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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散把兩粒軟糖各裝進一邊口袋,雙手插兜,指尖來回撥弄着包裝紙硬朗而輕柔的邊緣,擡頭時,見窗外灰雲漸次浮開。
□□點灑落的光,略帶甜味兒。
他轉身走幾步,已經緩了過來,沒有再留下的必要,對工作中背身相對的江岸揮揮手,穿好棉服,出牙科。他一步步走下樓梯,到轉角,迎面撞上了人。
心頭一跳。
社區醫院總是很清靜的,除去就近居民,多是上了年紀的人,他們乘一兩個小時公交,慢慢悠悠地來,慢慢悠悠回,渡着渾濁年歲。
角落有沒有被監控攝像頭拍下,卡裏僅剩的不到三百塊錢,治療費,賠償費……
一瞬間白散心下閃過千思萬緒,他睜圓眼,微張着嘴,望去卻只是個和他年齡相差無幾的男生。
國字臉,中長發,一绺未束起的發絲柔軟地垂落前肩。
長發低頭盯着手機,兩指不停按動屏幕,忙得很,看起來并無大礙。白散頓時松了口氣,退開兩步,開口一句“抱歉”,說完側身走過。
“槽——哎等等等等!”長發把視線從手機屏上拔了出來,一把拉住他兜帽,“兄弟,你知道口腔科在哪嗎?”
白散微微一窒,緊抿着唇拉了拉領口,默不作聲,餘光見長發剛結束一局手游,屏幕上彈出兩字。
[ 敗北!]
——輸局,《戰場》中的經典畫面。
他似乎突然想起了口腔科的位置,默默收回邁出去的左腳,轉個彎,面不改色指向二樓,“右側走廊盡頭。”
“不可能,我剛從二樓下來,找好幾圈連影兒都沒見着,你該不會是不知道,在這瞎說吧?”
以長發上樓梯都專心打游戲的架勢,真不太可能找到。
白散擡手示意他看口腔器械盒,江醫生才拆開的,剛用完。
“你也玩戰場?真巧!”長發的視線一秒沒停留,直接滑到他胸前裝着匕首模型的小挎包上。
“……”
失策。
白散捏了一下肩帶,指腹輕輕劃過logo鐵馬冰河,想着回去別枚徽章擋住,點了點頭。
旁邊的長發把散發撩到耳後,越發興奮,“兄弟,這就是緣分啊,不加個好友位打幾局,都對不起咱倆剛才撞那一下,順便既然好友都加了,再帶個路也沒什麽吧。”
“我現在加不了。”白散拾級而上,返回口腔科。
“滿了?”
他搖頭不語。
戰場的好友人數上限500,只要不是當成社交軟件,絕對夠用。
至今為止他打戰場三年,拒絕別人的好友位三年。
好友列表空空如也。
不是沒有默契的戰友,不是沒有操作非人的職業選手。只是他從點擊開始游戲的第一天,就有了關于第一位好友的人選。
于是。接下來的第二位、第二十位第二百位,都要排在後面。
“那就不慌,”長發嗐了一聲,同上二樓,“我這馬上就要超500人,快愁死了,哪個都不想删,還哪個都想加,真煩,要不你先加我微,等我清清人……”
白散神情恹恹,其實不太想加,他的號很隐密,安全,算上家人朋友老師同學,列表裏不到五人。
但長發太能說了,一人頂一臺戲。白散木着臉通過了好友申請。
——常發。
他同樣發去名字,路過護士站前的儀容鏡,和自己打了個招呼,鏡子中他有點蔫,像早上吃進肚子裏的一顆霜打的小白菜。
白·冷酷兇狠·散.jpg
到口腔科門前,獨狼白散三番五次重申不會打雙排,垂頭喪氣地跟病友常發約好下周組隊看牙,得以脫身。
周三,早晨八點四十一分,上午第二節 課——英語。他們所有課程上學期已經學完,現在正進行第二輪複習。
高樓一寸寸躍進窗口,白散一步步走下臺階。
想,全科五三、十年高考真題、物理全年大都刷通關了,昨晚沖刺數學37年真題錄,有兩種題型集中沒做,上午砍完,午睡前日常過一遍錯題本。
下午他再跑趟書店,看看有沒有新上回來的輔導資。
計劃到這裏,他卡了一下。
回學校前,獎學金可能不會發,這屆化學競賽也已經截止報名,連參與獎都沒機會提名。
餐費、水電費、治療費、學習資料費等等,在接下來的一周,亦或者一個月之內,都将算在卡裏最後的278塊5中。
白散懵了,肩上無形中壓了幾噸大石頭,他原地緩緩蹲下,半晌一動不動。
嗡——
突然口袋裏的手機震響。
低頻率單音線的鳴聲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詭異,躁動。
白散瞳孔微縮,扣了一下手指,埋頭抱着膝蓋,安靜等震響過去。
幾秒平息,口袋裏再次震動,他兩指捏住手機一角,小心翼翼取出來瞄去一眼。
來電,班主任。
城中心,舊色高樓鱗次栉比。
白天看上去黑洞洞的一串又一串小窗口,日暮之後,便是會發光的白格子。近時照着夜色裏的濃蔭,高起處,也同長空無雲的芸豆色天幕彙成星緞。
這夜裏,雪跡中燈火萬盞,安然無恙。
白散出了學校,沿着一段幹淨的雪路,漫無目的走很久。遇見行人兩三個,互相望一眼,側目而過。
不想回家,不知道去哪裏,有些冷,還有些餓。
他一直向前走,過寥落大街,過覆冰石階,回過神時,自己正處在陵園門口,攏眉沉默站了一會兒,他轉身離開。
公交車轉過十字路口,緩緩駛來,他在人群喧嚣中,坐到空蕩蕩最後一排,靠着窗,把手機開了機看時間,同時彈出來兩位數未接來電和一連串消息。
[你已被移出北城第一中學 群聊]
[你已被移出高三一班群聊]
……
常發。
-謝謝兄弟了:)
-啊啊啊啊啊啊居然還要排隊等位,天啊我前面為什麽會有那麽多老年人
-13號號碼牌.jpg
-嗳,牙科這個護士腿不錯哦
-等我先去搭個話哈哈哈
-槽,不理我
……
林光陰。
……
-到底是你自己不想上了還是勸退?
白散一眼掃下來,心裏好像藏着一個大氣球,鼓鼓的,突然被戳了戳,一個不留神洩了氣,心裏空空蕩蕩。
街邊路燈照進幽黯車內,一路暗橙色的光一盞接一盞,連綿不絕,又一晃而過。
他聽着風帶起的玻璃響,和前座乘客們細微的交談聲,指腹輕碰屏幕,調出虛拟鍵盤,手指停在屏幕上空,空盯了半晌,不知道該怎樣回複。
就在這時,林光陰撥來第十七通電話。
白散接起,額頭抵着冰涼的車玻璃,悶聲解釋,“我今天……”
“今天去看牙了嗎?”
他怔怔“嗯”了一聲。
“啊——你這小子終于去了!太不容易,哥在店裏呢,剛送走一波客人,你還想吃草莓撻麽,或者舒芙蕾?”
“……草莓撻。”
他小聲回答。
diy烘焙店招到了店員,不過林光陰要先帶幾天,等到店員完全上手他才能離開。白散想了一下午自己的未來,路過書店,見新貼出的海報。
去年全套及本月第一輯《試題調研》到貨。
他還是沒猶豫,抱了滿懷回家。
在題海面前,一切問題都不是問題,時間轉瞬即逝。
七天後。
叫醒白散的不是清晨第一縷陽光,也并非鬧鐘,而是病友常發屠屏般的語音電話。
“兄弟你出來沒有?再有十分鐘我就到醫院了,咱們第一個沖進去!今天說什麽也不能排隊了,你是走得早,不知道上周我坐在那兒都快等傻了……”
枕頭飛到了牆角,白散橫躺在床上,枕着麻麻的手臂,腳踩軟墊,眼皮勉強支起條縫,吱了一聲。
房間很亂,書桌被攤開的習題冊、倒扣的單詞書占得滿滿的,各科輔導書貼在牆邊,摞得比人高,不知何時倒了,東一本,西一本,掉到地上姿勢自由潇灑。
連他淩晨四點瞌睡蟲附體中,沒喝完的牛奶也棄杯而去,天藍色軟墊邊緣浸着奶漬,糟糕透了。
他不忍心再瞅,轉了個身,抱起棉被蜷縮身體背對着,卻望見另一側。
清晨醒來,梭進阒暗房間斜斜映在牆面的明亮的光,仿佛一切都能實現。
白散到時比常發遲兩分鐘,還早,口腔科的門沒開,一排等候椅上只坐了兩個人,捧着保溫杯樂呵呵啜茶的老大爺,打戰場中的常發。
“這兒!”常發撩頭發時瞥到他大喊一聲,等他過來後壓低聲音,“你收到我發的消息了嗎?”
每一道題都是有自尊的,不可以一心二用對待。
白散在過去的七天裏專心致志,夢見的都是他拿着大砍刀,追考題化成的小人跑,手機當成了擺設,收到消息也沒精力看。
他屈指撓一下鼻尖,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取出手機,正要點開,常發拉住他坐下,“你看我這上面看吧,就是一個小視頻。”
視頻頁面背景像大食堂,鏡頭正對桌下一雙腿,裙擺半露,被拍者穿着肉色保暖襪,微透。白散有點驚訝,開口拒絕,常發已經點開播放。
能看出不是光明正大拍的,整段視頻不超十秒,左搖右晃,被拍者毫無察覺,其中幾秒甚至拍到了底褲。
“怎麽樣?沒想到吧,我那天就是等餓了,去醫院食堂點份面,結果就碰上了。”常發神情得意,語氣帶有隐晦的輕蔑。
白散皺緊眉,心生不喜,往一旁挪了挪,“這樣做不好。”
直到牙科護士從轉角走來,沒披白大褂,身穿藕粉色肩綴閃片的及膝羊毛裙,他才意識到視頻中的主人公就在眼前。
常發從鼻腔嗤出一聲,像聽到笑話,朝護士的方向努嘴,“有什麽不好,又不是我讓穿成那樣的,你看她每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哪像上班,不知道是想勾引誰呢。”
“你把視頻删了吧,無論別人穿什麽衣服,偷拍這種做法都不對,”白散壓低聲音,“尤其是私密部位。而且愛美不是天性麽,退一步講,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即使打扮給誰看,那也是因為喜歡。”
勾引用在這裏太髒了。
護士越走越近,常發重新點開視頻,公然播放。
他冷笑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是上帝?就算是你上帝,我拍個視頻關你它媽的什麽事?用得着你來指責我?老子還就拍了!不光拍,老子還在這兒放,你看看是她丢人還是我丢人。”
護士從包裏取出一串鑰匙,挂着圓嘟嘟小青蛙的鑰匙鏈,碰撞間發出幾聲輕響,她笑着走過來跟啜茶老大爺打招呼,說您每次都來這麽早。
白散垂着頭,一聲不吭,猛地擡胳膊,搶常發的手機。
“我操,□□崽子你給我松手!”常發用力一揮,“說不過就上手搶,你可真厲害,說得光明磊落,小小年紀不在學校裏上課,跑這兒來跟我一套一套的,還真當自己是個好學生呢?不也是這麽個玩意兒……”
“哎——你們好好說着話,怎麽就打起來了,別動手啊!”護士快步跑來。
白散沒有常發力氣大,右手手臂睡覺時壓了四五個小時,現在還發麻,使不上勁。他看準機會,電光火石間撲過去,在手機屏幕上一陣亂按,強行退出了視頻頁面。
這種糟心事,沒必要讓護士知道,看過的人也越少越好。
常發被他一撞,當即來了火氣,低咒一句,擡腳往他身上踹,“呵,可以啊,傻逼東西都讓我遇到了,關你屁事?我艹你媽的!今天不給老子跪下這事兒沒完!”
護士攔不住,拉開老大爺回頭喊人。
明亮的光線,嘈雜人聲。來蘇水的氣味,狹長走廊。
血液裏的汩汩躁動。
白散避開了第一腳,沒躲掉第二下拳頭。他肚子硬生生接下,眼底猩紅,扭頭狠狠咬住常發來不及收回的手臂,連皮帶肉,撕下來一塊,偏過臉吐到地上。
劇痛在這瞬間被快意淹沒。
他擡起左手蹭掉沾在唇邊的血,冷冷盯着疼得呲牙咧嘴的常發,臉上沒有表情。
“你去操吧,我媽葬在安陵園公墓第七排左數第十三號,于小魚女士。十幾年過去,估計化得只剩下屍水了,不知道您是怎麽個操法。順帶要我跪別人,您也得先問問她,看同不同意。”
常發氣得臉紅脖子粗,呼吸急促,咬着牙扔下一句“你給老子等着,今天這事兒沒完”,掉頭離開。
人是活的,有底線,會生氣。
早在張口時白散就做好最壞的心理準備,并且分心慶幸了一下自己還未成年,真到了不死不破的境地,他也甘心放手一搏。
常發卻先跑了,白散凝眉,還警惕地防衛着,沖他背影回話,“你——”
“你什麽?”
周圍忽然死一般的寂靜,白散下意識尋着話音回頭,見十七八個保安提着警棍圍在身後,而在這中間的,是江岸。
“你什麽?”江岸聽不出情緒地問第二遍,語氣平靜,眼神微冷。
白散喉結滾動,咽下了将脫口的‘你把視頻删掉,再道兩個歉,否則我也沒完’。
識時務者為俊傑。
他仰着頭,乖乖地朝江岸笑出了八顆小白牙,随衆人視線下移,收起了随時準備攻擊的左手,卻忘記護在肚子前的右手。
江岸輕挑眉毛。
白散呼吸一窒。放下不是,不放也不是,右手現在還沒緩過來,依舊發麻,酸痛,感覺被無限放大,像沉在水裏,同時觸着電。
他發麻的右手試探地往前一伸,表情無辜,“你要接跳跳糖嗎?江醫生。”
江醫生表示不太想接他的跳跳糖,屈指捏住他後頸肉,提着進了候診室。
好的叭。
——白·生無可戀·散.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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