也有點失望,以至于不想說話。

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很熟悉,白散的注意力被代替了,他腦子空空如也發着呆。

江岸出現那一刻,等候室裏像按下暫停鍵,突然靜止。他神色如常,聲音淡了些,“放下你的衣服。”

無人妄動,怔了好一會兒,白散才反應過來是在對自己說,心中一縮,棉服團啪嗒一下掉在小凳子,有點慘兮兮地趴着。

他動了動手指,沒團起來,心底的直覺隐隐發現江岸生氣了,不明顯,多少有一點點,所以還是趴着吧。

“放回等候牌。”

白散在江岸的注視下拿起5號,重新學了一遍如何走路,到白板前乖乖貼上去。他覺得江岸的語氣不是要求,更像命令。

他還非常後悔今天穿了這件毛衣,背面的‘生氣的小熊’印花一定無疑會增大江岸的怒氣值,并且顯得他非常幼稚。

號碼牌嚴絲合縫回到4和6中間的位置。

江岸低低“嗯”了一聲,“有急事嗎?”

白散下意識去摸手機,停在半空,他猛地打了個激靈,縮回來端着手,搖搖頭。

“跟進來。”

此時鴉雀無聲,周圍人仿佛都消失,那些話語不複存在。

窗外又起了風,很輕。

白散一步步跟在江岸身後像軟趴趴的小尾巴。

作者有話要說:  是存稿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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