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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羞恥了。
他總不能大大咧咧講出來,臉不要的麽。
江岸無意深究,幾息過後,斂去笑意,“你了解這類人麽?”
十九、二十歲男性,棕紅色中長發,游戲瘾,偷拍癖,髒話很溜,心理陰暗,性格極端。
多見法制欄目,白散腦子裏蹦出深夜十點檔一長串專題。
《不良少年因五毛錢車費,邀人當街群毆司機致死》
《18歲“小混混”接連縱火30起,只因愛看救火》
《青城2名花季少年殺人分屍獲刑》
……
白散自手指尖冒起涼意,瞬間蹿進骨子,渾身發冷。
一時的沖動過後,升起時時刻刻的心驚膽顫。他連治牙輕輕碰那一下都吓得坐立不安,根本無法想象如果剛才沒人制止,會是什麽場面。
常發最後留下的那句‘你等着,今天這事兒沒完’言猶在耳,再想起時,已經從單純的一句話衍變為諸多畫面。
昏暗樓道口,尾随的人影,逼急時乍現的狹長刀鋒。
無人午後,四五個成群結隊走來的持棍青年。
守在醫院門口的黑車,電線,膠帶,毛巾。
……
“你還小。”江岸手掌微微用力按在他肩,一觸即離,輕描淡寫。
白散回過神時,江岸已經離開,回了治療室,他怔怔地盯着他的背影,心裏什麽都不想。
日光透過玻璃在地面投下窗棱的影,近中午。
拔牙的老婆婆暫且不能适應,捂着右邊臉頰走了出來,說話嗫嗫嚅嚅,又一個十分鐘前剛到的病人進了治療室。
白散伏下身子,臉頰貼着膝蓋,側頭望來來往往的人。
他手指搭在寬沿扶手上,不留意碰到了放在上面的口腔器械盒,帶起外包裝的塑料聲,窸窸窣窣。
似乎很有意思。
他扭過臉,豎起一根手指,扒拉着白色半透明的塑料包裝袋,一下,又一下。
很煩。
很亂。
“變形金剛模型,馬卡龍色城市小積木塊,手搖鈴,多米諾骨牌,打地鼠機,四階魔方……”護士抱了滿懷的玩具,一路念叨着走過來,一股腦兒堆到他左手邊沙發扶手上。
白散往角落一挪,空出大半個沙發,仿佛見了跨世紀的物件,怕碰着。
過後他又覺得不好,躲得太刻意,盯住鞋尖,僵着身體努力搭話,“這是您給兒子準備的玩具嗎?”
話一出口,他才猛地反應過來,不對。
兒子個毛毛球。
又不是沒長眼,護士看上去最多二十五六,怎麽會這麽早有兒子,腦子被他就着牛奶吧唧吧唧吃掉了嗎?
他梗着脖子慢半拍補了句,“……還是小侄子或者小外甥?”
護士繃着臉,反手把欺騙過他的橘貓仿真布偶丢進他懷裏,紅唇動了動,沒憋住,眨眼咧開,單手扶住牆壁,笑彎了腰,一副樂不可支的模樣。
“別客氣,你先自己玩着啊,等會兒記得給隔壁幼兒營養保健科還回去,提江醫生的名就行。”
白散傻眼了,警惕地瞪着一堆花花綠綠,擠出了八字眉。
他義正辭嚴拒絕。
他是不會玩的,絕對不會玩的,這輩子都不會玩這種幼稚鬼才會喜歡的醜東西。
十分鐘後。
白散打通了地鼠機第一關,手指噼裏啪啦敲在地鼠光禿禿的小腦袋上,心想,這東西果然很幼稚。
十分鐘又一秒,一陣嘚啵嘚啵嘚啵的結束音響起,他卡在了第二關。
!!!太可惡了。
從八點待到十二點,白散很榮幸地成為了最後一名病人,如果現在還需要交周記,他絕對能寫出一篇很完美的《牙科觀察日記》,保證真情實感,感動一中。
江岸給他換藥,取出舊棉球,填充新的帶有殺神經棉球的棉球。
有過一次經歷,白散心裏依舊怦怦直跳,怕。而在不适感即将決堤那一刻,江岸已經換完了藥。
持續一周的不安,就這麽結束了。
“我跟男朋友約好一起去校園路上新開的那家海鮮坊解決午飯,先走啦!”護士脫下白大褂,換上俏皮的小皮靴,揮手出了門。
到下班時間,江岸淡笑應下,也準備離開。
白散嘴裏淡去的藥味再次成倍湧來,他應該是走在前面的,下了治療床便該告別,更早一步出牙科,下樓梯,經過一段一個人走過許多次的路,回到家。
可他磨磨蹭蹭地裝好口腔器械盒,磨磨蹭蹭地穿起棉服,看到江岸颀長背身相對,挂起白大褂時手臂高擡,偏曲線裁剪精致的純黑色襯衫袖口微微滑落,在他步伐沉穩轉身間,又驟然垂墜下來。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麽,突然變得心思細膩起來,連這再普通不過的細微舉動都過到眼中,要停在心上。
不想看了多年的黑色,今天才發現溫柔。
以至于搭錯神經,忽然冒出一句,“地鼠機第二關,我沒過。”
這話挺正常,但各人有各人的說法,合成音冰冷,少年音不甘,電臺音風趣。
從白散口中講出來,就有點委屈巴巴,是告狀的意思了。
江岸唇微微一勾,“很難?”
“……”
白散快速朝江岸吐舌頭——趁不注意的時候。
他懷疑自己被嘲笑了。
“其實也不是很難吧。”難死了。
當江岸看過來時,白散心口不一地信誓旦旦說,同時絞盡腦汁想着要怎樣還原奧特曼被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冒出來的一群小怪獸包圍的故事,慢吞吞跟着江岸下了樓。
雪止天晴,行人少。
社區醫院有道後門,設在小區內,兩人出來正對地下停車庫,白散所居住的單元樓也近在眼前,隔條小過道,不過二三十步。
白散覺得自己刷題刷入魔了,把第二關看作一道數學題,他一路有條有據頑強分析、具體排列出種種打不通第二關的原因。
最終,終于成功把自己繞糊塗了。
“江醫生,我是不是很幼稚阿?”他垂着腦袋悶聲問。
不幼稚不幼稚不幼稚——
“嗯,幼稚。”
這一秒,白散聽見心碎的聲音。
江岸笑了下,補充,“還是一個喜歡撒嬌的小朋友。”
本是貶義詞,在他口中卻成了粒夾心軟糖,雖然有點小羞恥。
白散輕輕哼了聲,耷拉着的一绺小卷發瞬間翹起,充滿了電,他擡起手指蹭蹭鼻子,“那……你在我這個年紀都在做什麽阿?”
“吃飯、上課、睡覺,非要說有什麽不同,倒是因着父親從政,我有關注時事看報的習慣。”
江岸雙手插兜,遠遠注視着覆雪的枝桠,聲音低沉磁性中透着許些溫和,像黃昏時分半金亮發橘半廣漠晦暗的雲。
白散懵懂點了點頭。
話題至此,該分開,說再見了。
可他目光在江岸眼下停留兩秒,扭開視線,捏着手指又小聲開口,“你是不是很忙阿,江醫生?”
“怎麽會這麽問?”
江岸眼底有片淡淡的青色,難以察覺,各種方面上,望去很容易被藏書卷的雙眼帶走全部注意力,而一旦發現,也同樣牽住心緒。
白散不說話。
江岸轉頭,對上他躲閃間忽然觸到的視線,明了,啞然失笑,“老毛病了,失眠。”
一覺睡到天大亮的白散聽過這個詞,也僅僅限于這是一個詞,并不能理解。
他皺着眉,聽到了答案,卻接不上一個像樣的話,突然心底隐隐閃過模糊的念頭,在他抓住一點尾巴時,忽然跳出來,不斷壯大,最終占據整片心壺。
“江醫生你等我一下!我回家取個東西,就在三樓,最多四分鐘、不不,兩分鐘!我馬上回來!”
話音剛落白散三兩步沖出去一段距離,突然手腕被大力桎住,他怔怔停下,江岸已經松開手,眉峰輕皺,開口是“不急。”
白散一聲不吭,乖乖聽話,手腳僵硬地走進單元門,過轉角,使勁兒揉搓耳根。
第113秒,他掐着時間推開單元門,手上抱着一個大大的牛皮紙箱,江岸的話早已抛到腦後。
寂靜冬日裏他帶起了風,潮濕,滾燙,是從沒有過的感覺。
江岸沒說什麽,只微垂眼眸,靜靜注視着他跑來。
白散大口呼吸着,白色氣息浮空漫開,他額間沁出一層汗,晶瑩且明潤,瓷白的臉上暈開淺淺粉色,越顯通透,能看見皮下的細小血絲。此時他眼睛亮晶晶,獻寶似的雙手抱着箱子遞去。
“裏面裝的是茶枕,決明子茶,我生日時同學送的禮物,說一次旅游從少數民族的村落裏淘到的,特別神,能袪青春痘。但我一直沒長,就留着了,包裝還沒拆。我想,應該也能起到放松安眠的功效。”
只見過幾面,突然送人一個枕頭,有些唐突。但江岸沒拒絕,目光落在他身上,點頭道謝。
白散沒覺得送了茶枕,江岸就必須要用,每個人都有固定的習慣與偏好,只失眠時,想起來試試就好,如果沒用,随便扔去哪裏也無所謂,左右不過一個枕頭。
後來,他在江岸的床.上看到茶枕,沒認出,它看起來挺醜的,質量也不好,沒茶香,像二十塊錢地攤貨。
床上還有一只原來的真絲綢緞枕,特場面,裁下來能做高定服裝。
白散看着這雲泥一窩疊在一起都懵了,問江岸,沒問出來不說還被帶偏題。
他在他心裏一直安然無恙。
臨走前,江岸說,下次換藥安排在三天後,他上午臨時接診,如果不疼,這周可以封上
意思也就是——治好了。
不必再提心吊膽,不必去社區醫院。
接到林光陰電話時,白散正在報刊亭。
“老板娘終于放人了,本來沒想這麽快走,正好我爸這幾天在家,工地的活下周才開始。我就琢磨着現在回去還能團圓幾天,要不就得等年後。我訂了明早的車票,走前餞個行?”
白散雖有觸動,心裏知道遲早要分別。
他歪頭取錢,耳邊夾着手機問:“老地方?”
“老地方。”
挂斷電話後,白散望着櫃臺倒映出來的側影恍了會兒神,有些無措。
報亭老板把報紙疊進塑料袋,找了零,推銷年訂,“少年仔啊,劃算得很,我不賺錢的!”
白散數數剩下的錢,搖搖頭。
一口氣買下半個月的報紙已經很沖動,省着點,應該能看很久。
他說不清為什麽要這樣做,許多情緒、許多念想,都是悠然而生的。
老地方是一家烤魚店,人多,去晚了得排等位。
白散從報亭出來,給林光陰發了消息,晃悠着塑料袋,步行前往。
大盆烤魚,幾盤烤串,一聽啤酒,還有一份冰淇淋面包盒。
“來晚了,”林光陰一坐下,灌半瓶啤酒,咂巴着嘴,“爽!”
白散小氣巴巴分他一勺冰淇淋,看着報,視線下挪,忽然怔住。
勺子掉在地上,“咣當”一聲。
“怎麽了,白?”林光陰吓一跳,腦袋湊了過來,“北城一常姓青年偷拍百餘名女性裙底,并傳播淫.穢視頻……”
——昨被判刑11年。
白散面色蒼白,呼吸急促,一眼不敢肯定,他一動不動盯着報紙左下角刊登的罪犯照片,終于确認是前天才見過的常發。
“……渣滓,”林光陰啐了一口,順手拿起他放在桌邊的小挎包挂在椅背上,忽然一頓,掂了掂,“你這包不是常年只裝模型匕首麽,怎麽感覺好像變沉了?”
白散無力地靠進椅背,手指還有些發顫,輕輕嗯了聲。
包裏還有一柄水果刀,從醫院回來後裝進去的,他這兩天夜裏總是夢到常發回來找他,沒有上次的好運氣,不敢離身。
不過,現在看來并不需要了。
他咬了一口抹着蜂蜜黃油的烤面包,蘸着融化的草莓味冰淇淋。
涼涼的。
微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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