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身死
殿外風聲呼嘯,如惡鬼哀嚎。
殿內蘇姒槿端坐于貴妃榻上,旁邊瑟縮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那是大魏登基還未滿半月的幼帝,蘇姒槿的親侄子蘇诏。
似是被殿外的風聲吓到,蘇诏向姒槿身旁縮了縮,雙手摟住姒槿垂在身側的胳膊,怯怯的聲音中隐約帶着哭腔:“姑姑,我怕。”
“阿诏乖,不怕。”姒槿輕撫了撫幼帝毛茸茸的腦袋,出聲安慰。
殿門被人匆忙推開,有人頂着風雪而來。
“公主,叛軍攻進宮裏來了,您帶着小陛下趕緊走吧。”來人是一直伺候在姒槿身邊的宮女夏蘭。
先皇病逝,傳位于年僅五歲的太子蘇诏,端王趁機發動政變攻入邺京。宮中無人坐鎮,宮人們如驚弓之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姒槿倒是沒想到這時候還會留在她身邊的竟是一直以來沉默少言、存在感極低的夏蘭。
姒槿将無聲啜泣的幼帝交到夏蘭懷中,鎮靜囑咐:“你喬裝打扮,帶着阿诏逃往冷宮,本宮在那裏安排了人接應。”
“可是公主你呢?”
“本宮好歹是蘇承烨親姐,他不會拿本宮怎樣。夏蘭,你現在就帶陛下離開。”姒槿目光微涼,冷聲催促。
這是她皇兄唯一的孩子,她決不能讓他死在蘇承烨的手中。
夏蘭望着姒槿目光複雜,但終于還是聽從了命令,抱着孩子轉身離開。
夏蘭的腳步聲漸遠,偌大的宮殿中重新恢複寂靜。
不知過了多久,殿門被人猛地推開,寒風攜着濃重的血腥味,卷着飛雪湧入房間。
目光在觸及來人的那一瞬,姒槿胸中有一股恨意湧上心頭。
走進殿裏的是她懵懂年少時唯一愛過的男人,也是她曾經最心愛的丈夫——君宜修。
當年她是大魏最尊貴的長寧公主,偏生看上了将軍府最不受寵的君二公子。她央了父皇許久,這才把驸馬人選從大公子換成二公子。
可直到嫁入君家,她才知道原來他的心尖上早早便有了一位名為白思怡的白月光。
她入府還未到半月,君宜修便将這白思怡納入房中,自此再未進過她的院子。
她是堂堂大魏公主,若是她不滿,大可與皇帝交代,讓皇帝撐腰。可她那時偏偏顧及他的感受,獨自受着委屈未曾與別人訴說。
此事到底沒有瞞過多久,君老将軍得知此事後,派人連夜将白思怡遣送出府。
向來冷靜自持的君宜修在那之後第二日喝了酩酊大醉,半夜闖入她的房間,口中還喊着白思怡的名字。
若說那時便讓姒槿斷了念,後來君宜修尋回白思怡、縱容白思怡養的大犬沖入她院中咬傷她,還害得她腹中三個月大的孩子胎死,才讓她真真的死了心。
她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那時她捂着小腹倒在血泊中只求他救救她的孩子,可他只顧着将受了驚的白思怡護在懷中,柔聲安慰。
自那之後她便搬回宮中居住。
皇兄知曉此事後下令徹查,查出惡犬實則被人喂了藥,而喂藥的那人正是白思怡。
那不過是白思怡自導自演的一出戲,卻害死了她還未出世的孩子。
皇兄一怒之下命人打斷白思怡雙腿,将她發配到城外尼姑庵。
從那之後,姒槿便再未見過君宜修與白思怡。
這是時隔近一年,姒槿再次見到君宜修。如今他已不是當年郁郁不得志的君家二公子,而她也早已不是那個憧憬愛情盲目愛他的長寧公主。
“陛下呢?”君宜修對她說話的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冷。
“本宮不知。”
“公主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姒槿從貴妃榻上起身,一步一步來到他的身前,一字一句道:“本、宮、不、知。”
望着姒槿沒有絲毫感情的眼眸,君宜修皺了皺眉。
“既然公主不說,那末将只能将公主帶走,來人……”
“別碰本宮,本宮自己會走。”姒槿提高了聲音。
周圍湧上來的士兵面面相觑,他們深知姒槿與君宜修的關系,見君宜修未多說什麽,便紛紛退開。
“把你帶來的東西拿來。”站在君宜修身前,姒槿伸出手。
君宜修聞言,半垂在身側握住劍柄的手微微顫了顫,停了片刻,終于還是從腰間拿出一份疊的規整紙張,交到了姒槿手中。
姒槿接過紙張,也不看上面的內容,直接收進袖中。
“君宜修,今日我收了你這和離書,從今以後,你我再無瓜葛。”她怎會不知,這一封和離書看的也是皇家的顏面,若是一般的人家,他給她的怕只能是一封休書。
姒槿說罷,與他擦肩而過,一人走進風雪中。
凜冽的寒風卷起姒槿寬大華麗的宮裝,紛飛的衣袖裙擺如風中作舞一般。
鵝毛般的大雪漱漱落滿肩頭,她漸漸隐在天地紅牆之間。
望着姒槿逐漸遠去的背影,君宜修只覺胸口處一陣悶痛,一股腥甜氣息從內裏湧上來,君宜修蹙了蹙眉,忙用右手捂住左胸口。
“将軍,可是舊疾又犯了?”
“無妨。”
南風閣,鎖南風。
南風閣是邺京最高的樓閣,站在樓上幾乎可一覽邺京盛景,只是高處不勝寒,曾經風景再美,如今也不過是滿目的白。
來人從身後摟住姒槿的腰身,惬意的将下巴擱在姒槿的肩膀上,貪婪地呼吸着姒槿周邊的空氣:“阿槿,我好想你,我許久未見你了。”
姒槿身子一僵,待她反應過來,迅速轉身将來人推開,甩手一巴掌打在那人臉上。她幾乎咬牙切齒,吐出兩字:“畜生!”
舌尖頂了頂挨打的那側臉,蘇承烨眼底越發漆黑。他笑着靠近姒槿,最終将姒槿困在兩臂與牆壁間狹小的空間之中,他彎腰靠近姒槿,呼吸打在姒槿耳側:“姒槿你不想我嗎?”
“蘇承烨,你就是這樣報答皇兄的嗎?皇位有那麽誘人嗎?讓你不顧兄弟之情攻入邺京?皇兄他還屍骨未寒!”姒槿不敢相信,曾今那個總愛跟在她身邊扯着她裙擺的弟弟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
蘇承烨在兄弟之中排行第六,因是皇帝醉酒後與宮女所生,他自小便極不受寵,甚至經常受其他兄弟們欺負。
小時候姒槿看不慣其他兄弟們拿他取樂,便總将他護在身邊,讀書學習也總與他一起。
時間一長皇帝便注意到自己還有一個如此聰明好學、聰慧過人的兒子,于是便重視起他來。
只是後來他依舊愛跟在她的身邊,姒槿那時只覺得他沒什麽朋友,便也随了他。
“阿槿,你辛辛苦苦要把蘇诏送出宮去,你可知宮中早早便布滿了我的人。你那小宮女倒是不一般,中了一支箭卻還能飛身逃走。”
蘇承烨的一句話讓姒槿停下思緒。
“诏兒……你抓了诏兒!”姒槿猛地抓住蘇承烨的衣襟,眸中泛紅,“已經沒人能阻止你了,你為什麽還不放過诏兒?他還只是個孩子,他什麽都不能做,你還想要什麽啊!”
“我想要什麽?”蘇承烨漆黑的眸中閃過一道詭黠的光,他嘴角銜着一抹笑直直地望着姒槿。
姒槿意識到危險,下意識想要後退,卻退無可退。
身後是冰冷的牆壁,兩側是他健碩的胳膊。她現在才真正的意識到,十多年前那個總愛拽着她裙角抹眼淚的弟弟,如今已長成了一個男人。
冰涼的手撫上姒槿的臉頰,如鬼魅般的聲音從耳畔傳來:“阿槿明明知道我想要什麽,自始至終,阿烨只想要你啊……”
“你……唔……”
冰冷的唇堵住了她即将開口的話,他如一匹野獸一般撕扯着她的唇,血腥味在兩人的唇齒間漫延。
他大手按住她的後脖頸,讓她只能任他索1求。
“啪!”
不知過了多久,重獲自由的姒槿一巴掌打在蘇承烨的臉上,這一巴掌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
“蘇承烨,本宮是你姐姐!”
“你不是。”蘇承烨絲毫不在意自己被姒槿指甲劃破的臉,他望着眼睛哭紅、紅唇微腫的姒槿道,“從今之後所有人都會知道,曾經的長寧長公主殁了。而你,以後只會是我的女人。”
“對了,你怕是不知。你心心念念的驸馬,不日便要娶白思怡過門了。這個女人總算是坐上君宜修正房夫人的位子了。”蘇承烨臨走前還不忘與姒槿交代一聲邺京城裏百姓津津樂道談論的事,說完見姒槿聽後依舊面無表情,才滿意地離開。
年紀輕輕戰功顯赫的小将軍君宜修總算是休了跋扈的長公主,與溫柔可人的白姑娘走到了一起。
今日是新皇登基大典,邺京城裏綻起無數煙花。
将近年關,家家戶戶挂上紅燈籠,就連平日裏清冷無比的皇宮,也能聽到歡聲笑語。這些宮人仿佛已經忘記,不過剛剛幾日前,許多曾經與他們一起共事的人,死在了叛軍的刀劍之下。
“姐姐真是好自在,還有心思在這欣賞雪景。”女人緩緩踱到姒槿身側。
姒槿瞥了一眼來人,只見來人身着一席錦葵紫大袖寬衫宮裝,外籠一件狐裘披風,眉間一點朱砂,襯得人越發妖嬈。
憶起她曾經清純模樣,與如今判若兩人。
姒槿不知自己曾有多傻,才會被她耍得團團轉,竟真以為她是拿她當姐妹。
“今日是承烨登基大典,貴妃娘娘怎有閑心來本宮這裏。哦,本宮忘了,如今你也不過是個貴妃,現在能站在他身旁的該只有大魏的皇後。”
“是啊,帝後之位,陛下不顧太後阻攔也要留給你蘇姒槿。”範瓊茵說話時眸中閃過一絲明顯的怨毒,“可是蘇姒槿,作為蘇家的人,這亂/輪之名,你擔得起嗎?”
一句話如毒刺一般直直刺入姒槿心中,寬袖之下指甲深深刺入手掌之中。
是啊,若真委身于蘇承烨,教她她如何有顏面去見地下的父兄?
見姒槿冷着臉不說話,範瓊茵笑靥如花:“妹妹知姐姐性子,這不特意來助姐姐解脫。”
“範瓊茵,你想做什麽?”意識到危險,姒槿下意識地後退。
“今日長寧長公主寧願從南風閣一躍而下,也不願委身于陛下。”
在範瓊茵的示意下,身後的幾名宮女上前來控制住姒槿的雙臂,将姒槿向樓閣外圍的圍欄拖去。
“範瓊茵,你殺了我,你以為你逃得了嗎?”姒槿用手緊緊地扣住圍欄,就算前方是絕路,她也不想縱身一躍送了自己的性命。
可是……
範瓊茵上前将姒槿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開:“沒有人會知道本宮來過南風閣,除了公主殿下你。可是,你已經沒有機會與陛下講了。”
姒槿的身子被人推出護欄,她如斷了線的風筝,向地下墜去。
這一世她驕傲了一輩子,也孤獨了一輩子。她把她的所有贈與別人卻不得別人珍惜。
若有來世……
她已經沒有力氣去想了,身下漫開的血跡如同盛開的曼珠沙華。
遠處有人倉惶奔來,在姒槿身體落地的一瞬間,那人無助地撲倒在雪地裏,哭聲凄然:“姒槿!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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